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9月7日至10月12日,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无知:1985-2008耿建翌做作》,是艺术家在国内美术馆的首次回顾展。展出的逾百件作品铺满了整座美术馆,记录了从1985年至2008年间,耿建翌对中国社会快速发展进程中底层民众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对文化人徘徊于体制与独立之间的纠结,还有对当代艺术本质的不断探寻及表现手法上的一再突破。
耿建翌是中国当代艺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深具开拓精神的艺术家之一。1962年他生于河南郑州,1985年毕业于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从他的艺术历程看,是一個较早并很快摆脱“学院派”套路、具有独立意识与反叛精神的艺术家。更可贵的是,在他走出学院之后的20年里,一直持续着这种精神,探索着如何表达自己的体验。他广泛运用各种不同的艺术创作手段,并给予了作品内在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是针对那些人类处境夸张的问答,旨在唤醒观众对于“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以及他们在这个过程中的角色”的清醒意识,并通过作品的那些微小普通的细节,对自己保持一种清醒状态,我们的存在和潜在的清醒意识开始浮现。因而,他的作品有着超出本身的价值和冲击力。
笑脸与表格:惯性思维下的无力掩饰
此次展览涵盖了艺术家23年间的各类创作:绘画作品,包括早期绘画,如《第二状态》、《永放光芒》、《花边》等,以及90年代末期以后至新世纪00年代的各个影像图片系列,如《水影》、《水印》、《窗户世界》等系列;文件档案部分,如《这个人》、《确有此人》、《表格和证书》等作品;书形式的作品,包含《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泡》等;影像类有《四个过场》、《视觉的方向》等;现场还可看到多件装置,如《现代饮食》、《藩门》、《没用了》、《另一边景象》等作品。
较少的绘画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第二状态》,1986年开始,耿建翌着手创作一系列夸张的笑脸。这也是彼时当代艺术家自己的镜像,是进行社会观察时的集体表情。耿建翌也积极参与了这种集体表演:由于这些笑脸没有头发、耳朵和脖子,看上去更像面具,而夸张的笑容则被理解为“反映了当时尴尬的社会现实”。耿建翌本人强调说,他一直被交流的问题所纠缠,《第二状态》是解决交流障碍的第一步,可能就是想用一种善意的表情来赢得对方的接纳。此后,被看与观看之间的距离问题,成了耿建翌创作中的永久命题。在后来创作的《自来水厂》、《表格与证书》中可以寻觅到它的踪迹。
记者在展厅里看到了这种延伸,在《表格与证书》这组庞大的作品中,不由得会心一笑。表格在中国社会生活中无所不在,伴随与影响着人的一生。每个人都在表格中留下蛛丝马迹,自动或被动地归于某一阶层或“方阵”,也是体制对人束缚的第一证据。1988年,“八五新潮”的影响还在持续之中,耿建翌赶去参加“黄山会议”,在组委会散发的诸多材料与文件中有一份与会者名单,他就根据这份名单向与会者散发这个表格。可能是骗过了艺术同行,也可能是艺术家早已习惯了填表这种操作,超过一半的与会者都“自觉”地填写了表格,并在耿建翌设计的栏目“你最喜欢的动物、食物、音乐是什么?”“你最喜爱的人?”等下面填了真实的想法,记者发现像侯瀚如、水中天、殷双喜等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都填写得相当认真,并显示出他们在表格面前的一贯拘束与严谨。但也有些年轻艺术家看穿了耿建翌的“阴谋”,故意捣蛋,或者将本人照片贴反,或者玩世不恭地表达了泼皮一类人物的自我嘲笑。但是当时的艺术家们无一例外地表达了对西方艺术家,特别是具有独立精神的文化巨人的尊崇。
这批表格被耿建翌收集并保存,但谁也没有把此事当作一项具有社会调查性质的艺术行为,更不把它当作成熟的艺术品,大家至多看作是“黄山会议”的一个见证,直到它们被耿建翌装入镜框展示出来,并经过时间的沉淀,与当下的语境发生关联,从而具有更广泛的隐喻。
证件与旧废弃物:束缚之中的命运落差
具有某种历史感的作品还有《肯定是她》、《肯定是他》这几组作品,孙建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些泛黄的照片与证件,经过一番放大与整理,被归纳为一组有着内在联系与历史逻辑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图像面对着的是照相馆里的镜头,自然或不自然地流露出对生活的迷茫或憧憬,真实地反映了中国特定的文化环境与生存状态。她或他的学生证、工作证、军人证、公交月票等,串起了作品主体各个年龄段的日常生活,人物的表情也印证着各历史阶段中国人的普遍心态与情绪,映照着重大事件的前后左右。还有些对象以不同年龄段持续被曝光,就有了意味深长的变化,个人的命运在几十年间甚至落差巨大,暗示了中国社会对一个生命个体的不确定因素。
以个体生活印痕映射中国社会的变化,是耿建翌此次个展中的鲜明线索,也是解读艺术思考直接干预现实的路径。这一点,不仅是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耿建翌获得艺术同行尊敬的原因,也是观众在心灵触动后对艺术家表示感谢的原因。同时,艺术家似乎也在告诉观众,一件艺术品的诞生,不仅需要技巧,更重要的是卓越的想象力,是基于生活观察与社会责任的观察与思考,是对文化使命的自觉承担。特别是我们检视一路走来的足迹时,会发现我们赶得太匆忙、太慌张,随手丢弃东西又太随意、太粗暴,事实上,许多被遗弃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当作一个时代的有力证据。
2004年,比翼艺术中心为耿建翌安排了个展时间,开幕前三天他来到空空荡荡的展馆,他没有带来作品,只有一本破烂的电话簿和一叠卡片。他用两天时间联络在上海的朋友,请他们将家里弃而不用的东西送到展厅里来。第三天,他就收获了许多“废旧物资”,包括破跑鞋、旧衣服、热水瓶、书包、电风扇、小凳子、塑料杯子等,耿建翌将它们按照生活常态布置成几组作品,做了标签,并对大家说:“这些东西经过这次展览才彻底地没用了。”但是,它们通过展览获得了新的生命,不仅展示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更记录了上海这座样板城市里的生活,从而传递出人与物质之间的消费关系和感情问题。
这次耿建翌的个展,这组作品以更大的铺排展现给观众,同时铺排开来的还有《三分钟的浸泡》、《之所以为经典》、《阅读方式》等,都是通过对纸质书籍的再创作、再模拟,以叠加、模糊、空白、涂抹、虫蚀、浸泡等方式对传统文化与阅读状态给予了无情的嘲讽。同时耿建翌通过类似的调查方法,也对现有教育制度与受教育者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评论家认为,耿建翌的作品有一条主线贯穿着: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对个人身份的认知。耿建翌赋予片段和细节新的生命力,让人们在平凡或者日常的事物中发现意义。他通过低调的工作激发观众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并进一步挖掘这种意识的潜力以梳理周围发生之事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