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求美

黄祺

收不完的“烂摊子”

周四上午，又一个门诊日。

时间刚过11点，李青峰医生已经迎来第二个因非法注射毁容的病人。在最近的两三年里，每周的门诊日，李青峰都要见到两三名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一年累计下来，有上百人。李青峰是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形修复科主任，在这家以整形修复闻名的大型医院，医生大量的精力，被用来收拾非法注射美容留下的“烂摊子”。

注射美容，是在最近十年中兴起的一种医疗美容技术，主要是通过注射药物、填充材料的方法，达到去除皱纹、修饰脸形、身形等效果。由于相对于传统的手术美容来说，注射美容创伤较小，受到了求美者的追捧。

注射美容属于医疗行为，因此，只能在被卫生部门批准的医疗机构内进行。但是，在最近十年里，非法注射美容盛行，并发展出成熟的产业链。大量求美者在非法行医者的手下接受注射美容，而他们中的很多人，惨遭毁容伤害。

医生面前的小彭，职业体面，受过高等教育，小彭鼻梁处又红又肿，这是去年4月接受注射隆鼻的后果。在受害之前，她以为“非法行医”绝不会与她的生活发生交集。

小彭身边有不少爱漂亮的女朋友，很多都曾接受过注射美容。小彭对自己的鼻梁有些不满，一位朋友向她推荐一名“医生”，可以上门做隆鼻。按照这名“医生”的介绍，他使用的隆鼻材料是“玻尿酸”。

玻尿酸是医疗美容上用于填充的一种材料，如果是国家药监部门许可的正规产品，在注射进人体后，一般经过数月就会被人体吸收，吸收后填充效果就会消失。正是因为玻尿酸的这种特性，医学上认为它是一种较为安全的注射美容材料。

而这位“医生”告诉小彭，他用的“玻尿酸”作用长达两三年，报价3000元一针，比正规医院稍有便宜。小彭暗自盘算，如果价钱不贵，保持时间长，还能上门注射，免去到医院排队挂号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就这样，约定好时间，“医生”带了一名助手上门服务。注射在小彭的卧室里进行，注射的过程似乎很是“神秘”，连小彭的朋友也不被允许留在卧室观看。小彭躺在床上，没有看过药物的包装，“玻尿酸”就被注入了她的鼻梁。

现在想来，注入鼻梁的是一枚“定时炸弹”，10个月以后，小彭发现鼻梁开始红肿，久久不退，这才到正规医院寻求治疗。小彭希望医生帮她取出“炸弹”，但情况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海绵里渗进了沙子，要想取出这些无孔不入的沙子，并非易事，而治疗的费用，可能高达万元。

“都怪以前不知道，以为注射很简单，在家里打也没关系。”让小彭懊恼的是，过去不知道非法注射的危险，轻信了江湖骗子的谎言。面对记者，她一再要求，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告诉更多人。小彭准备报案，希望抓到非法行医的假医生。“如果能抓到一个，也可以让更多人不再上当受害。”

但是，像小彭这样愿意曝光自己经历的受害者，实在太少。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孙宝珊医生告诉记者，受害者沉默的原因多为这两种：一是碍于面子，担心非议和家庭矛盾；二是毁容治疗费用高、时间长，已经与非法行医方达成“私了”协议的受害者，只要能得到治疗费用，就不会公开举报。对于非法行医的机构来说，非法注射带来的巨额利润，足以承担毁容事故赔偿的风险，他们愿意用钱封住受害者的嘴。

沉默的受害者

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就这样隐身在各个角落，数量无法统计。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特别是最近十年，注射美容兴起，非法的地下注射美容也发展成为成熟的产业链，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人数，也正在快速增加。

非法注射美容造成的感染，往往病情复杂，受害者不得不寻求正规医疗机构就医。因此，只有在大型医院的整形外科，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才可能浮出水面。除了寻求医生的帮助，这些受害者几乎不会向任何机构投诉。卫生部门的举报投诉中心也很少接到注射美容方面的投诉。

在采访中，记者寻找受害者的过程也十分艰难，一位受害者拒绝与记者见面，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能见你，这个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老公已经在跟我闹矛盾了，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他一定会跟我离婚。”记者找到唯一一位将非法行医美容院告上法庭的受害者，法庭刚刚判决美容院向她支付赔偿金。但赔偿尚未到手，这位受害者不愿让媒体报道她的案件，担心报道会惹怒美容院，导致她无法得到赔偿款。

在采访的过程中，李淑华是受害程度最严重的女性。李淑华在美容院里，接受了注射隆胸，几个月后，胸部感染坏死，感染引起的炎症、高烧差点要了她的命，住院治疗半年后，感染才得以控制。如今，她的胸部完全变形，上面布满疤痕。但是，作为成功商人的太太，李淑华不能公开自己求美受骗的故事，因为这会有损她自己和家庭的声誉。

为李淑华治疗的谢挺医生告诉记者，他遇到的注射美容毁容病人中，绝大多数都是非法注射美容的受害者，而这样的病人，几乎百分之百不去追究非法行医机构和个人的责任。她们自认倒霉，默默忍受毁容恶果，在她们看来，求美带来毁容，是一件无法张扬的丑闻。

上海中山医院整形外科医生亓发芝，也遇到过这样的病人。这位上海的中年女性病人，在美容院接受了号称“纳米材料”的隆鼻注射，之后，她的鼻梁、鼻头出现多处坏死。照片显示，感染蚕食了这位患者的鼻尖，鼻头处就像被刀切去了一块。直到现在，这位患者一直对朋友、同事谎称自己遭遇车祸。跟李淑华一样，亓发芝医生的这名病人，到最后也没有通过司法途径追究美容院的责任，因为她不想闹大，不想引起丈夫更多的不满。

受害者的沉默，助长了地下注射美容非法行医者的肆无忌惮，越来越多的求美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跌入非法行医者精心编织的谎言圈套。

14万“毁胸针”

让医生们头痛的是，非法注射美容留下的“爛摊子”，很难收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非法行医者注射的材料千奇百怪，这些非法材料在进入人体后，往往很难清除，有的甚至具有毒性，给治疗带来困难。

李淑华走进诊室那一刻的情形，谢挺医生记忆犹新，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精神萎靡，正在发烧，眼睛里是长期疼痛折磨后剩下的绝望。李淑华后来告诉谢挺，如果再不能控制感染，她准备去自杀。

谢挺是难愈性创伤修复专家，他从医20年，目睹过各种惨不忍睹的创伤。但当李淑华解开衣服，谢挺医生还是吓了一跳：这是一对千疮百孔的乳房，左侧腋下的创口有茶杯盖大小，被医用棉填塞着，里面是组织腐烂后留下的空洞，右侧腋下也有稍小的溃烂创口，其他几处黑色的小点，暗示更多感染坏死的存在。

后来的核磁共振检查，证实了医生的猜测。谢挺指着核磁共振图片告诉记者，李淑华乳房中存在大大小小几十个空腔，有的空腔相互连通，就像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木头。在治疗中医生发现，最大的一个空腔尽然可以伸进4个手指。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李淑华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在此之前，李淑华四处求医已经数月，每次换药，她都生不如死，炎症让她高烧不退，除了终日以泪洗面，她没有其他的办法。

“怎么会这样？”谢挺非常疑惑，他从未见过李淑华这样的病情，这样的病情不是常见的病因引起的。

3个月以前，李淑华接受了一种“神奇”的隆胸注射，注射进乳房的东西被称为“活性蛋白油”，号称从日本进口。在注射后一周，李淑华就感到乳房红、肿、痛，随着时间推移，炎症非但没有缓解，仅仅3个月，乳房上出现了坏死的黑点，有的黑点迅速扩大，变成了空洞。

注射是在浙江L市一家宾馆里实施的，之前李淑华常去一家美容院，与美容院老板娘成为朋友，正是这位老板娘朋友，向李淑华推荐了注射隆胸术。在老板娘的口中，为李淑华隆胸的医生来自上海，不仅是有名的美容医生，还是“教授”。李淑华年近50岁，风韵不减当年，唯独略显下垂的胸部，让她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李淑华视美容院老板娘为“朋友”，“朋友”的推荐让她对“名医”深信不疑，决定试一试“神奇”的隆胸术。

按照约定的时间，老板娘带李淑华到宾馆见到了“医生”，这名中年男子，自称供职于上海一家私营医院。接下来，“医生”口若悬河，向李淑华描述隆胸针的神奇之处。按照“医生”的说法，注射进乳房的“活性蛋白油”，可以促进乳房的再次发育，这样的隆胸方法比填充假体更加安全。

要想获得乳房“二次发育”的机会，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医生”向李淑华开价40万，这是整个隆胸项目的总价，第一次注射的收费是14万。

李淑华家境殷实，虽然14万不是小数目，但只要能够重焕青春曲线，她觉得还是值得的。出于对老板娘“朋友”的信任，出于对“医生”宣传的认可，李淑华付了14万，接受了隆胸注射。这一个决定，几乎毁了她的余生。

毒物入身

李淑华还记得，隆胸注射就在宾馆一间普通的房间里进行，“医生”拿出注射器，打开一些瓶瓶罐罐，瓶子里是透明的液体，没有包装。她曾问过“医生”这是什么药，“医生”回答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注射的过程很简单，也不是很疼，几分钟后，总共600毫升的液体被注射进李淑华的两侧乳房，“医生”告诉她，接下来，她只需等待自己的乳房“二次发育”，变得像青春年少时一样挺拔。

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出现，李淑华等来的是红肿和疼痛。发现异样，李淑华找到了美容院老板娘，老板娘见状也很紧张，急忙联系“医生”和“医生”所属的医院。医院老板告诉李淑华，那位“医生”是医院临时请来的，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上海的医院也已经关张。

直到此时，李淑华才明白，为自己注射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教授，“注射隆胸”、“二次发育”也通通都是谎言。14万显然已经被骗走，更加可怖的是，乳房的病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是无边的疼痛和毁容。

事实上，注射丰胸的方法，已经被世界各国禁止。2000年左右，注射“奥美定”丰胸曾在中国风靡，但后来，“奥美定”丰胸者出现胸部炎症、感染、硬结、移位等不良反应，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2006年叫停了“奥美定”的生产和使用。

感染发展得很快，李淑华四处求医，传统的治疗方法都无法控制感染，见到谢挺医生时，坏死的组织已经快要“蛀空”整个乳房。

要控制感染，就必须知道被注射进李淑华乳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经过再三要求，美容院终于拿来了一瓶“活性蛋白油”。

“瓶子是100毫升规格，里面是无色透明的油状液体，包装已经被撕掉了。”谢挺手里的东西，只是一瓶液体，没有任何说明文字。最后，谢挺以不接收李淑芳为“要挟”，终于让美容院找来了一份质检报告。

根据质检报告和实物的性状，谢挺推测，所谓的“活性蛋白油”，其实是硅油。硅油有很多用途，在美容领域，一般会作为外用护肤品如乳液、化妆水的添加原料。硅油多年前曾用于注射隆胸，但因存在致癌等风险，已经被各国禁止用于注射。

也就是说，正是这600毫升超大剂量的硅油，在李淑华的乳房内引起感染，硅油不溶于水，普通的冲洗根本无法清除它，这也是传统的治疗方法效果不佳的原因。

找到谢挺医生，给李淑华的病情带来转机，在经过长达半年的住院治疗后，感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这半年中，李淑华接受了大大小小十多次手术，全麻的手术就有6次，总共手术费用高达80多万。

目前，尽管感染已经控制，疼痛也已经消失，但之前感染坏死形成的空腔已经不可能痊愈，按照谢挺医生的话说，李淑华如今的一对乳房，仅仅剩下“轮廓”。而且，之前坏死的地方，留下了各种疤痕，密布在乳房上。谢挺医生介绍，如果要进行整形修复，李淑华还必须接受多次手术和长期的治疗。

李淑华这样的悲惨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小彭告诉记者，她通过一位朋友打听到，注射进她鼻梁的，其实就是“奥美定”，生产地可能位于深圳。

更多被非法注射进人体的材料，根本无法确认是什么东西。小彭就医那一天，李青峰医生还接诊了一名在美容院接受下巴注射美容的患者小陈，小陈下巴完全变形，就像下巴下面又长了一个下巴，整个冬天又红又肿。李青峰告诉记者，注射材料不明。“如果不取出来，那些东西可能造成你下巴感染、坏死，如果取出来，风险也是有的，可能会让下巴凹凸不平。”听着医生的解释，小陈紧张得流下眼泪。

同一个上午，孙宝珊医生也接诊了一位接受非法注射隆鼻的患者小高，小高鼻头和鼻梁异常地隆起。她十年前在美容院接受了隆鼻手术，因为鼻子变形，想取出填充材料。经过检查，孙宝珊告诉小高，填充进小高鼻梁的，不是常规合法的材料，取出风险很大，但如果不取出，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网络支撑地下注射

如今，地下注射美容，已经发展成为成熟的产业。便捷的网络，也成为非法注射美容的温床，从购买注射药物，到联系医生，美容注射“一条龙服务”，完全可以在网络上获得。而这样的“方便”，也导致非法美容注射毁容事故急剧增加。

2011年，亓发芝医生见到前来求医的2名浙江女孩，两人都只有20岁，鼻梁处出现多处坏死。女孩告诉医生，她们从网上购买一种叫做“胶原蛋白”的填充药物，随药寄到的，还有注射器。卖药的人给她们发了一份注射指南，教她们如何注射隆鼻。这两个胆大的女孩在“自学”了注射技术后，就相互将网上买来的药物注射到了对方的脸上。不久后，两个女孩的鼻子上，开始出现溃烂。虽然明知被网上的药物所害，但两个女孩根本找不到卖药的人，她们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维护自己的权益。

网络上不仅可以买到注射美容所用的各種药物，也可以联系到提供上门服务的“医生”。记者通过百度贴吧搜索，轻易地找到此类“医生”发布的广告。通常，这些医生会在广告中留下自己的QQ号码，在QQ聊天中，医生耐心地接受咨询，与顾客商定费用、注射时间和地点。注射地点可以是“医生”自己的“工作室”，也可以是顾客指定的酒店或者顾客的家里。

按照相关规定，注射美容是一种医疗行为，实施美容注射手术的医生，必须持有专业证书。同时，医师只能在注册的医疗机构开展医疗活动；而且，医疗机构必须获准开展注射美容业务。也就是说，以上三个条件必须全部满足，才是合法的注射美容医疗行为，否则，都属于非法行医。而网络广告中“医生”到宾馆、“工作室”甚至家里注射，统统属于非法行医的行为。

因为有了网络，非法行医变得更加隐蔽，只要顾客和行医者达成默契，非法的医疗行为得以在“地下”完成。也许是被便宜的价格所诱惑，也许是受到推销者的蛊惑，接受地下非法注射美容的顾客轻易地信任了各种“医生”，却不知这种地下注射存在的风险。

2010年，上海曝光了一起非法注射美容案件，受害人正是通过网络购得美容针剂。2010年，上海某大学女学生晓晴，在同学的推荐下接受注射“美白针”。这位同学代晓晴从淘宝网上买到一套“美白针”针剂，收取晓晴2500元针剂费，并请来护士朋友帮晓晴注射。在注射第三次时，晓晴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全身乏力，被送往医院抢救。

晓晴父母获息后赶到医院，要求晓晴的这位同学就注射美容针造成的身体损害赔偿诊治费用。因双方在赔偿费用上发生争执，最终，晓晴带着医院诊治的病历向上海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投诉。经过上海市卫生监督所调查，认定这是一起典型的非医师行医案件。

上海第九人民医院孙宝珊医生告诉记者，尽管注射美容是一种创伤较小的美容方法，但根据患者体质不同，也可能出现过敏现象。注射过程中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医疗机构以外的地方无法对患者进行紧急救治，严重的可能危及生命安全。而且，注射美容看似简单，但美容效果与医生的技术、经验有很大的关系。在医疗机构以外的地方接受注射，医生的资格、能力都无法保障。

“真不该相信他们的忽悠，现在到哪里去找后悔药呢。”又一名非法注射受害者汪女士，坐在孙宝珊医生面前流眼泪。跟其他受害者一样，被注射进汪女士苹果肌的，并不是非法行医者声称的“玻尿酸”，孙医生告诉她，不明材料给治疗带来麻烦。这样的场景，孙医生实在太熟悉，几乎每一个非法美容注射受害者，都会懊悔不已。

但是，更多爱美的女人们，看不到这一幕，伤害，还在继续。（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有受害者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