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对时间的逆袭

岑桑

VS Boss

罗芬拒绝许多猎头的邀请，是因为她有个从不加班的Boss。她相信，钱可以慢一点赚，机遇可以等等再来，可在国内，一个懂得休假和工作一样重要的老板，不可多得。老板Sebastian是瑞典人，只来华工作六个月，就得出一个結论——中国人都是工作狂。

Sebastian说：“在中国，我都不好意思放一个月的年假了。”

“我好意思啊。”罗芬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在Sebastian眼里，罗芬是个异类。还记得是他到任后的第一个周五。罗芬以一袭粉色雪纺连衣短裙，轻松出镜。她不客气地把办公室的空调，从十六摄氏度调到二十五摄氏度。Sebastian抱怨说：“哦，你可以选择穿得少，但不可以升室温。”罗芬说：“真抱歉，在中国，这不只是为了心情好，也为了节能环保。所以你可以选择穿得多，但不能降温度。”

那天下午，Sebastian收到了上任后的第一个私人礼物——一把绘着蓬头稚子的水墨折扇，上面写着：“儿童逃学频来此，一一重寻尽有踪。因漉戏鱼群下水，缘敲响石斗登峰。”罗芬送的。

Sebastian对这件充满中国味道的小东西，爱不释手。他问：“写的是什么意思？”

“中国古代小朋友，逃课逃得很开心。”

Sebastian摇着折扇，噗地笑出来。

罗芬费解地想，拥有古怪幽默感的外国人，笑点的确很奇怪呢。

VS Lover

那一年，罗芬三十一岁，在Sebastian到任之前，与许言結了婚。许言是罗芬大学时代的学长。毕业打拼十年后巧遇了。他们视这个辗转周折的重逢为一种难能可贵的缘分。

许言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拖着没意思，就嫁了吧。”

“行。”罗芬回答得利落，却不草率。从再次见到的那天起，她就仔细考量过许言，虽然头发有点稀薄，却仍保持着一副好身材，乐观、勤奋，有一份需要奔波但薪水还不错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其他三十岁男人普遍存在的，看穿人世的浮夸与低俗。登记后的第二天，两个人就直飞东京，用迪士尼欢乐的游行队伍替代了人生不可或缺的庆典。

那天晚上，罗芬和许言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喝清口梅酒。她说：“怎么会想起来迪士尼結婚？”

“不是你喜欢吗？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宿舍在小炒部吃饭。我就在邻桌。你坐在那儿哇啦哇啦地说，将来你要是結婚，就去迪士尼乐园結。”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男生都记得。我们还说呢，看这个女生长得就很迪士尼，圆滚滚的，跟米老鼠似的。”

罗芬捶了他一拳，说：“欠扁啊。”嘴角却情不自禁地笑开了。一个能记住自己十年的男人，应该是爱她的吧。一个十年后，仍纵容她曾经胡言乱语的男人，会爱得很久吧。罗芬觉得，是上天的眷顾，让她在兜兜转转之后，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他。

VS Kids

2009年，罗芬結婚的第二年。公司业绩一路飙升，年终酒会格外盛大。罗芬从洗手间补妆回来，在酒店休息区的沙发上，看见了Sebastian。四十五岁的Sebastian有点不喜欢太过热闹的环境，他要了只空杯，给罗芬倒了酒。罗芬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这个直翻为“绝对”的烈酒，就像瑞典人纯粹甘冽的性情。

罗芬说：“有事正想和你说。”

“不谈公事。”

“非常私人的。我明年计划生孩子了。”

Sebastian怔了一下，说：“你再考虑一下吧。公司正是发展期，你一生孩子……”

罗芬打断他说：“不是不谈公事吗？”Sebastian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他说，“知道吗？在瑞典，女性是很独立的，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拥有自己的人生。芬，你这么优秀，没有必要非走生子做家庭主妇这条路。”

罗芬说：“独立不代表不做女人，也不代表要放弃家庭。这是中国，女人独立要的不是某种形式，而是幸福。”

Sebastian耸了耸肩，说：“随你了。我会等你回来。不过我要提醒你，女人結婚会老五岁，生了孩子，会老十岁。到时候，你就不是你了。”

“Hey，别吓我。”罗芬和他碰了碰杯，“现在我只想听祝福。”罗芬确实想听到更多的祝福，来抵挡内心的犹豫与焦慌。她怕将被婚姻和孩子，悄然置换走原有的生活。

晚上，罗芬有了三分醉意。许言开车来接他，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头顶天窗一一掠过的路灯，催眠般散着暖黄的光晕。罗芬闭起眼，却久久没有睡着。

VS Mother

2010年，罗芬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许言请了月嫂，全程护理。可罗芬在家里只躺了半个月，就开始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慌。她很喜欢摇篮里的小天使，但她更怕镜子里臃肿的自己，这让她联想起为家庭奉献一生的母亲。那会是她的未来吗？

No way！罗芬决定开始产后训练，可矛盾也接踵而来，哺乳就是个问题。罗芬的健康菜谱过于清淡。许言熬制的乌鸡、排骨，她半口不尝。许言端着汤碗，哄孩子似的说：“乖，把这碗喝了，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在吃哦。”罗芬却阴着脸说：“你当初就应该娶个奶牛。”

罗芬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心理准备。她接过许言手里的汤碗，啜了一口，胃里就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她直冲进洗手间，“哇”地吐了出来。许言在身后看着她。罗芬颓累地坐在地上，不想说话。

一个月后的傍晚，罗芬对许言说：“我准备明天上班。”许言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他说：“你不管自己可以，孩子你也不管了吗？”罗芬冰冷地说：“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已经负责把她生出来，剩下的，你应该多尽力。”

第二天，罗芬不顾许言反对，上班了。Sebastian倍感意外，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我不是说，等着你回来吗？”罗芬要怎么说呢？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也许，你对了。”

VS Myself

周三的晚上，罗芬一直加班到深夜。她从不是个工作狂，但现在，却需要通过工作找回从前的自己。她到家时，屋子却格外的空。玄关的角柜上，放着一张许言留下的便条：“我带孩子去她奶奶家了。也许我们应该先冷却一段时间。”

罗芬拿着纸条，疲累地陷在沙发里。四周极静，没有许言的鼾声，也没有女儿的哭闹。这是她想要的吗？罗芬说不上来，她靠在沙发上昏昏睡着了。

那段时间，罗芬和Sebastian走得很近。Sebastian没有国人传统的是非观，不会说你是个母亲，就该如何如何。他总是鼓励罗芬寻找自我内心的快乐。

在上海几乎找不到什么正宗的瑞典菜馆，除了宜家快餐。所以Sebastian总在下午茶时间，去宜家坐坐。这天，他邀罗芬同来。罗芬对那些肉丸没什么好感，甜食更是一口不碰，只要了一盘沙拉慢慢嚼。Sebastian说：“你知道自己和从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像家庭主妇了是吗？”Sebastian摇了摇头：“你总想找回过去的你，可你却因此丢了最重要的东西。”“什么？”“爱玩爱闹的童心。”

Sebastian从包里拿出一把折扇，甩开，说：“当初那个告诉我逃学很开心的罗芬哪儿去了？”罗芬看着那一扇欢闹的顽皮稚子，顿时哑然。

VS Growth

其实“成长”这个词不仅限于青春莽撞的少年，生老病死，才是成长的全过程。而当你固执的要回到从前的某个时间，你只能失掉攥在手中的当下和未来。

许言离家第二十八天，打来电话，清晨，阳光印在窗帘的一角，晕出柔亮的色泽。罗芬在惺忪混沌中，听见咿咿呀呀的呢喃，依稀是含混不清的“妈妈”。许言开玩笑地说：“听到了吗？才两个多月，我妈说是神童。”罗芬却紧握着电话，泪如雨下。

就在那一天，许言带着女儿回来了。二十八天的分别，却恍如隔世。她发现，当她不再刻意回避转变的时候，是这样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她伏在摇篮旁，看女儿精致小巧的眉眼，不舍得离开。许言一直坐在她身后，安静地陪着她。

罗芬轻声说：“对不起。”

“女儿还听不懂。”

“我是和你说。”

“我知道。”

“我是认真的。”

许言拉她入怀说：“拜托，能不这么一本正经了吗？”

2010的夏天，罗芬终于在三十三岁这一年，找到自己未来的方向。

VS Time

Sebastian在2012年，任满回国。罗芬赶去机场送行。来的人不多，都是Sebastian在中国的挚友。

此时的罗芬，已经是著名的“辣妈”了。她和女儿的成长微博，成为许多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她把爱美的天性，遗传给了女儿。周末，她们会一起上钢琴课，然后做一点美食。天气不好的时候，母女俩把衣服全部翻出来，玩客厅时装秀。

Sebastian换好登机牌，拉罗芬到一旁说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吓了罗芬一跳。 “愿意和我走吗？”他说，“我愿意放弃一切，为了你。”

“你吓到我了。”

Sebastian爽朗地笑了。他说：“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才不会有遗憾。尽管成功的机率为零。”

“谢谢你，这么坦白地喜欢我。”

“芬，你是个值得所有男人喜欢的女人，很荣幸这些年能和你共事。”

说完，Sebastian就入闸了。罗芬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回想自己的这些年。有了自己的事业，也有自己的爱情与家庭。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从未失去一颗怡然欢乐的童心。也许就像她曾经说过的，她要的不是什么某种形式上的独立，而是真真实实的幸福。

机场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她窈窕的身影。她依然漂亮，依然自信，依然会在Casual Friday穿粉色连衣裙。罗芬知道，她在三十五岁这一年，成功地完成了一场对时间的逆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