石破
那过去了的……
郑州西郊某大型企业的李师傅,如今是一名退休工人。他所在的工厂曾是部级企业,近10年来日渐衰败,如今大部分厂区在搞房地产开发,工人减员90%左右。
李师傅的家乡在豫南农村,1958年祖国大建设时,18岁的他挟了件破棉袄来到郑州。刚来时,李师傅月工资16元,因为工作出色,3年后直接跳到三级工,月薪47元。虽然工资低,但那时物价也低,三级猪肉5毛5一斤。职工生活用水不收费,电费一个月只需块把钱。厂里有3个大食堂,职工和家属都可以去大食堂吃饭。职工澡堂给每家都发澡票,理发店发理发票。夏天,厂里给职工发降温费,还发冰水、汽水和雪糕。
1968年,李师傅成家时,离开单身宿舍,领导批给他一间14平方米的暖气房,给了3天假。婚礼是在他的师傅家举行的,因为师傅家地方大些。小两口借了200块钱,做了两桌菜待客。“那时结婚没有去饭店的,200元做两桌菜,相当不错。”李师傅说。参加婚礼的工友给他们随礼,少则5毛钱,多则两三元,婚礼简朴而热烈。
李师傅经常加班。他是管道工,全厂哪个车间的管道坏了,来人叫他,他都马上过去修理,从没耽误过生产。他家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不管谁评上先进,厂领导都要敲锣打鼓往家里送喜报,在几千人的大会上发奖状。工人们争当劳模。每天早上7点钟,厂区与生活区的大喇叭同时广播,讲国家大事,讲本厂职工的先进事迹……充满朝气的一天开始了。
晚上,厂里经常在露天舞台开大会,传达中央文件,有时候集中学习毛泽东著作。露天影剧院每周三、周六放映电影,大人小孩有说有笑,很是热闹。那时候李师傅家住在3楼,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电影银幕。1983年,李师傅家买了黑白电视机,稍后,厂里成立了电视台,用闭路电视播放节目,不收费。
如今,李师傅最怀恋的,一是那时候看病不要钱。厂里有职工医院,不管谁得了病,在职工医院看不好就转河南医学院,一个三联单,看好了病再出院,自己一分钱不用花。二是职工无后顾之忧。厂里办了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技校,职工子弟上学有班车接送,技校毕业直接进厂工作。老职工退休了,子女自然来接班,不用操心谁找不到工作。退休职工离世后,厂工会发布讣告,组织追悼仪式,派大巴送到火葬场—专门有人跑这个事。
那时候,在郑州,西郊几家大厂的工人家庭,底子是最殷实的,也是最令人羡慕的。这些大企业曾是10几万人安身立命的靠山,如今员工星散,多数大厂都在倒闭的边缘挣扎,很少有人再想到它们。李师傅每月从银行领取退休金,与自己曾经任职的工厂早已失去联系,他也不知道如今工厂里的工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跳楼的幸存者田玉
2010年3月17日,因为讨不到工钱,17岁的田玉从富士康龙华厂的宿舍4楼跳了下来,导致下身瘫痪。
在好心人帮助下,瘫痪的田玉重回家乡,这位纯朴的女孩子感悟到了乡村之美。2011年春天,在一篇微博里,田玉写道:“现在的村和往常不一样,整个村焕然一新,每天早晨起来令人神清气爽,树叶出来,好像给整个村子穿上了一件漂亮的衣服,看上去很美丽。”她还好奇地在微博上问:“养鸡场的鸡下蛋不叫,农村的鸡下蛋叫,这是为什么?”
有人跟帖回答:“养鸡场的鸡是流水化作业的,生了蛋也不是它的功劳,有啥好叫的?但是农村的鸡就不一样了,自己找吃的,长好肉就已经是完成任务,生了蛋自然更是功劳一件。”
《南风窗》记者私信问田玉:“你是否会由此想到,在流水线上作业的工人,他们是没有自豪感的?即使他们能生产出精致的产品,也不会有成就感?”田玉回答:“哈哈……他们不管在哪里打工,我希望他们快乐,有什么事情都要静下心来,不要冲动,不要像我一样做傻事,那样会付出代价的。”
田玉說,外出打工前,她对工厂生活没有什么想象,只是想出去锻炼锻炼。这位“开朗、乐观、爱笑”的女孩,刚去深圳富士康一个月,就跳了楼。她是受了前面有工友跳楼的消息影响吗?不,田玉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人跳楼)!”那么,既然她是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又怎么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呢?田玉沉默了,她说:“对不起,这些事我不想再想了……”
她在深圳没有熟悉的工友,也不关心他们现在的情况,那里的一切她都不愿提及。但她在微博上写道:“如果我建一个工厂,我不会像别的工厂一样,不让人说话,管得特别严。我会人性化管理,我会让他们开心做事,愿意来我家做事,不会有压力,高兴来上班,高兴回家。”
回到湖北老家之后,除了恢复身体,她和爸爸学做人字拖鞋,在淘宝开店出售,但生意不是很好,她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还有妹妹和弟弟。14岁的弟弟是聋哑人,在上聋哑学校,18岁的妹妹,今年春节去杭州一家电子厂打工。妹妹出发前,田玉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仔细叮嘱妹妹外出打工的注意事项,不要像她当初那样想不开,而只是跟妹妹说:“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一位线长的离职经历
2010年10月,郑州富士康招聘普工,一位20多岁的河南小伙前来面试。他被拒绝了,因为招聘者看到了他手腕的烟疤,怀疑他有自残心理。当时,深圳富士康已接连发生10几起工人“连环跳”,正闹得沸沸扬扬。一个月后,他再度面试,侥幸过关,也许这次招聘者没看见他的疤痕,也许看见了但没在意。富士康招聘普工的条件其实很宽,不要求文化程度,只考几道简单的算术题,问你是否认识26个英文字母等,就算过关。
穿上新工装的小伙子,和60多名同伴去深圳的富士康观澜厂培训。说是培训,其实是直接上岗。因为富士康已将生产流程尽可能简化,变成工人不需要专门知识和训练,便能重复进行的几个简单化操作。在深圳呆了6个月,郑州厂区建好后,他们又回到郑州上班。在郑州,这位小伙子当上了线长。
如今,线长已然离职,但他仍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在报道中出现。我们就以“前线长”来称呼他吧。
“去深圳后,立刻感觉说不出来的压抑。”前线长说,“说是8小时工作制,但每天都加班,常常要干12小时。为了抓产量,流水线速度定得很快。12个小时不能坐,我们把脚都站肿了。”
在深圳,他们住在前塘宿舍,两栋楼住了三四千人。每间宿舍8个人,上下铺。室友不是一个车间的,甚至不是一个事业群的,有上夜班的,有上白班的,彼此很少接触,有的一起住四五个月都没说过话。宿舍门挨门,他们下班也不串门,怕丢东西受怀疑。上网打游戏、聊天几乎是唯一的业余精神生活。前线长说:“在网上,你可以随便交朋友,随便宣泄,但我们跟身边的人交流不多。”
深圳宿舍的窗户,都用钢丝网密封过了,下面还有“防跳网”。这批河南新工在去深圳的路上,曾讨论过为什么富士康员工会跳楼。在观澜,他们也听说龙华厂区有人跳楼了,据说还是一个QE(品质工程师)。但他们都没太往心里去,毕竟那里有10几万工人,发生在人海中的个别事件难以引起他们的共鸣共感。
在生产线上,工人轮流吃饭,但机器不吃饭,它该生产多少还生产多少。工人吃完饭,还没落口气,就要搞“堆积”—要把刚才耽误的活计给抢回来。除吃饭时间外,工人离岗要登记,时间不能超过5分钟。有的男工躲到厕所抽烟,组长会带人去抓,抓到了就要除名。
对工人的处分分为警告、大过、除名三种。警告两次记大过,记大过两次除名。在郑州富士康,在去年7月辞职之前,前线长就受到过一次处分。因要回家办事,他想跟一位同事调换休息日。组长不同意他们的申请,再三请求下,组长说如果你们换卡被逮到,不关我的事。结果,他们真的被负责巡逻的PQE逮到了,两个人都将被除名,但在处分通告贴出来之前,他们行贿了PQE主管,对前线长的处分被改为记过(这件事因他而起),同事则受到了一次警告。因为这件事给组长添了麻烦,组长很生他们的气,命令助理员取代他线长的工作,把他发配到流水线上“打毛刺”(用披锋刀把新产品上的毛刺打掉)去了。
一个月后,前线长辞职了,他说:“我太憋屈……”他在郑州一家私营小厂找到新的工作,当业务员,每天跑来跑去地跟人打交道,他感到很快乐。
富士康小镇
“鸿富锦精密电子郑州有限公司”是郑州富士康的总部,位于新郑机场的北侧。两年前,这里还是生长枣树和小麦的田野,现在变成了可能是全球最大的代工车间,如同大地上盘踞着一只巨型怪物。
据富士康郑州工厂人力部门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12年1月中旬,富士康郑州工厂的员工总数达到13万人,其中河南籍员工为12.3万人。
如果不是富士康,你很难想象在某个城市远郊,会聚集着10几万名“80后”和“90后”青年。他们学无所长,受到物质世界的诱惑而又缺乏相应的经济基础。来富士康工作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6个月试用期和3个月考核期结束后,他们每月都能拿到3000元左右的工资。入职门槛很低,不需要技术,即使学到了技术,将来转行时也用不上。
他们没有在高科技企业工作的感觉,每天走进车间,在线长的训斥下,他们平静而麻木地在流水线上做重复的动作。他们对工厂的前途不关心,甚至不知道本车间有多少工友。他们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干多久,每天都有人辞职、自离、除名,富士康的众多代招点也每天都在招人。铁打的流水线,流水的工人。
厂区往东,有一座“豫康新城”,这是一个巨大的生活小区,居住着10来万人,但与城市小区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家庭,只有单身宿舍。富士康的工人每月需付150元住宿费,免费洗衣,每个楼层有电视机可供观看。员工生病了,可以到富士康的医院看病,拿病历单请假,并且报销70%~80%的药费。
小区外,是肮脏而熙攘的街道,到处是出售廉价货的攤点,似乎全河南的风味小吃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为富士康招工的摊位也三三两两,夹杂其中。这里像是一个小镇。上班的路上人流拥挤,坐厂车、去职工餐厅吃饭,到处都要排队或抢位。下了班的男女青年在街上闲逛,把嚼过的甘蔗渣吐到地上。电瓶车、三轮车、面包车和黑出租都在这里拉客,喇叭声此起彼伏。豫康小区内部,也充斥着集贸市场的气息。网吧里生意红火,青年们在网上聊天、玩游戏、看电视剧,有的在宿舍蒙头大睡。
“不上班比上班还无聊,每次休息都发愁……”一位“80后”男工在网上倾诉。在这既不是农村也不是城市的地方,他们过着另外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天地狭小、无趣,既缺乏私密性,也缺乏自由伸展的空间。远离了父母亲人,远离了乡村熟人社会,来到这数以十万计陌生人相聚的地方,他们既惶恐,又冷漠。有人单独或合伙去附近租房子,迅速抬高了本地房租价格,并催生出了一大批简陋出租屋。
虽然每月有两三千元的收入,但很多普工还是“月光光,心慌慌”。他们有的憎恶加班,为每天多干几个小时,“累得都快跪了”而恐惧,有的却因工资迅速花光,“口袋比脸还干净”,而一心想加班赚钱。他们在这个体量庞大的企业里耗费青春,却找不到出口。他们的生活方式,既被富士康的条规成例所浇塑,又受庸俗的消费文化所影响,以及各自原有的习性在这陌生地方的大碰撞,无所适从。
富士康像一个巨型抽水机,从辽阔的内地农村,把10几万代表着生机、活力和希望的少男少女抽出来,汇聚在这里,农村进一步老化、萧条,留下来的人们更加孤寂、冷落和无助。但是,没有富士康,照样有许许多多抽水机,把这些骚动不安的农民后代抽到别处,四处流淌。他们的回乡路虽然不远,却很难走。
但他们与家乡,毕竟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他们的避风港,是他们的根。在富士康工作过的20岁的小丁是来自河南周口的姑娘,无所事事,来富士康找朋友玩,但她却拒绝重回这里上班。家乡的小企业很多,她想在家乡打工,虽然收入比这里要少一两倍,但她不想离家太远,她在这里只有一个朋友,但她在家乡,有一大堆的同学朋友亲人。
以富士康为代表的“打工经济”深刻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但还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