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阳
“壬辰秋月,祭奠郎君仪式开始……”随着主祭人洪亮的声音,原本热热闹闹的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十多位老老少少人人手拈清香一支,表情肃穆,站成三排。这是一群“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南音表演者。最年长者,六十不到,最年轻者,是一位80后演员带来的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就是这群人,延续着汉晋以来的相和歌、清商乐,唐代的燕乐、大曲等艺术传统,令人动容。
祭台上,供奉着一尊造型古朴雅致的神像,右手执弹,左手持弓,长髯飘拂,神定气闲。他叫孟昶,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蜀后主,因其通晓音乐,死后被奉为乐社保护神,也就成了南音的祖师爷,从业者亲切地称他为“郎君”。每年春秋两季,弦友们共聚,祭拜祖师。而《新民周刊》记者恰巧赶上的,正是今年的秋祭。相比较春祭,其规模略小,但程序却一道也不能省。
鲜花、美酒、糕点、糖果、全鸡、全鱼,外加花烛一对,香炉一只,祭桌上铺着一块布幔,描金绣花,上书四个大字“御前清客”,彰显着南音悠久的传统与独特的地位。随着主祭人一声令下,泉州南音乐团团长吴少传高声朗读起祭文来,他从泉州歌剧院调来南音乐团已有多年,可一口清亮高亢的男高音却始终没变,尽管他念的是记者完全听不懂的闽南方言,却依旧让人感到庄严肃穆,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祭文读罢,乐队拿起乐器,站立两厢,一边是琵琶、三弦,一边则是洞箫、二弦,加上演唱者手中的拍板,就构成了南音基本的乐器配备。一阵弦乐过后,主唱者周成在一开口,就征服了在场所有人,其嗓音宽厚洪亮,难得的是高音处甜美圆润。很难想象,这位人到中年的艺术家,曾经中风过三次!然而,记者眼前的他,丝毫没有病态,手握拍板,轻敲慢打,伴着弦乐声声,真如聆仙乐一般,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这音,传了千年,传出了福建,传出了东南亚,一直传到了联合国,最终被评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乐团难以为继
泉州南音乐团成立于1960年,也是福建省两大南音乐团之一。作为泉州代表性的艺术,它享受了一定的待遇。记者眼前模仿福建民居红砖瓦结构的建筑,就是其乐团的所在地——泉州南音艺苑。底楼的剧场可容纳近200人观看演出,这对于以清唱形式演出的南音来说,再合适不过了。除了一流的舞台设备,二楼的办公区域边上,还有一个可容纳近50人的小型演示厅,平时可当作排练场,在接待外宾时,则又作展示演出之用。而今天,祭祀郎君的活动同样在这间演示厅内展开。
这座耗资近千万的剧院大门口,拉着一条横幅:“祝贺我团李白燕同志获得全国曲艺牡丹奖表演艺术奖”。这是该院演员首次获得国家最高级曲艺表演奖项,为此,泉州市领导还特别接见了李白燕。
作为当代南音艺术代表性艺术家,李白燕见证了乐团一路走来的风雨历程,也伴随着南音乐团共同成长。“南音演唱演奏,技巧高难。无论唱奏,声音必须平稳,讲究‘初如流水,腰如悬丝,尾如宏钟。这样需要通过‘口传心授完成的艺术形式,难度大、效率低。当初‘文革后我们这批年轻人被选进学校学习南音,堪称千里挑一,可如今,但凡来报考学习南音的,几乎有一个收一个,选择的余地很小很小了。而且现在戏校南音班的那批孩子,中专3年,大专5年,这样的安排是没办法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南音演员的,时间不够,催生不出好的苗子,最后的结果就会青黄不接。”身为南音乐团副团长的李白燕说起自己与南音的感情,滔滔不绝:“南音有近200多种曲牌,如果不好好继承,失传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哪怕它是联合国认定的文化遗产。”
正如李白燕所说的那样,一流的剧院只是外部硬件设备的完善,真正重要的,还是人才梯队的培养与观众群的固定。在这一点上,南音乐团却有着不少“难言之隐”。
行政办公室主任何韶峰原本是李白燕的师弟,“当初能唱会弹,也是一把好手。做了行政工作之后,慢慢地就弹也不会,唱也不好了。”其实,这是何韶峰的自谦,这次祭祀仪式的主持人正是他。“别看我们这个剧场很不错,可惜我们没钱养它!”何主任语出惊人,原来,在体制上,南音乐团原本在福建省文艺院团需要改制的名单上(原则上戏曲只保留闽剧作为代表),这一决定一下子掀起轩然大波,从演职员到爱好者,乃至不少专家学者,都对让南音完全走向市场的决定深表担忧,如果联合国的帽子都救不了南音的话,那岂不是该它在我们这代手里灭亡?好在大家的呼声得到了正面的回应,经过讨论研究,南音乐团与泉州的梨园戏剧院、高甲戏剧院等同样,暂时保留事业编制,三年内不提改企。
尽管如此,却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问题,首先是编制,原先乐团内近30人的编制一下子被“冻结”,换句话说,在这三年内,乐团没法再招新人。其次,是在行政经费补贴上,目前泉州所采取的,还是对乐团发放60%的拨款,剩余的40%,就需要剧团走向市场,自负盈亏了。而这60%的经费,扣去行政经费以及为职工所支付的工资、奖金与保险外,所剩无几。据悉,政府全年对南音乐团的补贴约为200万元上下,在剧团中,一位中级职称的演员,月收入平均4000元左右,一般的年轻演员收入则更低。
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高级的剧场,乐团就越难支付其昂贵的使用经费,成本增加,票房又不景气,只能导致演出的减少,市场的萎靡。“最初我们坚持过,每周演出四场,每场票价只有7元,而且为了防止演出过于单调,我们还融合了不少泉州其他门类的民俗艺术表演。当时,政府每场补贴1500元给剧场,1500元给乐团。尽管如此,久而久之连这区区3000元一场的钱也渐渐不见了,而买票的人又少,最终坚持了三年,计划里常规性的演出就这样夭折了。”说起这段往事,何韶峰依旧感到颇为心痛。如今,这一剧场唯一的使用途径只有外事招待演出,像这类演出,政府是全额买单的。除此之外,面向老百姓的演出,已经很难开展。
南音难觅知音
有意思的是,政府并不是没有重视过南音。想当年,两岸关系初通,文化交流远远多于政治、经济交流。在这样的背景下,泉州南音乐团常常有机会受邀赴台湾演出,这时,不少政府官员抓住了机会,利用剧团优势,以“演員”身份混迹期间,到了台湾之后,则迅速消失,各自忙于拉赞助,找项目,美其名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可如今,随着两岸交流的日趋便利,南音乐团的这一功能也逐渐消退。说起此事,也颇让南音乐团的演职员们慨叹再三。
相比较于两岸交流的今夕之变,说起长达八年的申请联合国文化遗产之路,更让全体南音人感叹不已。“有一次我们随温家宝总理出国访问,同行遇到几位昆剧演员,他们笑着对我们说道,南音比昆曲古老好几百年,可被评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却比昆曲晚了整整八年。”据李白燕介绍,从最初的材料收集到整理申请文本,整套工作几乎都是由泉州南音团完成。直到那场亲赴法国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本部的演出,南音的古朴、雅致之美,这才感动了世界。其实,若不是体制、组织上层层上递的繁冗手续,或许南音早就该获此殊荣。
“南音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你们应该有很多机会走出国门,宣扬我国的优秀的文化艺术吧?”面对他们的倾诉,记者不假思索提出了问题,可得到的回答却让人大跌眼镜。
“有,几乎每年都有些邀请,不是港台的,就是国外艺术节的。可惜的是,因为体制上的很多问题,我们总是走不掉,出不去。就拿今年的一个海外艺术节来说,三年前对方就郑重其事来同我们签署了演出协议,今年正要准备成行,忽然接到市里的演出任务,由于时间冲突,坚决不让我们出去,最后还是我们向对方赔钱了事。”不仅如此,看看离泉州不远处的厦门,发达的旅游业带动了其服务产业的增长,甚至也带动了其文化事业的发展。福建省另一个专业南音乐团就在厦门,尽管在艺术上、名气上不能与泉州相比,可在人才培养、政府资助与自身宣传上,却胜过泉州不知多少。此次祭祀典礼上有一位年轻斯文的小伙子,吹起洞箫来韵味十足,细问之下,他并非剧团演员,而是何韶峰的儿子。记者问起他愿不愿意子承父业,何韶峰却尴尬地笑笑:“他不愿意来我们团,想去厦门那个团。因为那里的收入高,像李白燕那样的国家一级演员,在那里月收入都是上万的。”说起这类心酸事,不由人慨叹,泉州自古是通商大港,文化名城,可惜近年来浪费了多少自我宣传的好机会,文化、旅游业的不发达,又失去了多少发展的因缘,令人可惜!
“有一次,我们参加市里的外事招待,接待一位外国总统。演出前,市里有关方面千关照万关照,说南音太拖沓了,叫我们尽量缩短演出时间。没办法,我们就选了一支最短的曲子演奏,三分钟。没想到那位外国总统听了大为赞赏,感动不已,要求多听几段。当时我们心里叫一个温暖啊!自己人不懂,没想到来了外国知音!”类似这样的故事,吴少传團长向记者透露了不少:“另一回,我与一位市领导吃饭,席间那位领导突然对我说:少传啊,南音节奏实在太慢了,你看,现在的音乐都是快节奏的,说罢,他居然一个人举起双臂晃悠起来,跳起了流行舞蹈。我正不知所以然之际,他突然停了下来说道,我看你们南音也可以这样嘛!一番话,说得我哭笑不得。”
笑话归笑话,透出的无奈却是显而易见的。南音曾经的辉煌,时至今日,已然不存,面对专业院团的如此困境,不禁使人感叹:他们的今天,或许就是传统艺术的明天!
生机在民间
尽管专业院团并不景气,可每一个南音人却始终保持者乐观的态度。不是他们太过阿Q精神,事实上,正如吴团长所说的那样:“即使有一天,南音乐团没了,但我们相信南音还在,它不会灭亡。”因为南音的生机,始终在民间,生生不息。
自古以来,南音就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清曲演唱方式。且不论在敦煌壁画、《韩熙载夜宴图》中就详细描绘的唐宋人弹唱演奏方式与今天的南音何其相似,光说有着千年历史的泉州开元寺,其最有名的戒台上,藻井上四壁雕刻着的,就是南音的四件经典乐器。除此之外,据大画家黄永玉回忆,当年开元寺的南音乐团,正以其善于演唱佛经与佛教故事而名声大噪。由此可见,南音曾经一度是福建人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不仅以此娱乐,更以此会友,甚至以此寄托乡情。
据李白燕介绍,目前泉州拥有的业余南音社有近200个,其中规模较大,每晚演出的约有五六个。就在记者采访的当天晚上,在吴少传与李白燕的陪同下,来到泉州市文庙,亲身感受了一把业余南音社的水平。文庙曲社有近百个座位,表演约从晚上8点开始,直至深夜11点。所有的演出不收门票,自娱自乐。待记者入座,观众席内约有六成。其中年老的占一半,另一部分则是游客、年轻人与孩子。
大厅内所有参与演出的均为年轻人,女性居多,平均年龄在25岁左右,她们见到李白燕大都上来亲切地打招呼,亲热者还不时寒暄几句,端茶递水送点心。而班主则与吴少传并坐交流。待表演开始,恢复一片肃静,一个晚上,她们演出的曲目都是传统段子,形式较为丰富,有独唱,有群唱,也有带身段的表演唱等等。记者注意到,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台上演绎着古代妇女的悲欢离合,台下则端起iPhone手机,不时地看微博,甚至在台口的插座上充电。“相比较于专业剧团,业余曲社的表演略显草率、自由,不够严谨。”李白燕向记者解释道。而台上的女孩们,也并不如同专业院团表演者那般投入,面对记者跑前跑后的拍照、录像,她们常常会偷看一眼,甚至晃神。
一小时后,记者走出文庙,告别吴少传等人后,独自来到不远处的另一家曲社。这家位于工人文化宫内的曲社,规模、设备、表演水平均不能同文庙那家相比,然而却更乡土,更淳朴,更亲民。同样是不收门票,落座之后,侍者还会奉上一杯免费的清茶。舞台是最近刚装修过的,尽管依旧很简陋,却干净了不少,台口还用浮雕刻上了一排字:台湾听众某某捐助。仔细数数,台上台下的演员约有15人,而观众席内的听客则不满10人。演员的数量比观众多,令人咋舌。而就在曲社的隔壁,是一家巨大的舞厅,乐声嘈杂,人影闪烁,门口甚至还聚集着不少年轻人。尽管如此,身处曲社内,竟然丝毫不闻窗外之声,颇有一番“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也是颇为令人诧异之处。
最令记者好奇的,是这群年轻人如何谋生?难道靠不上座、甚至不收费的南音表演,就能够养家糊口么?第二天请教了李白燕,原来,这些晚上来表演南音的年轻人都非专业演员,他们白天都有自己的工作,晚上的表演也并非白唱,靠的是每家曲社都有固定的资助人,由资助人支付他们的演出费用,不需要观众资助。“别小看他们,一个月多者五六千,少者三四千,不比我们专业演员收入少。”这也正是专业院团哪怕开出7元低票价依旧无人问津的原因所在了吧。老百姓每天晚上都有免费的南音听,谁还愿意花钱来看专业院团的演出呢?
事实上,南音在民间的蓬勃生机不仅源于老百姓对其喜闻乐见,更关键的则是福建籍企业家、海外华侨等人的倾力资助。正如吴少传所说的那样:“南音是一种文化乡音,其影响力从泉州出发,一路影响到香港、台湾、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泰国、缅甸等诸多地方。”在当地创办一个南音社,甚至邀请泉州的同行来交流演出,无疑是当地福建籍华侨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而资助家乡的民间南音团体,也成了海外游子回报祖国的一种方式。
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南音的今天有着承接历史的辉煌,也有不少无奈与尴尬,更有着走入民间的勃勃生机。相比较于一墙之隔的梨园戏剧院,投资3000万的剧场,老中青三代演员完整的梯队,多次夺得国家级大奖,更有担任全国人大代表的领军人物曾静萍,从任何方面来看,南音这一“鼻祖”地位的曲种,都无法与之相比。然而,无论门庭若市,还是车马日稀,它能作为“古代音乐的活化石”,能历经千年,口传心授而保留至今,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传承史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