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大火终于被扑灭,弥漫的浓烟也消散。悲剧以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被描述:14人死亡。
12月4日,汕头陈店镇一作坊里,因500元劳资纠纷引发的纵火案,夺走了14个人的生命。死者中,至少有6人未满16周岁,年龄最小的只有12岁。
她们都来自农村,在念到小学三四年级后,就辍学出来打工。
纵火案发生前的半个月,贵州毕节,也有5个流浪儿童被发现闷死在垃圾箱里,其中4人辍学。
不同区域的幕幕惨剧将中国辍学及背后的问题,一下子暴露出来。
11月18日,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了一份《农村学校布局调整政策的评价与反思》。报告显示,最近10年,全国小学辍学率大幅度回升,“2011年辍学率是8.8‰,这与1999年的辍学率大体相当”。
教育部很快否认,说不存在辍学率退回10年前的问题,10年间,辍学率一直是下降的,但承认,“辍学问题仍需得到长期关注”。
对辍学问题的关注,已变成了对社会结构、观念变迁,以及制度安排的深度追问。“真相”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
痉挛
纵火后,“刘双云”这个名字频频见诸媒体。他是纵火案的实施者,旨在报复老板,却烧死了14个和他一样同为社会底层的工友。其实,12年前,时年14岁的刘也因家庭困难而辍学打工。如今,被他纵火致死的这些人,很多和他一样:辍学打工。
辍学问题像社会痉挛一样,10年来,在中国农村蔓延。只是辍学成因,已不只是贫困,很多因素悄然起了变化。这在劳务输出重点的区域甚为突出,比如广西隆林、大化县等地。
班耀明注意到,岩偿小学有20%的学生小学毕业后,就不想读初中了。岩偿小学是隆林县沙梨乡的一所小学,班耀明在这所小学教书已有15年,他发现“很多学生即使读初中,但念完初一、初二就辍学了”。岩偿村村长黄玉华也坦承,至今,村里仍有30%的家长认为,“读书不如打工”。
这些变化始料不及。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种地还是当地很多农民谋生的主要手段,改变命运则寄托在读书上,读书是“跳农门”唯一、也是十分有效的途径。那时,很多家长都有个共识:勒紧裤头、砸锅卖铁也要送子女上学。彼时,辍学更多和家庭贫困有关。
变化始于2002年左右。大学扩招使“铁饭碗”的概念已显暗淡,以前分配到哪的说法,最后变成和哪个公司签合同就业。
对很多农村家长来说,这是一种希望的挫败,他们发现其实勒紧裤带培养一个人读书出来也不保险。
“大学生读书回来没有‘铁饭碗,最后和父辈一样出去打工,这带来的影响很大。”隆林县教育局副局长甘永常坦言,一个村就出那么几个大学生,其就业不好,带来的破坏力和示范效应一样,广泛而深远。
而一些讲究实用主义并具有短视特征的农民发现,打工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需投入多少教育成本,打几年工就可回家修一栋楼顶可以晒谷子的平房了。
“发现学生没来上课,第二天我们就赶到他家时,发现已经出去(打工)了。”沙梨乡初级中学副校长黄河说,目前,他们学校在校生400多人,每学年都有20多个学生辍学,一般读到初一、初二就不读了。
2012~2013学年度上学期,隆林县初中入学数15161人,辍学382人,辍学率2.52%。小学在校生42137人,辍学101人,辍学率0.24%。
甘永常说,受打工潮、就业难等因素影响,成绩不好的学生更易产生思想波动,乃至辍学跟父母出去打工,几乎成了农村学生的辍学主因。
当很多家長感到知识不能改变命运,或知识改变命运的作用越来越弱时,他们就带着孩子一起出去打工了。这不仅在隆林县,大化县亦如此。
生 态
除受打工潮、就业难等因素影响外,家庭教育的缺失也是学生辍学的重要原因。家长在外打工,孩子往往交给爷爷奶奶“打理”。
“这相当于文盲教文盲。”隆林县者浪中心小学校长黄贵料说,隔代教育缺乏父母的监督后,学生学习动力往往不足。
大化县民族中学办公室主任韦兆坤给《南风窗》记者提供的一组数据显示,目前,该校初一学生608人,留守儿童(父母都不在身边的,下同)有270人,占34%;初二357人中,留守儿童227名,占64%;初三582人,留守儿童218名,占37%。
韦兆坤发现,平时,这些留守儿童和他们的父母几乎没什么沟通,打电话就是和父母要钱,彼此不知道说什么。
家庭教育缺失,学生很容易误入歧途,导致学习成绩下降,并为今后引发包括辍学在内的诸多社会问题,埋下了隐患。
对此,学校能做的,也就是科任老师、班主任等多一些关心。韦兆坤说,此外,没有其他办法。
《南风窗》记者从走访大化、隆林两个县的情况看,和10年前相比,如今辍学有了些好转,但另一种不可忽视的情况—厌学,正变得越来越突出。
“有时,你刚把他们从网吧拧出来,他们转身又跑回去了。”黄河很无奈,只好“威胁”网吧老板,“你再让我的学生进来,我见一次,砸你网吧一次!”沙梨乡中心小学校长卢永青也称,如果晚上不组织学生到教室做作业,他们就跑去上网了。
黄贵料说,在今天,辍学很大程度上和学生厌学有关。
“厌学→逃学→辍学→打工”,这是当下农村学生辍学之前和之后的基本路径。而另一种路径,就像贵州毕节5个闷死在垃圾箱的儿童所揭示的,是“贫困→逃学→辍学→流浪……”
韦兆坤直言,和县城学生相比,农村学生的厌学情绪更突出。他的发现,源于撤点并校。2012年8月撤点并校时,大化将3所乡中学学生并到了县城,其中180多名学生在大化县民族中学就读。和学生一同进城的,还有他们的老师。
“农村孩子厌学比县城的更突出,最明显就是,乡下学生上课睡觉!”韦兆坤说,上课时,一个班竟有10多人睡觉,老师看见也不说,为此,他们校长没少批评这些老师。
“这么多学生上课睡觉,说明教学方法有问题,不能吸引学生,这堂课是失败的。”韦兆坤说,随学生进城的老师,一开始还是按乡下那套教学方法授课—正襟危坐在讲台上,一节课滔滔不绝讲完45分钟。
按新课改,老师一般只讲20至25分钟,剩下的让学生做练习消化。“一节课讲完了,但学生没消化,那也是无效的。”韦兆坤说,“我们强调师生互动,这样才能吸引学生听课,不至于厌学。”
这样看来,这其实是校园和社会对中小学生的争夺赛。如果课堂不足以吸引他们,他们将辍学,过早地流入社会。
但“农村学生更厌学”的背后,其实是优质教育资源在城乡分配严重不公使然。长期以来,教育资源的分配习惯是先城市后农村,一些书教得好、年轻的“好老师”,很快被抽到县城任教,那些上年纪、不掌握现代教学技术的“差老师”,则被发配到边远山村并长期在那边任教。同时,培训和提升的机会,也很少向乡村老师倾斜。
这使城市聚集着大量优质的教学资源,包括软、硬件。乡村的资源则很匮乏,乡村教育也因此日趋衰败。
这种背景下,很多家长对孩子的未来缺乏信心。他们清楚:即使孩子在村校成绩靠前,但和城里孩子比起来,仍属于倒数序列。加上大学生就业前景不佳,一些家长更不愿进行这笔“风险投资”,这更恶化了学生就学的生态。
异 化
撤点并校的制度安排,则进一步摧毁原本就很脆弱的乡村教育。这是场始于2001年、对全国农村中小学重新布局的教育改革。“撤点并校”,是这次改革的重点。
在计划生育、学生锐减背景下,重新调配教学资源的分布是必要的。但回看这10年的改革,在很多地方却被简单异化为“小学进镇,初中进城”、“消灭农村教育”等“一刀切”的行动。
隆林县岩偿村,原本还有个教学点—平朝小学,但已撤掉。撤并前,平朝小学有10多个学生,家长找到黄玉华反映,希望不要撤并。“我只是个村长,撤不撤我说了不算。”黄玉华说,撤并后,那些学生到岩偿小学就读,但路途远,最远的得走两个小时。
撤并后,每周五下午1时,者浪中心小学的广播就闹腾起来了。黄贵料说,这是周末的通常做法,为照顾路远学生回家,只好提前上课和放学。因为最远的学生离这有15公里,其中只有7公里的路通车,8公里的路得靠步行。
对撤点并校后学生交通费的开支,大化县也进行过调研,结果发现:以初中生为例,按照春秋季学期法定节假日的放假安排,一个学生一年往返县城和乡镇至少需要16次。按2011年上半年的乘车票价计算,距离县城最远的3个乡镇的学生,每人每学年需要支付往返车费432元至496元不等,距离县城最近的乡镇,每人每学年交通开支也达144元。这还不包括学生家庭所在地到乡镇政府所在地的车费。
很大程度上,这消减了国家对寄宿生补贴、营养餐改善等带来的利好。
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报告,将辍学率反弹、辍学低龄化等问题的板子,打在了“撤點并校”的改革上。
“大规模持续不断地撤并教学点,不仅使低年级孩子大量辍学。更可怕的是,大量适龄儿童不能入学,每年可能新增文盲上百万。”韩清林分析发现,2007至2010年,4年间,全国小学1~2年级辍学学生人数分别为:51.08万人,55.86万人,64.28万人,51.81万人。
韩清林是河北省教育厅巡视员、中国教育学会农村教育分会理事长,同时也是《农村学校布局调整政策的评价与反思》这份报告的专家顾问组成员。报告中“我国农村平均每天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几乎每过一个小时就消失4所农村学校”的描述让人触目惊心。
撤点并校带来的后果,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这样形容:农村学校日益荒芜凋敝,教育出现“城挤、乡弱、村空”的危局。
2012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发文“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在完成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专项规划备案之前,暂停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撤并”。
这是场迟来的叫停,但大量的农村孩子辍学已形成。
甘永常说,撤点并校在2001年起突飞猛进地搞,目前这两年,隆林县也在恢复以前撤并的一些教学点,“大概有10来个吧”。
因资金缺乏,过去10年,大化县撤并的步伐迈得较慢,但目前该县已立下了新目标:“十二五”末,除保留都阳、岩滩两个镇的两所中学外,其他乡镇的16所中学,统统要进城。2012年,该县已经有4个乡镇的中学进城了。
按照大化县的思路,“十二五”末,该县的城镇化水平要达到38%左右,而撤点并校、初中集中到县城办学,是一个契机。
这其实也是全国很多地方在撤点并校时,首要的考量和通行的做法。农村孩子的教育,在被贫困、被社会结构变迁下的打工潮、被“读书无用论”严重冲击之后,又被官员的政绩,被“城市化”的利益驱动绑架。
辍学之前,或之后,他们的痛苦看来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