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琅勃拉邦的河边上有异常盛大的合欢树。我的目光从合欢树蔽日的树冠上落下,就落到了这个男人身上:他头戴破草帽,身穿白色跨栏背心、大裤衩,光脚,脸上架着一副明显是女士款的太阳眼镜。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各种纸张,努力地让它们变成整齐的一摞。
他叫大卫,美国人,四十五岁,是个老嬉皮士。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坐在阳光下,但是宝贝你当然希望保护你的皮肤,所以不要紧的,你坐在树荫下,我坐在阳光下。有时候我觉得晒晒太阳我就会生长。”大卫一边扭动着自己光脚的脚趾一边说,他认为不穿鞋也是吸取天地精华的一种方式。所以就这样,在漫长的三个小时里,我们一边聊天,一边随着树影移动,以便让他一直坐在阳光里,而我一直坐在树荫下。
“我爱亚洲女人,她们眼睛上长着蒙古褶,让她们的眼神看起来如此神秘。”大卫说。
大卫在琅勃拉邦住了八年,时常去探望一条村庄,整条村庄的人都管他叫“我们的大卫”。他从他的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个笑着的女孩。“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她就这样冲我笑着,完全不设防,完全地信任。”大卫指着这张老照片告诉我她的故事。这个小女孩是村庄里的小姑娘,是大卫在村庄里的第一个朋友。八年前的一天,小姑娘发了场高烧,退烧后大脑受到了损害,变成了一个智障儿。
“有时候,她会像一个玩具娃娃突然没有了发条一样,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死掉一样,有时候,又活过来。”大卫垂下他长长的胳膊,正如一个失去了发条的玩偶。
大卫说她今年二十一岁了,他在经济上照顾了她八年,出钱为她治疗,但是如今他意识到,也许一切都是徒劳。
“所以我决定娶她,这是我能永远照顾她的唯一方式。只有这样,我死了以后,我所有的钱才能名正言顺地都归她所有,让她还能安全地生活下去。”女孩的父母过着贫穷的生活,对于这个已经不可能有“光明前途”的女儿不抱任何希望,转而把家里不多的积蓄用在其它孩子身上。这正是大卫最担心的,他担心若有一天他死了,他的小天使将失去庇护她的翅膀。
“大卫,她也许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妻子。”我委婉地提问。
大卫摇摇头,“她是最好的妻子,亲爱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善良。我还记得那年她刚认识我,我教她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有一天傍晚,她在桥上等我,在我手上放一条小小的鱼,那是她从河里抓回来给我的。”大卫抚摸着照片上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的笑脸,如果说从她十三岁那年我就爱上她了,美国佬会把我送进监狱……但是,他们只是不懂。”
合欢树荫一路向东移动,太阳向西。大卫向我告别,他约了一个老挝的妓女,那个女人是他五年前在路边“捡”回来的,当年才十六岁,被丈夫打得浑身是伤。他什么都没做,给了她二十美元,以及一把小刀。这五年来他成了妓女唯一的朋友和保护伞。这天她又来找他,“也许她还需要一点钱,当然,她总是需要钱的,可怜的孩子。”大卫摇摇头,收拾好他的笔记本,远远地冲我扔了一个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