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者:草鱼;被访者:斯继东
草鱼:就先从《今夜无人入眠》说起吧。这个小说去年在《收获》发表后,被《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后又入选多家短篇年度选本,不少评论家都对这个小说给予了关注和好评。你自己又怎么看这个小说和那些评论?
斯继东:算是交了次狗屎运吧。感谢的话在此不便多说。但这些待遇和评论的确给了我一种在场感。以前是这样的:闷头闷脑把小说写给来,寄给杂志,然后顺利或不顺利地变成铅字,事情就此了结。一切都只是作者一个人的事。现在看来,可能事情还没完:有人在看你敲出来的字,然后品头论足。意识到这一点,对一个小说作者而言,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小说还给了我另外一个感觉:好像到目前为至,我只写了这么一个小说。其实,不是的。至于小说的好坏,作者说了不算。我个人更喜欢的是另外几个,但它们至今还在我的移动硬盘上,卖不动。
草鱼:告诉你吧,你这样说话的口气很不讨巧。其实你的小说也是。让我给你挑几个毛病吧:故事性弱,人物面目模糊。
斯继东: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你是一个编辑吗?我知道小说离不开故事,但我并不满足于讲一个好看的故事。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们对小说的理解总得有一些长进吧。关于人物,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常常懒得给人物取名字,我的女主人公经常叫赵四,男主人公经常叫卡卡或者黄皮。我还常常盗用古人的名字,蒋干,李白,刘玄德什么的。告诉你也没关系,《永和九年》里那个操家政,其实是我们当地一个著名的土匪,解放初被公判处决时,围观的群众数以万计。
草鱼:对了,你有几个小说,干脆写的就是古人。像《广陵散》写的是竹林七贤,《同床共读》写的是梁山伯祝英台。好端端放着现代人不写,你就非得去折腾死人?
斯继东:除了那一身穿戴,我看不出今人古人有什么区别。人性千古不移。嵇康好锻,刘伶贪酒,王戎喜欢跟老婆在油灯下卿卿我我数银子,跟咱们有什么区别,谁没个鬼迷心窍的?梁山伯还同性恋呢。其实《同床共读》中真正的主角不是梁祝,而是银心和四九。而《广陵散》说的也不是七贤中的哪一个,我的着重点在七和一、一和七的关系上。
草鱼:你们2830不也正好七条鱼吗?说说2830吧,神秘兮兮的,听说你们经常去驴行,而且每驴必裸,有这回事吗?
斯继东:简直以讹传讹。2830可不是麦家笔下的特工组织。它只跟小说有关。28号交作业,30号讨论,每月一聚。作业必须是小说,5000字以上,要完整成篇。当然也有例外,像马哈鱼的《绕指柔》就是这样每月一章每月一章地例外出来的。驴行本来是副产品,但后来跟小说发生了必然联系。话说去年春以来,黄鱼的半月板出了问题,驴行被迫中断,2830的小说随之也颗粒无收。这个“五一”假期,总算是硬着头皮出去了一趟。才半路上,小说语言就出来了:“那个女人去村里打了一斤酱油”“爬山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老曹。”等等。详情下月作业分解。背起背包——上路。多像一个小说的开头啊。一步紧跟着一步。一句紧跟着一句。还能碰上谁?天气会不会变?在哪安营扎寨?会遭遇什么变故?不知道,一切都得走着瞧。像这次出去,我们就遭遇了不少的变故。临出发的前一夜,章鱼和沙丁鱼赶至嵊州。可章鱼却踢挞着双拖鞋,脚一拐一拐的。章鱼是个条子,前一夜因公救火把脚给扭了。第二天的行程还继续吗?这是个考验人的问题。在去的长途客车上,我们遇上了几位当地的村民,一路有言笑,一顿美餐毫无悬念就在终点站等着我们。可当车真到了站,原来嘻嘻哈哈的村民却一个个闷头走了。茶事正忙着,谁会真正对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感兴趣呢?我们气急败坏地拉下最后一个村民,你知道他怎么说吗?“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老婆前段时间采茶叶从坎上摔下来死掉了,谁给你们烧饭啊?”但结果总是出人意料。一个男人带着个小女孩在溪里抓鱼,黄鱼上去搭讪,转机出现了。在这个油漆匠家里,我们吃到了一顿失而复得的美餐:除了竹园鸡、腌猪肉,还有两条额外的鲫鱼。后来,他还给我们带了路,临分手时,那个叫余琦敏的四岁小女孩都哭了。在回来的路上,等待我们的是一起斗殴。一个临上车的小青年跟司机闹了起来。原因似乎还跟我们有关。收场的是一把弹簧刀,它掠过司机的眉角,然后一头扎进了其大腿根。整个过程跟小说并无二致:小说起始时,我们也不知道故事的走向,随着文字的推进,一句一句,不知不觉,人性的肌理和幽微出来了。多么相像的隐喻啊:一场世俗生活的逃逸,一次自我的放逐,一段精神的出轨。
草鱼:很显然,话题扯远了。你怎么说起驴行滔滔不绝啊?难道你对驴行更感兴趣?可这次访谈的主题不是驴行。如果你承认写作归根到底是一个人的事,那么像2830这样一个所谓的写作组织有存在的必要吗?它会不会使写作显得像集体暴动?
斯继东:我承认写作是一个人的事。世事无常,生活充满了诱惑。对于一个业余写作者来说,长夜漫漫,寂寞难耐,旷野的回音是多么弥足珍贵啊。相濡以沫,才能相忘于江湖。马哈鱼说,2830就像女人的月经。其实,对像我这样生理不调的人来说,2830更像是一月一次的痛经。不写作带来的那种焦虑感总在月底集中爆发。从另一层面看,2830还暂时性地解决了我的写作对象问题。对象缺席的写作是不存在的。你写下的文字面对谁?自己?某个人?朋友?大众?或者神?隐秘的对象肯定有一个。不同的诉说带来不同的文字。对象太大太无所不包,写作就有太多顾忌,会变得不够纯粹。但对象太集中太单一,可能又会让文字变得过于晦涩和自闭。而2830似乎是一个不偏不倚、大小适中的对象。当然,话说回来,一个集体总会伤害到个体。2830是一些有文字洁癖的鱼们,他们对小说有着近乎苛刻的标准。在他们多年阅读写作形成的偏见和喜好的猛烈攻诘下,你的信心会一点点瓦解,然后小说写作就越来越变为一件顾虑重重、千难万难的事情。我知道我是在危言耸听。但是要警惕啊,我的鱼们。
草鱼:回到你的小说上吧。你的小说风格不一,题材芜杂。打一枪换个地方,无论如何都属于革命的初级阶段。这不是个好兆头。一个小说家要形成个人风格,需要一些基本的元素。说得明了一点,你得让评论家方便找到属于你的关键词,否则想要捧你也找不着北啊?我倒有个主意,既然《今夜无人入眠》那么卖座,你干吗不照着那个结构和套路整一批小说呢?这对你不是难事。
斯继东:看来你对我还是挺了解的,老能捅着我的软处。我的小说看上去是有点七零八落,比不得人家这个系列那个系列像集团军作战似的有冲击力。所谓的关键词或者标签的确比较难找。但我想,一个再没出息的写作者,内在的统一的东西总还是在的。也许只是别人缺少耐心。的确,我们没有权利埋怨刊物、编辑、评论家和读者。但问题的另一面是,我们也可以选择刊物、编辑、评论家和读者。你可能又会说我这话不中听了吧?关于你的建议,我想说,小说可不是流水作业。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去做传销或者卖盗版碟。
草鱼:内在的统一的东西?让我想想。还原与颠覆,真实与虚构,存在与荒谬。用这三组词来概括你的小说成立吗?你的那些历史题材的小说,像刚才提到的《广陵散》和《同床共读》,他们主要还是在还原,在颠覆中还原,还原历史的真实。而那些现实题材的小说,比如像《今夜无人入眠》《肉》《猜女人》《香粉弄9号》等等,总体还是在颠覆,在还原中颠覆,揭示存在的荒谬。
斯继东:你怎么突然变成一个评论家了?这些字眼多多少少我还真在那些评论文章中看到过。但你说得太绕了,比《绕指柔》还绕,“在颠覆中还原”跟“在还原中颠覆”有什么区别?小说家总是试图还原真相。事情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吗?不见得吧?所以还原真相必须得颠覆伪真相。但在还原真相的同时,我又会怀疑,事情难道真的像我想象那样吗?我所谓的真相怎么见得就不是伪真相呢?一切的真实其实都建立在虚构之上。于是新一轮的颠覆又产生了。这真是个悖论。荒谬是那么的真实,而存在却是那么的虚无。世界是不可知的,至少对人类而言。万物之灵?不定蚂蚁也这样自许呢。
草鱼:其实你比我更绕。作为一个“70后”的小说家,你愿意说说对“70后”的看法吗?
斯继东:毫无疑问,70后现在已经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所有的刊物、选本和奖项都少不了他们的名字。应该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一了吧。但在向这些同行致敬的同时,我依然有不满。我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太智慧太绅士太少年老成太八面玲珑了。他们就不能再生猛些再闹腾些再火气大一些吗?别理解错,我是在说小说,不是行为艺术。最近的《南方周末》上有北岛与两外国诗人的对话,其中有位叫温伯格的特别逗,他说他读了600本当年美国出版的诗集,想找一位坏诗人,“但没有坏诗人,每个都不错,”当然,每本都“好得很平庸”。以下是他的原话:“在我看来,创作课最大的问题是,本来在年轻时,你要写让自己羞愧的东西,尽量疯狂尽量尝试。然而当你要把作品给所谓‘前辈’和‘老师’评判时,你就尽量写得中庸了。因此就有了这么多的人写老师喜欢的东西,或让他们在班里看起来不那么傻的东西,而本来他们就应该试着做得像傻瓜,那才好。”呵,还好,不仅仅咱们中国如此。
草鱼:你又在埋怨了。
斯继东:呵,对不起。其实温伯格还说了另外一段话,我这里就不摘抄了。我说这些话的主要目的,还是想提醒一下自己:别太聪明。
草鱼:你小说写得不多,话倒挺多的。省点力气回去写小说吧。对了,你最近电影倒是看了不少,据说还在疯狂练书法?
斯继东:你去过我博客了?那不能叫书法。我只是跟我八岁的女儿一块学写大大(字)。笔从毛边纸上滑过,会让人的心变得很静,纤尘不染。我不是想做章鱼一样的作家书法家,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至于电影,我一直在看。我是个十足的电影迷。对电影我可没像小说那么苛刻,一部三流电影就足够让我津津有味了。除了电影,我还有很多其他喜好。他们都跟小说没有关系,却是我世俗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迷恋小说,我也一样迷恋世俗生活。他们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朱德庸说得多好——“我其实是在浪费才华和浪费生命之间来回矛盾”。对我来说,做专业作家或者说把写作当作一种职业是荒唐的。当然,如果你把小说仅仅理解成我的爱好,又绝对是错误的。
草鱼:你说你不想做专业作家,然后又说,小说不是你的爱好。这话有点乱。那么,小说到底是什么?
斯继东:小说就是白日梦。人为什么做梦,因为他对现世不满足。现世总是落笔成章,上帝从不提供橡皮擦。程序早已编就,生而为人,你只能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也许你会说:我偏不(所以你选择不结婚,或者不生小孩)!也可以的。但是,多遗憾啊,唯一的一张票被你浪费了。所以我的选择是:那么,好吧。虽然埋头走着,可总还心有不甘。怎么办?那就做白日梦吧。而小说正是给你提供无数种可能性的白日梦。撒泡尿照照自己。再撒泡尿照照自己——对,就是这样。可能性在哪,在你的身后,在你一路“正确”走来的每一个路口。时间是生命最大的敌人,它总在想方设法把你当初的迟疑、犹豫和忐忑快速吞噬。而写作就是转身寻找,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越往回走,你面对的岔路越多。终于有一天,你回到了叶脉的根部,那是你生命的源头、记忆的起点。对苏童来说,那是他黑暗中苦苦寻找的一根“灯绳”。而对赫尔塔·米勒来说,那是一个“知道某种魔圈”的词——比如“手绢”。“对我们来说,家里面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没有像手绢这么重要。手绢的用处无处不在:感冒,鼻子流血,手肘和膝盖受伤,哭泣,都可以用到手绢……”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手绢还只是手绢,而已。远远不止这些,对米勒而言,手绢是母女道别时“间接的温存”,带着手绢就如同母亲也在身边;当她成为一个楼梯玩笑时,手绢就是一个容身的办公室;在集中营的朋友那里,手绢是活下去的希望和恐惧;而对监禁中的母亲来说,手绢是她额外和自愿的屈辱,当然也是唯一和最后的尊严。在诺贝尔受奖演说的最后,米勒说:“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在专制中每时每刻直到今天都还失去尊严的人说一句话——它或者是一句包含着手绢这个词语的话,或许是一句问话:你们带手绢了吗?”
草鱼:你的意思,写作就是寻找一块手绢?我倒知道马哈鱼出门总带着他的那块方格子手绢。
斯继东:你现在变成了一个读者。韩东曾说:“你自己想写什么不重要,你能写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许多经典作家,包括我近年才开始读的雷蒙德·卡佛、写《逃离》的艾丽丝·门罗、写《十一种孤独》的罗伯特·耶茨和写《恶童三部曲》的雅歌塔?克里斯多夫都是很好的佐证。生活总是朝前走,而小说可以往回走。每个写作者都应该朝着自己的记忆和内心回溯,找寻唯一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手绢。
草鱼:你的口气好大,那么你找到了?
斯继东:不。我只是刚刚意识到。但也许,这是个不坏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