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石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大学 100091)
多年来的文学史研究,包括郭沫若在内的许多著名作家的生平思想与创作研究,已经形成一种较为普遍的规范化理论和思维模式:以历史分期为贯穿线索,以主要作家、流派群体以及各种创作现象的历史考察和审美评骘,构建各自有别而又大体相似的言说。资料搜阅,理论分析,作家评述,流派思潮论说,似乎均已进入一种大体稳定而取舍略异的言说。这种文学历史研究经典化过程的优点,在课堂教学和了解历史中,适应读者的需要。但仅仅如此,对于我们更深入地更鲜活地了解历史,揭示历史的丰富性,却是远远不够的。
作为学术研究的多样思考,要突破这种历史叙述方式,最重要的是需要走近历史原生态的情境。如何通过历史资料的搜阅,不仅要看作家写出来的文学文本,还要走近刊载这些文学文本的原发性的期刊杂志,进入作品发表当时的历史情境。让更多历史资料和历史细节,由注释的条目、理论的附庸,走上学术言说的前台。这样才能够更深一步弄清楚“文学生产”的实在过程,弄清这一过程中那些充满新鲜气息和历史氛围的文学发生原生态的景象,弄清那些作家创作与编辑者刊用过程以及由此文学生产“合谋”而产生的许多令人难忘的历史细节,那些在许多不起眼的“小文本”背后所隐藏的更具人情与趣味的人生和文学产生过程中发生的丰富多彩的“大文本”世界。
叶挺将军1942年于狱中写成的一首新诗,后来被称为《囚歌》①,它的文学文本与诗稿手迹,是由郭沫若的一篇散文《叶挺将军的诗》,在邓初民主编的《唯民周刊》②上,首先发表出来的。1946年3月,邓初民筹办《唯民周刊》创刊号的时候,亲自向郭沫若约稿,郭沫若便将自己刚刚写好的这篇文字,交给他首次发表了。得到派人取回稿件,邓初民读了之后,深知这份稿子内容的珍贵和分量。他拿着郭老那篇“怀念兼注释的短文”,“我‘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这首诗’,也复读着这篇文,我激动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于是,他自己也立即动手,特意写了一篇《读上文后附记》,与郭老的文章一起,迅即在1946年4月6日出版的《唯民周刊》创刊号上刊出了。
叶挺将军的诗
那是新四军事变的第二年(一九四二),希夷被囚在陪都郊外的某一地点。秋季快要完的时候了,他的夫人由广东携带着一位八岁的女儿扬眉来看他,他们在狱中曾经会过几次面。我在这时却也得到了极可宝贵的一些意外的收获。
十一月十六日,希夷夫人带着扬眉到赖家桥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她把希夷手制的一枚“文虎章”送给我,作为他给我祝寿的礼物。那是由香烟罐的圆纸片制成的,正面正中用钢笔横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环绕“寿强箫伯纳,骏逸人中龙”十个字。背面写着“祝沫若兄五十大庆,叶挺”。在这之上,希夷夫人用红丝线来订上了佩绶,还用红墨水来加上了边沿。
这样一个宝贵的礼物,实在是使我怀着深厚的谢意和感激。我感激得涔着了眼泪。
不久我们从乡下搬进了城,又从希夷夫人手里得到希夷给我的一封信,信里面还附有一首诗。“沫若兄:
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澈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箫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别后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
寿比箫伯纳,
功追高尔基。
叶挺 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在渝郊红炉厂囚室中。”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
六面碰壁居士 三十一,十一,二十一。”
这里燃烧着无限的愤激,但也辐着明澈的光辉,要这才是真正的诗。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写诗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诗里学。我敬仰希夷,事实上他就是我的一位精神上的老师。他有峻烈的正义感使他对于横逆永不屈服,而同时又有透辟的人生观使他自己超越在一切的苦难之上。五年的囚禁生活,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是不能够忍耐的。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一个人不被软化,成为人格破产者,也要被瘫化,成为精神病患者。然而希夷征服了这一切,现在果真是“地下的火冲腾,把活棺材烧掉”,而他“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
他的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他的诗就是他自己。
(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希夷(在五年——原刊无此三字)囚禁之后恢复自由,晚上在中共代表团看了他回来,又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他这首诗。)③
读上文后附记
友人又让我编一个副刊,就是这个《唯民周刊》,我日夜担心着没有好稿子,会在奔腾的物价中,糟踏油墨纸张。这就只有纠缠着几位大师,尤起其是像“寿强箫伯纳,功追高尔基”的郭沫若先生,我越求得急,他越应得缓,仅笑笑地向我说:“我只有一首诗,一首旧诗。”隔日遇于“味腴”,他说:“我的诗稿摆在案头,你不来取,被看见的人强拿去了。”我说:“不行”,他又笑笑地说:“我那里还有一首叶挺将军的诗,准给你。”今日是齐稿日期了,我派人到郭先生处取稿,倒不错,取回来的正是叶挺将军的诗,但郭先生做了一篇怀念兼注释的短文,把诗嵌在中间,我“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这首诗”,也反复读着这篇文,我激动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这首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这篇文也包含有深厚的友情,崇高的人格,生命和血在内,我要套郭先生的话说: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做人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人里学。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诗,这样的文,假若这样的诗与文,真是“不朽”的话,正因为这样的人是“不朽”的。究竟诗文是易学的;难学的倒是在做人。此“诗”“文”稿的头页纸上角,附有下列一行字:
“初老:以此奉正,用后,请将原稿掷还。(沫)”
原稿是用蓝墨水写的,间有多处涂改,足见决非草率成章,且为作者亲笔,何忍给排字房胡乱污损,当即嘱吾助手吴伯就君照抄一份付排,谨以原稿奉还郭先生,并缀数言以致深厚之谢意。
一九四六,四,一,于半山。④
郭沫若在这篇短文中,谈及了他与叶挺将军之间深厚的友情,更用十分凝炼而准确的文字,对于叶挺将军的崇高坚韧的精神品格,他用生命和血写成的狱中诗作,作了极为钦佩赞诩精辟到位的评价。“这里燃烧着无限的愤激,但也辐着明澈的光辉,要这才是真正的诗。”“事实上他就是我的一位精神上的老师。他有峻烈的正义感使他对于横逆永不屈服,而同时又有透辟的人生观使他自己超越在一切的苦难之上。”“他的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他的诗就是他自己。”在自20年代以来的新诗评论文字中,郭沫若对于一个人和他的一首诗,给予如此之高的推崇评价,几乎是没有过的。叶挺将军一生和他的这首狱中诗,确实可以无愧地说是真的“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
对于郭沫若这篇短文,编者邓初民特别写下的读后《附记》,对于他向郭沫若约稿过程的生动描绘,对于拿到这篇“怀念兼注释的短文”之后的意外惊喜,对于自己“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这首诗”,也反复读着这篇文的时刻,所获得的“激动”之情和所致深厚谢意,均写得真切生动,跃然纸上。“这首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这篇文也包含有深厚的友情,崇高的人格,生命和血在内”。他在这里面还传达了这样一番作诗与做人关系的哲理:“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诗,这样的文,假若这样的诗与文,真是‘不朽’的话,正因为这样的人是‘不朽’的。究竟诗文是易学的;难学的倒是在做人。”
在这样一个从约稿到刊发的实例中,我们找到了在文学生产过程中,作家创造才华的发挥与编者诚挚的慧眼催生这样的良性互动,所可能产生出来的文学作品发生与接受之间最佳效果的或一种令人能深思的可能性。它留给后人的,是与最佳作品发生所伴随而来的一种具有“不朽”性的文学生产鲜活过程的历史记忆。
邓初民刊发郭沫若文及叶挺狱中诗作的《唯民周刊》创刊号出版的两天之后,即1946年4月8日,王若飞、博古、叶挺和妻子、女儿等一行十三人乘飞机前往延安途中,因飞机于大雾中坠毁,机上人员,均不幸遇难。十一日午后,新华社的报道证实王若飞、叶挺等机上人员全部身亡。噩耗传来,重庆、延安等各地友人,均悲痛万分。如其他传媒一样,《唯民周刊》及其相关刊物,也发表了一些报道和悼念文字。
这里特别应该关注的是,在1946年4月20日重庆《唯民周刊》第1卷第3期上,刊登了邓初民撰写的这样一篇深情悼念文章。该篇全文是:
沉痛的悼念
邓初民
四月八日下午六时,在陶行知、李公朴两先生邀宴的会谈中,知道本日午前中共朋友王若飞、秦邦宪、邓发、叶挺、叶挺夫人及其爱女幼子,还有黄齐生老先生等一共十三人飞延,尚无平安抵延消息,便颇为焦虑;直到九、十两日,从各方派机侦察,仍无结果,凶多吉少,大家都这么想着,但究竟现在吉凶寞卜,疑信参半的心情中,尚有一线希望可以聊自慰藉,十一日午后我从化龙桥返寓,随手翻开《新民》晚刊,载有新华社消息,证实那一群我们的友人,始终致力献身人民事业的中国人民的友人,确已在晋西北兴县黑茶山全部遇难,我不禁失声而嘘了!
自然,这绝不是由于个人间的私交,而是由于这是民族国家不能补偿的损失,是民主和平事业、全国人民利益不可补偿的损失,友其在这民主和平事业前途十分艰险崎岖的时候。论私交:邓发先生我并不认识,秦邦宪先生此次来渝才认识,黄齐生老先生,只于前年(一九四四)见过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去延安),叶挺将军也不算很熟,就是王若飞先生住渝两年当中我见面多,认识熟一点,不过我对于这一群朋友为人民服务的忠诚、勇敢、坚决的伟大精神,有其是那种临大节大难而不苟的“做人”精神的敬佩崇仰,是超过任何私交常情的。
我对于若飞先生的印象,深深同意他们一位同志悼念的几句话:“他在人民的敌人的面前是那样铁面无情的;他和革命的同志在一起时又是多么慈祥的长者”。……“在若飞同志身上,就这样很明显的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伟大的分明的爱与憎。”这是一点不错的。不过我更觉得他沉着、坚定、勇敢、坦白:不苟且、无成见,更无私见。在驻渝两年多的岁月中,虽时时在惊涛骇浪中,他只是把稳团结民主之舵前进,在日寇投降以后的八阅月中,他为全中国人民乃至全世界人士都要求着的和平、团结。民主、统一的基本方针所努的力,所呕的心血,可以说只次于恩来先生。
在要就是抗战,那就还能生存;要就是不抵抗,那就只有亡国的历史重要关头;要就是民主和平,那就是人民的幸福;要就是内战独裁,那就是人民的灾难的里是重要关头;过去我们对于抗战有功,现在我们对于民主和平事业有贡献的人,都一样寄与深厚的同情与无限的尊敬,这里没有什么党派之见,这样的人一旦遭遇非常之难成为中国民主和平事业之伟大的殉难者,天下人那能不同声一哭啊!
我对于叶挺将军的深刻认识,可以说只有由于最近郭沫若先生所著《叶挺将军的诗》一文(全文已见本刊创刊号),郭先生在这篇文里说他这首诗是“用生命和血写出来的”,这首诗就是叶挺将军自己,就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这是一点不错的。他无辜的谪在牢中五年多,他在失掉自由的长时期中,受着以高官厚禄毁损他“做人”的随时诱惑,在他的命运之前,魔鬼为他摆着做狗即高官厚禄而生,做人即繫狱沉冤而死的两条路。他终于不屈不挠,毅然决然走了做人道路。他以“燃烧着无限愤激,幅射着明澈的光辉”的诗句向魔鬼们这样宣言: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啊,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那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⑤。”
这确实是一篇宣言,是一篇人权宣言,是一篇为人类争自由的宣言。但他自己情愿不要自由——不要狗的自由,却宁愿去死——愿为没有自由的人们去死,他期待着那一天,地下的自由之火冲腾,把这活棺材(监禁他的牢狱)和他一齐烧掉。那时,他是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的。
本年三月四日,他于囚禁五年多之后,民主的潮流,人民的力量,终于在要求“释放政治犯”的口号下,恢复了他的自由,郭先生于他那篇文章的末尾,很兴奋的引用叶挺将军的诗句说:“现在果真是‘地下的火冲腾,把火棺材烧掉’,而他‘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啊,天下真就有这么奇怪!叶挺将军的诗,郭沫若先生的文,不料竟成了不祥的谶语,而叶挺将军及其夫人爱女幼子的遭难,也就成了插在我心上永远不能拔去的一根刺。
不过自不幸的是这谶语只做了一半,叶挺将军是“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但“活棺材”并没有烧掉,囚禁叶挺将军的监牢——活棺材,还囚禁着不少争民主争自由的无辜之人,此外所有印刷纸张被控制,所有来往邮电被检扣,所有水路交通被封锁,所有集会结社被禁阻,所有学术娱乐性质晚会被捣乱,所有人民的报童报馆被殴打,而深夜搜查机关住宅,拘捕学生工作人员,动辄有人失足落水,无故失踪等等,何一非拘禁、埋葬人的活棺材!?不自由的地方,不民主的地方,都是满布着活棺材的地方,这一不自由不民主的中国,这一活棺材,必须被烧掉,而还没有烧掉,我们还是“期待着,那一天,地下的火冲腾”,如果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得不错,万物的根须,都是具体的物质,而具体的物质,就是永恒的活生生的地火,那么,地下的自由之火是还要冲腾起来,把这“活棺材”烧掉的,我们期待着吧!
一九四六,四,十五,于陪都。
与《唯民周刊》创刊号上发表的郭沫若文章时所写《读上文后附记》不同,邓初民的这篇悼念文章,带着更加沉痛愤怒与强烈控诉的感情,传达了一切坚持真理和平正义的人们对于“四八”殉难的那些于“民主和平事业有贡献的人”,寄予深厚的同情与无限的尊敬,对于这样的人遭遇异常之祸成为中国民主和平事业之“伟大的殉难者”,表示了天下人“同声一哭”的深刻悲痛。特别是再度谈及到经他之手,在《唯民周刊》上刚刚发表的郭沫若《叶挺将军的诗》一文的时候,他引述了郭文中对叶挺的人和诗的高度评价,并对于叶挺将军诗中所饱含坚守人的生命尊严,捍卫人权至尚的普遍性价值意义,进行了带有更高升华性的褒扬。他断言说:“这确实是一篇宣言,是一篇人权宣言,是一篇为人类争自由的宣言。”邓初民并由此出发,面对当世黑暗的社会现实,十分尖锐地阐述了叶挺的诗和他的死,在当下整个民族反对专制独裁,争取民主自由斗争中,所具有的辉煌价值和现实意义,冒着自身生命的危险,发出了如此大胆激烈的抗争与预言性的战斗呼声:
叶挺将军是“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但“活棺材”并没有烧掉,囚禁叶挺将军的监牢——活棺材,还囚禁着不少争民主争自由的无辜之人,此外所有印刷纸张被控制,所有来往邮电被检扣,所有水路交通被封锁,所有集会结社被禁阻,所有学术娱乐性质晚会被捣乱,所有人民的报童报馆被殴打,而深夜搜查机关住宅,拘捕学生工作人员,动辄有人失足落水,无故失踪等等,何一非拘禁、埋葬人的活棺材!?不自由的地方,不民主的地方,都是满布着活棺材的地方,这一不自由不民主的中国,这一活棺材,必须被烧掉,而还没有烧掉,我们还是“期待着,那一天,地下的火冲腾”,如果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得不错,万物的根须,都是具体的物质,而具体的物质,就是永恒的活生生的地火,那么,地下的自由之火是还要冲腾起来,把这“活棺材”
烧掉的,我们期待着吧!
由于偶发的特殊事件,引发的邓初民和他主编的《唯民周刊》对于郭沫若文章和叶挺狱中诗作的文本重读与“再阐释”,这些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历史资讯,为我们研究郭沫若一篇有很强特殊性的文学作品发生期中的传播与接受过程,这一文章在阅读接受中所获得渐进深化的理解认知和意义升华,提供了一份典型珍贵的历史文本。
这里附带谈及对于郭沫若、叶挺诗文同样反响的另一个刊物的资讯:与《唯民周刊》具有精神联系的上海一份《消息》半周刊创办于1946年4月7日。于1946年4月21日出版的《消息》半月刊第5期上,全篇转载了《唯民周刊》之郭沫若的《叶挺将军的诗》一文。刊发时,去掉了邓初民的《读上文后附记》,另加上一大段以“文联社编者”署名的《按》语文字。这段文字是:
按:沫若先生此文作于叶挺将军出狱后数日,而我们收到此文,却已是得到叶挺将(军)殉难的噩耗之后了。沫若复读此文,一定会倍增悲痛,这是我们想象得到的。
叶挺将军有雄大才略,深具正义感和无畏精神,这是终所周知的。他最使人敬服的一种美德是平日对朋友或部下非常坦白随便,豪不拘谨。而已到最重要关头,则必一丝不苟,而且总是把大众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害之前。据一位曾经亲身经历了“江南一叶事变”的青年说:叶挺将军在失去自由之前,站立山头,指挥部下突围,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的那种情景,给了所有的人一种巨人的感觉,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觉得站在山头的已经不是平日电叶挺将军,而是变成了一个异常的巨人。后来,他眼看自己的优秀干部死伤殆尽,而四面的炮火却愈围愈紧,痛心已极。最后,决定亲自去劝说对方停火,以挽救剩下的这些优秀青年的生命。部下们料想去亦无效,而且对他自己非常危险,所以都劝阻他去。但是,他的去志是坚决的。临行前,曾经对部下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大意是:“大家都死完,留着我也没用;假如他们还有一点人性,我相信能说服他们。”说完,就只身跑到对方的火线中去了。从此,他就失去了自由!我听这一段叙述也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当时在自己脑中所留下的那动人的印象,那种英雄气概,却宛如发生在自己眼前一样。
叶挺将军在诗中说:“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想不到这句话却成了谶语。然而,叶挺将军在中国人民的心里却真正得到永生了!
四,一五。文联社编者
重发郭沫若文章以及以上海进步文艺团体集体名义发表的这篇“按”文,应属于对于郭沫若文及其评介叶挺诗的再度接受与传播,又因带有叶挺将军不幸殉难之后的悼念性质,文中的内容,便于叶挺狱中诗作内容、辉煌精神及不朽价值,不再更多重复,所言简略,而更多着重对于刚刚不幸殉难的叶挺将军的痛悼与追怀,以及褒扬他在“皖南事变”中如何指挥部下突围,置自身生死于度外的种种情景。文中赞扬叶挺将军“有雄大才略,深具正义感和无畏精神”,他“平日对朋友或部下非常坦白随便,毫不拘谨。而一到最重要关头,则必一丝不苟,而且总是把大众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害之前”这样一些“最使人敬服的一种美德”。接着又以特别多的笔墨,具体描述了叶挺将军在全军被围困面临灭亡境遇时刻,自己如何不畏死亡,挺身而出,只身奔入敌阵火线,解救部队更多战士于生死,而他自己,却因之身陷囹圄……,这样令人深为感动大义凛然的牺牲精神和悲壮气概。叶挺的这种悲壮行动与对战士们说完一句话,只身奔向敌人火线的这一细节,所显示出来的叶挺将军的精神人格光辉,为历史叙述和文学文本,留下了极为真实也极为珍贵的一笔。
文学接受中,文学文本中,所潜隐存在的原生态生活过程和细节的重要性,有时候不是在宏大历史叙述中所能够读到,倒是可能在一些不甚为人所瞩目的文本叙述中,偶然获得存在和保留的机会。例如同样是在《消息》半周刊上,于一些不为人们注意的悼念文章中,我就读到了这样一些文字:
据发表,机中要员计有前新四军军长叶挺夫妇及爱女杨眉,此行为探望其在延就学之子女,不图遭遇不测,可谓奇祸。叶氏经历,诗人都能道之,此次方以“第一号政治犯”之资格获释,即电请中共中央准予重新入党,苏北新四军旧部陈毅将军等,正电请叶氏回任领导,一时又有叶氏将赴北平,代表周恩来出任“三人小组”共方代表之说。叶氏年五十一,为粤中宿将,以彪悍善战著,但为人温文善,谈吐有儒将风,与文豪郭沫若为生死至友,获释之日,郭氏闻讯赶至欢迎,二人相抱感极以致流泪。夫人美慧,仪态万千,年四十,已有五子二女,然望之犹如三十许人也。
王若飞为中共出席政协会议代表,贵州人,年四十五,继周恩来董必武后出任中共住渝代表,氏体躯魁梧壮硕,工旧诗而豪于饮,为延安四大酒豪之一,近年因血压过高,遵医嘱节酒,但性之所致,仍常作豪饮。在中共政治局,王为极有力之中坚干部。抗战前在晋绥从事革命工作,尝为傅作义所捕,对谈后惊为奇才,屡欲使之转变,王坚拒之;一日,傅忽传同案人到案,宣判死刑,问王有何遗言,王要求作书致家族,傅再询有何其他要求,王沉冷后答曰:此处离昭君墓不远,死后请为埋骨于昭君墓侧,其风趣豪胆有若此。后傅作义命枪毙同案诸人,而独释王,盖其时张学良杨虎城等主张团结抗战,闻傅对中共已有接触,欲留王以为他日转圈之余地故也。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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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次辞呈,三年军长,一朝革职,无期徒刑。”
这是叶挺将军在被拘期中告郭沫若先生的几句话。
叶将军为世界有名之军事家,威名远振,妇孺皆知。且文誉斐然,为中国不可多得之儒将。襄年叶将军率部奉政府命渡江开赴黄河北岸之际,中途遭逢袭击,当叶将军行军丕岭艰苦作战之俄顷,又饥又累之余,忽诗性勃发,咏有旧体诗两句:
“雾里美人云里山,临崖立马君试看;”
促其一同沉着困战的钱俊瑞先生为之续成。钱先生书生参入兵列,即逢是役,虽惊危万状,诗性尚不恶,即续咏两句:
“层峰直上三千尺,出押蛟龙插翅飞。”
叶将军的诗不仅风雅而且风流。伊对于夫人的爱好和关念,是叶将军的友人,众所周知的,今夫人而外,且有子女各一同遭非命,不亦可慨?按钱君的续句,“出押蛟龙插翅飞”一语,真“出押”未久,即“插翅飞”行,惜乎,碧天茫茫竟一飞不返!钱君续语,竟成惨变徵兆!⑦
这些非正史所能容纳属于历史书写之外的“外文本”或“潜文本”一类的文字,它们的存在,将之发掘呈现出来,为我们对于郭沫若文章以及叶挺其人其诗的阅读接受,认识的加深拓展,丰富我们理解文学文本和历史人物的视域,促使我们如何进行多样化文学历史的书写,同样具有一种不可替代的价值。
有时候,即使是一些与文学文本看似无关紧要的历史生活细节,也会给予人们或认识或理解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提供更加丰富的启迪和想象。如在一篇当天写于重庆追悼王若飞、博古、叶挺等“四八”死难烈士大会的消息报道中,如下这样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文字,于我们来说,却颇有文学史和超越于文学史之外的意义与价值:
王若飞、博古、叶挺等的遇难,给予中共以至全国人民的打击实在太大也太突然了!听说毛泽东在延安五天五夜没有阖上过眼;郭沫若在他悼诗里也悲愤地写道:
“谁个能够不哭呢?
除掉是法西斯魔鬼,就是岩石都要掉下眼泪。”
文中接着还叙述,在这个于1946年4月19日于重庆青年馆举行的陪都各界人士为王秦叶邓黄诸先生遇难的追悼大会上,另一些值得注意的具体情景:
周恩来先生报告死难者的生平事略。由于过份悲痛和激动,他连嗓音都变了。上台之后,他几次哽咽说不出话,因为正如他所说,对于他们,他知道的太多了,他们的死去,尤其是和他相处二十余年的王若飞的死去,使他像失去了鼓励和帮手。周恩来也提到四位美国机师,他们都是为中美合作和中国和平事业努力的,尤其是一位机长,曾经屡次送他往返渝延之间,已经服役期满,因为热心而自动继续工作。最后,周先生勉励后死者以悲痛之心增强我们团结的力量,来完成死者未竟之志。
…………
罗隆基代表中国民主同盟致词中讲到一件小事:同叶挺将军一起遇难的十二岁爱女扬眉,在上次罗先生的眼疾康复后曾举杯祝说:“罗伯伯,我祝你恢复光明!”这句话引起罗先生的感想,他说:“如果杨眉小朋友还在,我一定告诉她:‘如果国家社会黑暗下去,就是有眼睛的人也看不见光明的。”和平团结就是光明,内战分裂法西斯就是黑暗。我们要想通过黑暗恢复光明,就必须停止内战,争取和平民主团结的实现。⑧
在这些不大为人瞩目的历史刊物上,保留的这些与文学作品相关特殊历史事件中原生态生活细节的文字,与我们走近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现场,理解品味郭沫若、叶挺将军之文之诗这些文学文本的情感内涵,深入感受那个时代的特殊历史氛围,走进那些文学作品的原生态境遇和世界,都有很重要认识价值和历史启益。
在我所读到的邓初民主编的《唯民周刊》计4卷45期的刊物上,除了前述当时影响最大的《叶挺将军的诗》一文之外,先后还发表了郭沫若的其他几篇作品。它们是:《走向人民文艺》(载《唯民周刊》第2卷第1期,1946年6月29日)、《人所豢畜者》(载《唯民周刊》第3卷第12期,1946年12月7日)、《关于〈美术考古一世纪〉》(载《唯民周刊》第4卷第3期,1947年1月1日)等。这些文章,有的是在别的刊物上已先发表过,这里随即重发或转载,有的是在此刊物上首次发表。从此也可以刊出,坚强的民主斗士邓初民,作为长于郭沫若三岁的文化界老友,在这份当时被独裁统治者视为眼中钉,并已拟为继李公朴、闻一多之后施行第三个被暗杀者,他在《唯民周刊》的办刊过程中,对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盛请约稿,刊发传播,是怎样的特别重视了。
除了郭沫若的郭沫若文章之外,在当时的《唯民周刊》及其他与之紧密相关的文化思想的园地上,刊发的其他作者文章和消息报道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少有关郭沫若当时文学创作和文化活动鲜活的资讯。它们为我们了解郭沫若当时的文学创作和文化活动原生态的生产背景和文化场域,提供了很多从正史叙述和文学文本中所很难见到的鲜活信息。
《唯民周刊》筹备创刊之初,邓初民即向郭沫若留日时期“三叶”之一的挚友戏剧作家田汉约稿。当时田汉来不及撰稿,便将自己刚写下的日记片断,送给刊物发表。这便是在《唯民周刊》上连续两次刊载的《雾中散记》。田汉在这两篇《雾中散记》里,有关于郭沫若与他来往小聚,他们交谈中如何认真讨论历史剧创作构想及关于《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发表后重要反响的详细记载文字。首篇《雾中散记》前为小序,后面是1946年3月22、23日的日记:
雾中散记
初民先生瞩为《唯民》写稿,谓如不暇,日记亦可。汉唱写日记多年,桂柳战役不幸行箧佚失于黔贵路某站,长沙以来藏书十损八九。日记文稿亦不可寻,在独山铁路饭店翻所剩破箧,尝想愤至泣下。其后日记中断殆逾一年,昨来重庆,感于友辈辛勤治学姿态,汉亦重奋勇气,继续做生活记录,虽荒疏如苗,或者日常疑问藉此得就教先辈及读者诸氏,亦至幸也。
三月二十二日 晴
…………
归家老母等待正切,命海男邀沫若兄来,是日为予四十八母难日,老母亲烹之一品锅,极丰盛,亲恩真可感也。惜沫若兄以血压高不饮酒。
沫若尚未白头游苏联时有人估计他的岁数至多三十八。后汉南明掌故盛称李岩之伟大。其与绳妓红娘子之关系尤富戏剧意味,劝予写一平剧,一直写到李言被杀,农民革命的失败。此一血腥的历史经验予亦著目甚久,在南京《新民报》尝写《明末遗恨》,想大规模处置甲申材料,不过不是以李岩为中心而已。沫若又谈及李岩与瞿大耜,谓耜虽难能可贵而仅在支持南明危局,有民族意义而已。李岩辅李自成以使其营垒旌旗焕然变色,罪惟综称其劝自成以均填免赋之说更有社会意义。而求之当时士大夫阶层真奇峰突起。倘使吴三桂不借清兵消灭革命,其足标炳千古。
白尘来,旋文钊、慧敏、伯勋、名一、徐韬、振美、翰笙诸兄陆续携酒果来,香烟洋蜡无不齐备,朋友们周到的设想益使人感愧。是夜来客十余人未尝过铁窗风味者仅两人,从可知吾等一代斗争何等尖锐。徐韬谈新疆狱中所历较赵丹所谈又别有新材料。真使人听了不寒而栗。
三月二十三日 晴
天气仍好。沫若携子女上街。即怂恿其渡江到南岸。在茶店小憩时沫若仍劝予写李岩,谓他曾试写话剧,但因场子限制无论如何要丢掉许多宝贵材料。不如用平剧较易处理,又谓拟写王安石配以地主阶级代言人司马光及浪漫文人苏东坡。又谓陈东未细查其是否属司马光系统人物,因其反对蔡京。但若是安石思想继承人当更值得表扬。
归舟中远见南岸岩石上雕一人头作古衣冠,面贴金,甚着目。舟中人云系古巴县清官某在此渡河落水,后人思之为雕像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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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闻老母独自一人守屋。余装订了两小本子。晚遂应富少航君到新连会交谊厅听鼓。富贵花嗓音失润,富君代唱大西厢,无人弹三弦,富君仅以鼓板伴奏,无法休息,唱得满头大汗。戏后富君邀至爱伦酒叙,亚司合君亦在座。富君云系邮局工作人出身,亚君原在部队工作。于艺事皆系玩耍出身。富君虽亦长于应付各方但无习气,且甚谦虚,与老舍老向何容诸兄过从甚密,能接受新东西,且长恐唱坏人家美丽词句,亦足多矣。
接着首篇日记,于二十一天后,《唯民周刊》又刊登了田汉于刊物出版前日所写的第二篇《雾中散记》,内容全部与郭沫若所著《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反响及认识有关。
三月廿六日
阴。沫若送来《甲申三百年祭》,延安版。姚伯觉君所赠。姚君附函云:
“当在山东解放区初读先生此文草稿时首先矫正了儿时所读知的‘君非亡国之君’的胡涂观念;其次才是李自成的得失和李岩的为人等等”。中共中央特着重学习自成之失败教训其虚心精神为何如耶?
原来延安《解放日报》曾把《甲申三百年祭》和苏联高涅楚克的剧本《前线》连续发表。中共中宣部让总政治部曾通知各级党委及政治部云:
“……两文都是反对骄傲的,郭文指出李自成之败在于进北京后忽略敌人,不讲政策,脱离群众,妄杀干部。……《前线》指出总指挥戈尔洛夫之倚老卖老,粗枝大叶,喜人奉承,压制批评,而不去虚心向新鲜事物,向科学,向敌人,向青年知识分子学习,致在战争中屡犯错误终被撤职,而让位于新人物欧格尼夫。这两篇作品对我们重大意义就是要我们无论遇到何种有利形势与实际胜利,无论自己如何功在党国德高望重,必须永远保持清醒与学习态度,万万不可冲昏头脑,忘其所以,重蹈李自成、戈尔洛夫之覆辙”。
文艺作品,历史考证,甚至有时可能对实际政治起伟大作用,这些便是一个好例。⑨
这里看出,重庆生活时期,郭沫若与田汉之间来往的频繁密切,他们怎样交流商议从李自成、李巖领导的农民起义历史故事中,汲取于现实斗争有意义的历史教训,拟想怎样用戏剧形式表现以达到启益现实的目的。郭沫若撰写的《甲申三百年祭》一文,隐含有怎样汲取农民起义失败的历史教训的思考,而得到延安领导方面的高度肯定,田汉当时由此也得出了这样关于文艺作品、历史考证与现实斗争关系的一种启示与认知:“文艺作品,历史考证,甚至有时可能对实际政治起伟大作用,这些便是一个好例。”这些文字,有利于我们回到当时文学历史现场,去认识当时作家的文学创作意识,应该抱有怎样一种符合当时历史处境的更为求实客观的理解。
1945年3月,国民党政治部张治中下发训令,裁撤文化工作委员会。此事引起当时进步文化界人士的强烈不满。重庆《新华日报》等各报刊,均登了这一消息。稍后,于4月23日出版的昆明《民主周刊》,更加详细地报道了此事件。封面标题为“陪都文化界欢宴郭沫若”,刊内的大字标题报是:“各党派领袖及文化界欢宴郭沫若先生及最近被解散的文工会各委员”。报道中说:
本月九日下午六时,重庆各党派领袖界及文化界人士,设宴慰问郭沫若先生及最近被解散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会各委员,到宾主郭沫若、沈钧儒、左舜生、章伯钧、柳亚子、董必武、王若飞、谭平山、陶行知、张志讓、马寅初、邓初民、史良、沙千里、翦伯赞、侯外庐、吴藻溪、史东山、阳翰笙、于伶、吴祖光、夏衍、胡风等百余人。蔚为迩来重庆文化界的盛大集会。3月23日、4月24日《新华日报》记者报道中说:“几年以来,该会在郭先生领导下,对于抗战文化,贡献宏伟,驰誉友邦朝野,这次突被解散,闻者颇感惊异。”席间,首由民主同盟代表沈钧儒先生起立致词,表示:“今天到会的朋友,对郭先生的道德学问都是极为钦佩的,与文化工作委员会诸先生也是多年老友,欢叙一堂,至感愉快。大家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左舜生首先在掌声中致词,他说:“这次我们十几位朋友发起这个叙会,与郭沫若先生及文化工作委员会诸先生谈谈感到很快乐,在这个时候,快乐本来很难得。郭先生过去的自由天地太狭,现在我们欢迎文化界的战士回到广大的自由天地中来”。接着侯外庐、史东山先生相继致词。之后,沈钧儒先生说明黄炎培先生因病不能出席,请尚丁先生朗诵黄炎培先生近作文化诗三章:
(一)天地不灭,文化不灭,人类不绝,文化不绝。或箝之口,或夺之笔,人削其名,我腾其实。
(二)文化真美,群丑忌之。文化真善,伪善畏之。日月经天,谁能蔽之。万古江河,谁能废之。
(三)文化之田,实生善禾。禾之不熟,民食则那。熟灌一田,无小一勺,一勺之施,谁我与若。
朗诵完毕,又是一阵掌声。继由中共代表王若飞先生起立致词,对郭先生表示慰问之忱,并表示中共要求“国民政府”派郭先生为我国代表团顾问。万一不能实现,欢迎他到边区解放区去。邓初民先生接着讲着一段很沉重的话,他说,“他也是被解散的文化工作者之一,书不能教,文章连写连扣。要到前方或敌后也不可以,他今天实在没有资格欢迎郭先生,……今天单说安慰是不够的,要争取各种民主自由,文章才写得过……。”继着,由陶行知先生致词,他主张筹办民主的研究院,由郭先生主持。郭先生能在国外筹办,就在国外筹办,不能出国,则在重庆筹办。
这时候,郭沫若先生站起来致答词了,他对今天的盛会表示感谢,自歉这七年来没有什么贡献,最后他有力的说:“在诸位先生的鼓励下,我仍要做一个民主,文化,文艺的小兵。我就是死了在坟墓里,也要从事文化工作。”说到这里,全场爆发起热烈的掌声。
郭先生致了答词后,马寅初、柳亚子等相继发言。马寅初先生说:“解散文工会的是真空管”。听众大笑。柳亚子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们要把瓦釜毁弃,黄钟大吕齐鸣。”
最后翦伯赞先生沉痛的提议,组织一“文化洋车队”,由郭先生带头……。我们要向全世界文化界请求援助,我们快饿死了!”
时候已经是九点钟,沈老先生钧儒作了结语,像今天晚上一样团结去拥护文化工作。
盛会在热烘烘的歌声中散去。⑩
从这些文字里,我们看到进步文化界对于郭沫若在抗战中所做文化工作和献身精神的真诚肯定,更看到了郭沫若为做一个民主,文化,文艺的小兵,自己所表示的“我就是死了在坟墓里,也要从事文化工作”这样至死不渝的决心。它给我们看到了四十年代艰苦斗争中那些民主战士,那些科学家、文学作家和文化工作者们生活斗争的境遇氛围,也给我们提供了回到历史现场深入探索郭沫若以全生命从事文学创作文化活动背后蕴藏的精神世界的闪光。
抗战胜利,郭沫若离开重庆,前往南京上海,许多报刊杂志,也多有文字,继续报道了他作为一位文化战士的不屈精神和坚持文学创作的作家风貌。如在当时的一期《消息》半周刊上,就载有这样一篇带有全面回顾性的文字:
郭沫若的奋斗
大文豪郭沫若先生,自从抗战那年离沪之后,足足在内地位抗战、为民主而奋斗了九年,现在,要在五月这个值得纪念的月份,回到南京来了。
郭先生已经五十六岁了,和抗战那年比起来,显然老得多了,头发还没有白,可是稀了不少,大额角发着光,穿了一身半旧的中山装,精神勃勃,但是谈起话来,常常皱眉,似乎忧新如捣。九年间他和于立群女士之间添了三位公子,在汉口生的“汉”英,在重庆生的“蜀”英,第三个是世英,第四个不详,看郭夫人的身材,似乎今年可以有一个“宁”英或者“海”英了。
抗战初起的时候,郭氏和田汉夏衍胡愈之等,奔走前线劳军,写了不少文章,上海沦陷之后即来香港,经广州入武汉,担任了政治部第三厅长,武汉时代颇多作为。武汉沦陷后经长沙桂林入蜀,政局逆转,辞三厅职务,委员长特别为他设了一个“文化工作委员会”。起初也颇做了一些工作,后来不断有人进谗,说他的部下思想不纯正,工作便受了限制,他老先生便重归到著作方面,写了许多辉煌的剧本,如《屈原》《虎符》《孔雀胆》《南冠草》,几乎每个剧都收到了很大的成功。前年桂林失守,陪都争民主浪潮勃然而起,郭氏领导文化界发表了一个要求实现民主的宣言,因此招忌,张治中下令取消了“文化工作委员会”。从此无官一身轻,他便索性把全精力倾注于文化工作了。
去年春夏之交,受苏联科学院之请,与丁西林同赴苏联,参加苏联科学院大会,逗留四个月。胜利前回国,政治协商会议开会,被推为无党派贤达代表,后来在较场口事件时还挨了打,这事报上记载甚详,不再多叙了。
郭先生身体还很健壮,演说的时候声如洪钟,每次在渝演说,必万人空巷。写起文章来,还是下笔千言,气势雄浑,一代文豪,毕竞不凡。
郭先生到了南京之后,小作勾留,也许要来上海一行。假如政治协商还要继续,那么恐怕还得暂住南京。⑪
在此同一刊物上,稍后刊发的另一篇有关文章,还报道了郭沫若与梁漱溟、章伯钧等三位为民主奋斗的文化人士,乘一架政协专机,于拟召开政协会议的“五九”前夕,抵达上海的消息。记者对于他们三人和已先期抵沪的施复亮,每个人都分别作了访谈。关于郭沫若的一段访谈报道,全部文字是这样的:
郭沫若先生是在锦江饭店会见的,这位大文豪依然那样健康,爽朗,但心情似乎有点沉重。
记者问他:“听说郭先生预备赴日迎回安娜女士吗?”
他笑着摇头说:“没有这回事,上海记者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郭先生谈到目前时局,他说:“有些人太迷信武器了,其实美式新武器,冲劲是有的,但在中国运用,持久力却成问题。可是他们一定要碰碰看,有什么办法?就看对方是石头还是棉花了。”
他又苦笑着说:“我们调停的人已经够卖力了,黄炎培先生说得好,调停的人已喊哑了喉咙,文章的调子也写烂了,岂奈顽固份子却充耳不闻,大概是被新式武器迷住心窍了。不过无论他们怎样,内战总无法再打下去。”
郭先生表示他来参加政协综合小组,又非宪草委员,所以没有去南京的必要,将暂在上海住下来,继续干文化工作,为人民服务。”(清)⑫
《消息》半周刊于发表四人访谈文章中间,还刊登有每位被访者亲笔书写的一段题语手迹。郭沫若所写的一段题语是:“保持冷静的头脑,辨别事实的真相,真理所在敢以全生命趋赴之。郭沫若五月四日”。(见“附录”)
从这些散落于报刊上的访谈题语里,看得出郭沫若当时对于那些坚持专制制度的顽固者们,迷恋新式武器的冥顽和借内战消灭人民民主势力的野心,自己所葆有的坚持以文学创作和文化工作为人民服务至死不渝的决心,为我们认识当时的郭沫若这个人,思考郭沫若创作诸多文学作品的艺术精魂,提供了一个活着的历史场域和文化背景。走近这些“文化考古”式的历史原生态现场,我们对于郭沫若及其他作家的文学史言说,才有可能会从一种被多重理论化抽象化的叙说中,突围出来,走近一个真正活生生的缤纷多彩丰满复杂的文学世界。
倘若有足够资源能力和人员条件的话,是否可以在类似这样思维方法的基础上,汇聚更多的研究人力资源,用较长一点的时间,集体编撰出一部规模较大,学术分量更重的多卷本“郭沫若年谱长编”来。如一些西方古典绘画大师的名画那样,将全貌真实与细部生动熔于一炉,尝试在注意郭老生平活动、文学创作、理论批评、历史考古以及甲古文研究等诸多方面成果与史迹录入评析同时,努力关注漫长历史生涯中社会活动与文学创作、学术成就、社会活动、媒体反应等诸多方面原始史料细部,更为丰富的呈现出来。这样大部头多卷本的年谱长编,既有文学史教学研究参考和学生阅读的当下实际功用,也有保存重要文学和历史之文献资料的悠久学术价值。它应该编撰成为立足于“从一个人看一个世界”这样一部中国近现代百年文学文化历史的“类小百科全书”。
通过对于郭沫若与邓初民主编的《唯民周刊》及其相关刊物之间所见史料梳理性质的历史考述,同时于学术研究范式方面,也给了我另外一种启发:对于一个作家与一些刊物之间内在联系与互动关系的考叙,关注于文学生产与接受以及文学生态丰富性的研究,以史料搜阅、发掘与整理为基础,经过理论思考的梳理整合,从而达到这样的目的:以此扩大文学史研究与讲授的视野,丰富对于文学文本讲授理解的多样化与趣味性,它除了自身的独立意义之外,还会产生在文学史研究与讲授在接受中,增强阅读接受者的丰厚直感与浓郁趣味的可能性。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如此的“猜想”:它是否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冲破多年来形成的既成的文学史编写和讲授规范,改变历史理论叙述与史料发掘整理截然分家的各自偏于单一性质的学术研究模式,探索构建出另一番介于文学史专门著教材、历史研究论说与史料汇辑编篡之间,而更加接近于历史性理论研究与文学史原生态梳理相结合的学术研究范式的新的图景来。
注释:
①叶挺此首狱中诗,于解放后被加题为《囚歌》,先后收入于诗合集《革命烈士诗抄》(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4月)、《囚歌》(重庆人民出版社,1960年4月)等,此后选本、教材收入时均一直沿用此题。
②《唯民周刊》主编人邓初民,发行人邹趣涛。总经售:重庆中山一路206号附1号文治出版社,每星期六出版。我看到的为第1-3卷,每卷1-12期,第4卷,1-9期。
③此文收入《天地玄黄》,1947年12月上海大孚出版公司初版。括号内“希夷在五年囚禁之后”一句之“在五年”三字,原刊时无,为后来收入书中时作者所加。
④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年谱》(中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增订版),在1942年11月16日,记载了郭沫若文所叙叶挺夫人携女儿杨眉前来贺寿并转送叶挺亲手制作的寿礼及手书一帧并附亲笔抄录其狱中诗作等事。二人所著于1988年3月北京十月出版的《郭沫若评传》第四十五节里,又详细叙述了叶挺出狱当晚郭沫若去红岩村和他见面时的具体情景,和归来之后如何在电火光中反复再读囚歌,“因此他写了介绍文字,第一次公开发表了这首用生命和血写成的诗。”(见该书第354-356页)
⑤《消息》半周刊所载原文,此处“永生”误排为“永安”。
⑥老兵:《记失事机中的中共党员》1946年4月25日上海《消息》半周刊第6期。
⑦高亮:《叶挺未完成的诗句》,1946年4月21日上海《消息》半周刊第5期。
⑧以美:《记重庆追悼中共失事要员大会》,1946年4月25日上海《消息》半周刊第6期。
⑨田汉:《雾中散记》,重庆《唯民周刊》第1卷第4期,1946年4月27日。此刊所发两篇《雾中散记》后来合为一篇,收入《田汉全集》第20卷,河北山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12月。
⑩见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18期,1945年4月23日。
⑪蜀中客:《郭沫若的奋斗》,载上海《消息》半周刊第10期,1946年5月13日。
⑫《记最近飞沪的四民主战士》,载上海《消息》半周刊第11期,1946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