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孙利敏 图/CICICOLA
静待百年,只为赴这一刻的君子约定赵海云:沉香之道
■ 文/孙利敏 图/CICICOLA
阳光充足的南方,热带雨林中,沉香树静静生长。雨水来了,它奋力展开枝桠,想要汲取更多的水分。雨水滋润了树木,也催生了虫子。它们拱开松动的泥土,悄悄爬上树干。于虫子而言,雨后的沉香树是再好不过的佳酿。
树干被撕咬开来,虫子贪婪地吸允着汁液。酒足饭饱后,它们伺机而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此时,沉香树的痛苦历程才刚刚开始。伤口裸露在空气中,大量的细菌滋生,它不得不分泌更多的树脂来保护自己。时间如此漫长,几年,几十年,伤口终于结成完整的痂。
又或刀砍、细菌滋生、雷击、动物触碰。成长中的沉香树遇到种种伤害,在一年又一年疗伤的过程中,有的死去,有的侥幸存活,带着满身伤痂。
是幸还是不幸?这因伤痛而结下的痂,珍贵且异香,一两万金。
沉香是美的。这种美,因为珍稀,尤其珍贵。世人常用昙花一现来形容转瞬即逝的美,而沉香更甚。试想一下,病蚌成珠,经历了百般磨难,静待百年,顷刻间化为乌有,留下的惟有徜徉在心头的念想。
沉睡百年,只为这一刻的君子约定。
燥热的午后,海云居内,主人赵海云娓娓诉说沉香的故事。案上,小叶紫檀熏香盒内,缕缕幽香飘渺而出。我们听得出神,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
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
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
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
炉烟袅孤碧,云缕霏数千;
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
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
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宋•陈去非《焚香》
远古时期,中国,人类以祭祀的方式,来敬拜大自然的神秘力量。树叶燃起来了,袅袅升腾的烟挟带着青青的香,仿佛可以直达天空,与暗处的神仙对话。
这是香道的起源,也是人类文明的象征。
春秋战国时,文人对香极为推崇。汉蔡邕《琴操》记载,孔子返国途中,于幽谷之中见香兰独茂,不禁喟叹:“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遂停车抚琴,成《漪兰》之曲。三闾大夫屈原,更是常常感慨,留下诸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等佳句。随后进入秦汉,香文化有了长足发展。“丝绸之路”为我们带来海外的丁香、安息香、乳香、龙涎香。汉代香品中第一次出现了和香(一种像中医药方一样的香方),宫廷术士开始依据阴阳五行及经络学说调配香方。隋唐时期,佛教盛行,用来做供养的香也达到历史上的鼎盛。这个时候,中国出现了经营香材、香料的商人和香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人杜牧诗云展示了唐代以香供佛的事实。“巷陌皆香”,宋元时,文人名仕不仅焚香用香,还收集、研制香方,配药和香。此时多部香学专著问世,研究范围广涉香药性状、炮制、配方、香史、香文等。上流阶层内,品香蔚然成风。
至明代,郑和七下西洋,带回了胡椒、檀香、龙脑、乳香、木香、安息香、没药、苏合香等。香学又与理学、佛学结合,成为丛林禅修与勘验学问的一门功课。佛门与文人营建香斋、静室与收藏宣德炉成为时尚。
之后,随着满清王朝衰败,西方文化大肆入侵,香席文化的仪式与诗词乐舞日渐式微,至此,香道逐步淡出了普罗大众的视野。
然而大洋彼岸的东瀛,香道却日渐繁盛。鉴真东渡,不仅将佛教带到东瀛,也将已成体系的香事带了回去。日平安时代以后,香料脱离宗教,用于上层贵族的美学之用。仿“唐人”礼数,常行“香会”,亦称“赛香”(熏香鉴赏会)。足利义政的东山文化时代,熏香遍万户,演变为风俗。
自此,日本香道,始而萌复,传承至今。
2007年,日本丹月流香道的宗家丹下明月女士来到中国授课,赵海云便是她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
或许是出于保护文化遗产的顾虑,或许是怕传人太多而走样,日本香道向来保守,并不对外传播。丹下明月则是一个例外。她喜欢中国,说中国是世界茶文化和香文化的发源地,作为流派的宗家,更应该了解中国,并将香道带回中国。
提及恩师,赵海云很是敬重,“让喜爱香道文化的同道者在静观不语中,随袅袅升起的轻烟静静感悟人生道理。明月老师的愿望,便是我开这家香道馆的目的。”
“先做律师,又做金融。看上去都是风光无限的职业,也有不为人知的苦痛。在逻辑与思维之间辩证又辩证。尤其是做金融证券,每日里面对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大喜大悲,大开大合,尽管收入丰厚,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每天都绷着一根弦,失眠,然后接触到沉香,在熏香中慢慢平静下来。沉香性温,且行气止痛,随后迷上香道,开始疯狂了解知识。”
“我有十年都游荡在南方,在福州、上海、无锡、深圳从事金融工作。都说琴香不分家,我跟香道的缘分或许也是命中注定。2003年,我跟随一位老先生习琴,他性格古怪,旁人都接近不得,却唯独与我亲和。直到现在,我还会定期飞去看望老师。”
“结缘明月老师,辞职,做香道馆,专心授习香道,我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此时找到人生的意义,也不算晚吧?我没有去日本,也没有选择上海,而是回来西安。这个充满帝气的城市,曾是香道走出去的地方,现在却几乎找不到香道的任何痕迹。我愿意坚守这里,慢慢传播品香文化,演示香道。”
讲述者赵海云身上似乎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引领我们进入香道之门。
一身素色布衣,长发在脑后用银簪挽成简单的髻,赵海云不着一丝妆粉,却有着宁静的美。这种美,在表演香道时,达到极限。
音乐响起来了,空灵而飘渺,周围全都安静下来。赵海云盘坐在蒲团上,神情肃穆,她捧起织锦的香包,缓缓打开,将工具逐一放置在案上,火箸、香压、羽尘、银叶夹、香匙、香箸。埋炭,扫拭香灰,压香径,插香孔,放置银叶及沉香片。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沉香的气息被炭火熏了出来,暗香流动。
主人托起香炉,逆时针向内转动三圈,轻轻挥动空气,而后低首轻嗅。呼吸时也把头扭到一边,些微的气息会扬起沉香灰,不雅,也不美。接着,她将香炉顺时针转三圈,郑重地交给客人。
香炉很暖,这是炭火的温度。沉香气息或馥郁、或清香、或飘忽、或淳厚。观者无不动容,为能感受到这世间至美之物。
礼,和,敬,乐。丹月流摒弃了传统香道的清静和孤寂,注入了祥和喜乐的元素。传人赵海云深谙其道,形容为四字:抱朴归真。在这一刻,内心的礼和教,都返璞归真了,沐浴,焚香,一切浮躁都被吸尘除垢。
是谓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