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布病蔓延,危及羊肉安全

燎原

西湾子村一对年迈的夫妇相继过世了，伴随他们几年的发烧头疼、关节疼痛等症状，一并逝去。过世前，这对夫妇的羊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又转卖给别人，结果他们都患了同一种怪病，发烧头疼、浑身乏力、关节及腰部疼痛。

西湾子村是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古鲁板蒿乡下辖的一个村。2月21日上午，在向《南风窗》记者叙说这事时，敖汉旗疾控中心门诊部的医师李惠民一脸惋惜，“后来，村里才知道这怪病，学名叫布鲁氏菌病，简称布病。”

“布病并不能直接致人死亡，但和其他并发症一起时，就难说了。”在李惠民看来，布病防控其实并不难，但由于防控力度不够，导致疫情扩大，患者增多，“你看，今天又有两人被检出布病。”

布病和非典、艾滋病等高危传染病一起，被国家列为乙类传染病。患布病的牲畜，可通过接触、消化道、呼吸道感染给人，严重的能使人丧失劳动能力，有较高的致残率。2006年至今，内蒙布病患者一直排在全国首位。去年起，内蒙开始大量扑杀患布病的牲畜，同时救治布病患者。“像防SARS一样，群防群控。”敖汉旗畜牧业局奶牛办主任索继广说，去年仅敖汉就扑杀了1000多只羊。

但如果传染源得不到有效控制，仅仅依靠大量扑杀和病后抢救，或许旧病未除，新病又添，迟来的防控并没有遏止布病在内蒙的蔓延之势，这让本就面临各种困难的内蒙古畜牧业雪上加霜。

不敢吃羊肉

于革是敖汉旗萨力巴乡白土营子村六组的村民，去年10月，一直腿疼、高烧、干活出虚汗的他被检出布病。敖汉旗动物疾控中心派人抽检他家的羊，但没查出布病来。

“羊没病，我咋感染了？”于革不解。后来还是老婆王玉琴提醒了他，于革平時喜欢买羊头肉或羊杂回家吃，但王玉琴不吃羊肉，她也没检出布病来。于革因此认为，布病是吃羊肉引起的。检出布病后，于革连续治了几个月，但病情至今未见好转，医生说，他的病已转入慢性。现在于革再也不吃羊肉了。今年1月，他家一只百来斤的羊摔下深沟死了，他也没敢吃，“全拿去喂狗了”。

下洼村的门利新，本是开货车的，家里不养羊，和羊也没接触，但也检出布病。上饭馆必点羊肉的门利新觉得，自己也是吃羊才患病的，“以后不敢吃了”。

不过，内蒙古卫生厅厅长毕力夫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则说，很多人可能担心羊肉的问题，其实这个菌（布鲁氏菌）很弱的，羊肉煮熟了吃，基本就没问题了。李惠民也说，羊肉煮熟了吃没问题，但敖汉很多人至今还是不敢吃。

2月21日，正是午饭时间，位于新园路的“大尾羊鲜锅”，大门紧闭。“不是倒闭，是暂时歇业，等布病得到控制了，再择机重新营业。”电话中，“大尾羊鲜锅”的谢经理跟记者说，闹布病后，他们店一星期能营业的桌数只相当于以前一天的桌数。

“白云传统锅风味涮”的经理王晓华也称，以前店里客人不断，一天能摆40来桌，闹布病后，最惨的一天只能摆五六桌，很多食客至今不敢点羊肉吃。

敖汉旗很多火锅城至今冷冷清清，基本处于歇业或半歇业状态，羊肉市场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王杰在敖汉开了家羊肉公司，他已经干这行15年了，一直挺挣钱，但去年至少亏了20万。往年，王杰屠宰的肉羊约有1500只，八成卖在敖汉。可去年，他只屠宰了290只羊，在敖汉根本卖不动，大部分卖到了沈阳、天津等地，直到腊月才卖完。

布病肆虐

何为布病？

内蒙古地方病防治研究中心布病防治室副主任米景川向记者提供了一些关于布病的资料，布病先在畜间（内蒙主要是牛羊）传播，然后波及人类。病原体是通过生殖系统和乳腺分泌液排出体外，健康家畜和人接触到病畜排出的分泌液，特别是接触过病畜的流产胎儿、胎盘和流产分泌物及病畜产品，都很容易感染发病。从感染到发病，一般为1~3周，最短仅需3天，最长的潜伏1年。

布病主要症状表现为发热、多汗、头疼、骨关节和肌肉疼痛、衰弱乏力等，严重者无法走动，生活不能自理。乌兰察布市中旗科布尔镇南水泉村的刘喜全说，有时疼到连裤子都穿不了，上厕所也要人扶。此前，他曾到多家医院检查，但查不出啥病，后来才在乌兰察布市地方病防治中心查出是布病，这时他已患病近4年。

由于布病的症状和感冒发烧或风湿的症状差不多，加上政府此前缺乏宣传，导致很多患者误将布病当感冒、风湿来治，延误了治疗良机，使很多患者都进入了慢性期。一旦转为慢性，根治就很困难了，毕力夫告诉记者，根治布病的办法，目前还在进一步研究。

乌兰察布市地方病防治中心，每天都聚集着大量像刘喜全这样的布病患者，该中心的60张床位，几乎天天爆满。高峰时，这里每天接诊布病患者100多例。布病患者不断增加，中心甚至将2/3的办公房间也挤出用于接诊和收治患者。

该防治中心主任刘日宏说，治愈率大概有80%，但不可能全部治好，直接导致死亡的不多，除非有其他并发症。但从乌兰察布市卓资县巴音锡勒镇东房子行政村的情况看，事实并非这样简单。该村布病患者约70人，“大部分患者的病经常复发，基本没彻底治好的。”村党支部书记武忠和告诉记者。

米景川认为，这可能和患者没离开那个容易被感染的环境有关，他们或许又一次感染了布病。这种难缠的传染病拖垮了一个个原本就不富裕的患者家庭。以东房子村为例，年轻人外出打工后，家里一般就老两口，一个人因布病倒下，这个家就瘫了，内蒙古各地农村多是依赖养牛羊为生，如今，陷入这种难缠的疾病和贫困之中的村庄越来越多。

赤峰市疾控中心一位姓随的科长向《南风窗》记者透露，整个赤峰市2011年检出的布病患者是1500多例，其中，敖汉旗有200多例。乌兰察布的情况更突出，去年该市接诊疑似布病患者39862人，确诊布病患者5012例。其中2011年3月18日到4月30日，仅42天，乌兰察布就“打捞”出确诊布病患者2900多人。

事实上，2006年起，内蒙古布病患者就一直位于全国第一。回看早些年的数据，布病患者在内蒙不仅数量庞大，且疫情波及的范围逐年扩大。据2010年《内蒙古自治区人间布鲁氏菌病防治项目实施方案》披露，2000年，内蒙新患布病人数373例；2007年，新患布病人数猛升至8117例；到了2009年，布病蔓延至内蒙12个盟市97个旗县（市、区），新患布病人数16551例。

敖汉旗疾控中心主任曹国峰告诉记者，从已确诊的布病患者来看，感染主要通过以下途径进行：一是接触性感染，如经常接触羊的养羊、贩羊或卖羊肉的群体。二是吃未煮熟羊肉的食客。三是吸入被布鲁氏菌污染的飞沫和尘埃。

毕力夫向《南风窗》记者坦承之前防控存在的问题：一、知晓率不够，患者不知道得了啥病。二、检测点不足，一个旗县就一个检测点，而且这个点离村里很远，最远的几百公里，不便于患者诊断和治疗。三、治疗时间延误。布病是传染病，很多医院不治这病，患者只得跑到疾控中心去治，但疾控中心又安排不下那么多人，延误了治疗良机，这就进入慢性期。

针对这些情况，去年下半年，内蒙出台了新办法：一是提高宣传，群防群控。二是检测关口前移，让镇卫生院也承担检测功能。三是治疗便民，利用村医和乡镇卫生院现有条件，培训村医和乡镇医生，使其掌握布病防治知识并承担起医治职责。

然而，记者采访发现，上述办法在内蒙还没全面铺开。如敖汉旗，治疗布病的只有敖汉旗疾控中心门诊部，其他医院还不接收布病患者。该门诊部只有4张病床，每张床上都挤着四五个在打吊瓶的布病患者。毕力夫也承认，新办法去年下半年才开始实施，全面铺开还需要一个过程。

扑杀与救治

从事布病防控技术研究的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吴清民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表示，布病疫情要控制好，关键是控制住动物。采血、化验、确认病羊，然后将病羊无害化销毁—先电死，后焚烧或填埋。以养羊为主的内蒙农村，2011年起，扑杀患布病的羊成为一场浩大工程。索继广说，去年，敖汉旗检出患布病的羊有1000多只，全部都宰掉，政府每只补800元给养羊户。乌兰察布的扑杀力度更大，该市至今已扑杀、无害化处理6.6万只羊，每只羊补助600元，仅此，就补助近4000万元。

对病羊扑杀的同时，对布病患者的救治也在进行。但这毕竟是一场迟来的行动。因为早在2006年起，内蒙布病患者就一直排在全国首位，但直到2010年5月25日，自治区政府办公厅才印发《布鲁氏菌病防治项目实施方案》。到2011年，扑杀和防控工作才算大规模展开。当地很多老百姓也是在2011年后，才知晓布病及危害。以东房子村为例，武忠和就反映，2007年起，村里就有人患上布病了，但對羊的抽血检测，直到去年4月才进行。

更严峻的是，相对于庞大的患者数量，防控经费捉襟见肘。根据《实施方案》，内蒙自治区每年仅拿出500万元用于布病患者的防治，并根据各盟市疫情严重程度、经济状况等，自治区与盟市至少按1∶0.9~1.4的比例，落实布病患者的防治经费。但地方的防治更多地依赖地方领导的重视程度和财力是否宽裕。因此，内蒙各地给布病患者治疗的报销比例，也不一样。

乌兰察布市卫生局局长乔太平告诉《南风窗》记者，2011年全市投入近2000万给布病患者治病。2012年起，急性期的布病患者免费治疗，慢性期的政府报销90%，个人负担10%。而赤峰市敖汉旗，布病患者治疗的报销是50%，封顶报销金额是800元。资金投入不足，使得疫情的防控难以平衡各方的利益。如政府对被扑杀的羊补助不够高，百姓也不愿做出牺牲，因此牧民常将病羊提前转卖。

敖汉旗去年实际的布病患者，远不止曹国峰前述的200多例。因为有的患者报假名或假地址，和实际不符，也就不能以确诊的名义上报。曹国峰分析，患者之所以报假信息，一方面是老人担心被检出布病后，家里的羊会受牵连—畜牧部门去抽检他们的羊，发现患布病的将扑杀，而给予的补助远低于市价。另一方面是年轻人担心自己患布病的消息传出后，影响自己找老婆。

自治区公布的《实施方案》落实到基层具体执行时，也并不严格。王杰就指责敖汉旗动监部门“写个合格证明，就放出去了，根本搞不清楚哪只羊有问题”。2月20日上午10时30分，《南风窗》记者来到设在敖汉旗新惠镇305国道新叶公路扎赛营子村的动物卫生监督检查站时，发现竟没人上班。过了一会，才有人走过来问，“你们是来要证明的吗？人不在，那两个人出去办事了。”

不少农牧民向记者反映，他们的羊至今没人抽检，未经检验的羊，买卖也通畅。今年2月，乌兰察布市凉城县大榆树村的村民王银在患上了布病后，他把家里的200多只羊全卖了，其间，没人去抽检。他的儿子王志军告诉记者，全村的羊从去年到现在都没人去检过。

敖汉旗金厂沟梁镇设力虎村吴清波，也患了布病。他家的80多只羊，去年至今也都没人去抽检。村里10多家养羊户，也没收到畜牧部门的疫苗。“兽医害怕被感染，不敢给我们送药。”吴清波说。

此外，抽检主要针对大羊，很少检羔羊的做法也让村民担心，患布病的羔羊因此被遗漏。牲畜没管好，布病对人的传染也在持续。乌兰察布市卫生局承认，新发现的布病患者仍在陆续出现，“这说明布病传染源还没完全得到有效控制。”

事实上，布病并不仅仅是内蒙古一个省区的事。早前，卫生部、农业部组织布病专家到内蒙、山东、吉林、黑龙江、河北等地考察就发现，疫区范围呈扩大趋势，新发病人和暴发点都在增加。米景川就担忧周边省份布病的传入，“即使我们做好了，别的省没做好，同样很麻烦。”他认为，各省间“各挠各的”不行，只有相互通报情况，彼此加强监管和防治，才有可能控制住布病。不过，“要实现省际间联动治理，难度较大”。毕力夫说，除非有来自国家层面的统一布局和协调。

目前，连湖北等非牧区，也陆续发现布病。内蒙古统计局的资料显示，内蒙每年向全国供应羊肉近百万吨。此外，面向全国供应的羊肉，还有来自黑龙江、吉林等布病疫情也较为严重的牧区，羊肉的安全性让人担忧。农业部已在内蒙、吉林、北京等省份布病疫情较重的地区，开展区域化综合防控试点工作，探索区域控制和扑灭布病的模式，这会是布病得到控制并淡出中国的转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