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贵海
世上应该没人怀疑,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同时,由于基本出发点和认知尺度的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相去甚远:普京痛心地讲“20世纪最大地缘政治灾难”,而福山则骄傲地宣布“历史的终结”。20年过后,历史的尘埃难言落尽,解体灾难的后果亦尚未完全显现,因此,俄罗斯和西方看苏联解体的眼光依然具有其独特的含义。
西方人看苏联为什么会解体
关于苏联解体原因,西方学界当前有如下几种声音:
1、戈尔巴乔夫决定论。持该观点的学者认为,在共产国家中,关键政治人物的观念往往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话语权垄断与意识形态控制令某些理念(如苏共及其领导人永远正确)在这些国家中变得无可置疑。拥护改革、背离传统理念的戈尔巴乔夫上台,无可避免地会带来政治体系的破坏。是戈尔巴乔夫的民主化和多元化口号推动了社会上的反共声浪,对苏联与苏共历史的攻击推波助澜,还要求苏共自行放弃领导地位参加竞选,这些都给苏联的政治、社会结构带来了根本性的改变。
这一派学者以英国牛津大学的阿·布朗教授为代表,认为苏联的失败是戈尔巴乔夫改革带来的后果,是政治选择的问题。苏联的经济衰退虽然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仅仅被视为苏联崩溃的一个长期而缓慢的因素,并不能解释苏联为什么会在1989~1991年这短短3年时间中突然解体。
有趣的是,俄罗斯民意似乎也在支持这种观点。2011年3月1日,全俄社会舆论研究中心公布的社会调查结果显示,俄罗斯人不能宽恕戈氏葬送统一国家的过失,尽管不否认他结束冷战、引入民主自由等功绩。对他总体上持否定评价的人占73%,认为他应该对苏联解体负最大责任的人占44%(选叶利钦的只占16%)。
2、经济决定论。另一派学者认为苏联恶劣的经济状况是导致解体的关键因素。他们列举了当时前苏联诸多经济问题,例如经济增长率下滑、科技水平滞后、生产管理低效及社会主义阵营不合理的资源配置等。Philip Hanson在《苏联经济的兴衰》一书中很好地阐述了这一观点。
西方著名学者安德斯·艾丝兰德从税收、公众消费、货币政策和各加盟共和国内部的贸易入手,认为当时各级预算都要独立负担,导致所有的政府机关提高开支,尤其是工资和社会福利。“1991年的预算危机中,新的因素是国家税收已经瓦解……这种两难境地一部分是因为联盟和共和国都对同一家企业宣称有管理权,并要求征收同样的税。”“危机的爆发是因为过多的工资增长,核心的问题是社会消费和税收崩溃的综合爆发。”
Mark R. Beissinger则指出:“苏联和俄罗斯政府在追求各自主权范围上陷入持续的斗争,完全破坏了引入经济改革的计划。同时,苏联经济崩溃,商业系统破坏,货架上空空如也,消费者对即将来临的物价高涨心存恐惧。”
多年来,学界一直把与美国进行军备竞赛视为苏联崩溃的主要因素,但David Rowley认为军备竞赛是从属于经济范畴的,“美苏之间的军备竞赛应该在极权主义范式下被视作催化剂,而且并不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如果因为苏联内部的逻辑导致它自己绝对的失败,从而产生崩溃,那么美国的军事竞争就应该仅仅被认为是苏联瓦解相关的意外历史事件之一。”
3、体制内精英背叛论。有部分学者认为,苏联解体源于制度设计与现实的差距,或者更直接一点,是因为制度内特权阶层的腐化和背叛。苏联模式,特别是其经济体制设计的初衷在于确保苏联劳动人民的利益,然而在实践中劳动人民的利益却被苏共的精英利用特权蚕食了。这些苏共精英在战争年代,曾经是最富有献身精神的共产主义者,然而在和平年代,他们和他们的继承人却蜕变成为追求权力和物质利益的特权阶层。特权阶层逐渐侵蚀着苏联的结构,悄悄将它变成“非社会主义的”,甚至是“资本主义”的东西,逐渐背离了制度设计的初衷。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大卫·科兹。
4、民族主义分裂论。Mark R. Beissinger认为民族主义在苏联解体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87~1991年间,苏联境内常常发生几百万人的有组织活动,这些活动都带有民族主义诉求。在苏联国家允许下,苏联境内多种背景的民族主义得以政治化,这些冲突反过来放大了党内就如何对付这一问题的分歧,从而在体系内产生了无数的混乱,削弱了政府机制的权威,减弱了政府镇压的能力,最终导致苏联分裂成若干个民族国家。
5、意识形态失信说。美国企业研究所俄罗斯研究部主任列昂·阿伦在《外交政策》杂志2011年7~8月号发表题为《关于苏联解体:你所了解的一切都是错的》的文章,指出苏联解体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原因都是结构性的,都不能充分解释解体是如何发生的。在他看来,苏联官方意识形态的公信力迅速减弱推动了人们价值观的转变,正是人们对苏联政权表现的看法和评价发生了根本改变以后,苏联经济的实际恶化才作为结果产生了。对国家过去和现在的无情的道德审视在短短几年内掏空了强大的苏联国家,剥夺了它的合法性,使之成为空壳而轰然倒下。
俄罗斯人为何怀念解体的苏联?
无论关于解体的观点分歧有多大,对大部分西方学者来说,苏联解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他们普遍认为这是西方自由、民主的胜利。相反,苏联毕竟是俄罗斯人自己曾经的家园,他们现在怎么想更关键。俄罗斯社会舆论基金会“20年后看苏联解体”的调查显示,如果让人们今天投票,支持保存苏联的人占56%,22%的人会反对。
调查显示,俄罗斯人怀念苏联时代的美好记忆,即一系列重要历史事件:伟大卫国战争的胜利、加加林入太空和超级大国地位等。其中超级大国地位和伟大卫国战争胜利者(甚至是全世界的拯救者)形象的结合,对当代俄罗斯人很有凝聚力。俄罗斯学者认为,俄罗斯当局当然懂得回顾苏联的过去是聚合整个国家的有效手段,问题是对英雄主义过去的溢美恰恰是缘于面对当下困局的无能为力,也不会对俄罗斯的历史现状和未来有任何实际补益。为解释这一现象,俄罗斯列瓦达中心的鲍·杜宾对《火星》杂志说,在1988~1990年的社会调查中,人们真的以为苏联式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把国家引上了与世界文明隔绝之路,苏联经济就是个怪胎,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进入21世纪,似乎宣传口径突然间与苏联历史和解了,苏联成了香饽饽,而苏联所进行的历史试验的可怕社会代价却没人在意了。这种反应是因为人们经历了失业、储蓄贬值、苦乐不均等社会体验以后如梦初醒:到底还是苏联时期没自由但安全、没富足但平均的状态更踏实。
让苏联的辉煌和令人踏实变得实在的是关于斯大林的历史记忆。2011年是伟大卫国战争爆发70周年,在空前隆重的纪念活动氛围中,俄罗斯社会再一次掀起了关于斯大林历史作用的争论。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问题是为强化其政治地位,戈尔巴乔夫则是为了给社会主义一个人道的面孔,可当今俄罗斯人怀念斯大林并没有这样的动因,而且不管是反对还是支持斯大林的人,都已没有关于那个历史时期的个人美好或者可怕的记忆了。斯大林仅仅成了一种时尚,一种令俄罗斯人腰杆挺直的力量象征。斯大林再次被美化、理想化。
梅德韦杰夫总统显然不认同这种倾向,他认为“国家的任何发展、任何成就和雄心壮志,都不能以人类的苦难和牺牲为代价”,“不能容许在恢复历史公正的幌子下为那些毁灭了自己人民的人正名”,“赢得了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的是我们的人民,而不是斯大林甚至不是军事长官们”,“斯大林对本国人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被宽恕的”。
借用乌克兰学者弗·卡拉波夫的话,苏联解体原因之谜看来真的需要100年后用多卷本的巨著方能揭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