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的父爱

2012-05-30 10:38陈凤尤
37°女人 2012年3期
关键词:铃声大姐走廊

陈凤尤

从小到大,从没见父亲流过一滴眼泪。可在我手术前,他哭了。

那是春节后的第四天,我肚子疼得厉害,几天也不见好,父亲带我上医院检查了几次,可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我一连好几晚都没合眼。父亲急了,直接找到住院部,哀求值班主任,医院才破例将我收了进来,继续做检查。

胃镜、透视、拍片……几乎所有的检查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有结果。在那度日如年的半个月里,父亲每天坐在床边,眼巴巴地望着我。看见我日渐消瘦,他的眸子里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不久后,我又做了一项检查,检查结束,医生紧皱眉头,自言自语:“怪事,小肠中怎么有个瘤?”他认为,这种瘤极为少见,十有八九是恶性的……很快,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就在快进病房的时候,他站住了,揩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窝,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冲我笑了笑。

父亲不死心,他跟医生商量,要给我做CT检查。但他把检查单递进那扇小窗后,就默默地走开了。检查室里,进来一位医生,是父亲托人找的一位熟人,父亲想让他来代自己看个明白。

半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出去了。我悄悄地扒着门缝往外看,父亲一看到他的脸,仿佛心里的一盏灯灭掉了,脸色由焦急变成了黯淡,他站在原地不动,仿佛腿有千斤重。果然,那位医生叹了口气:“唉,太年轻了,真可惜……”父亲扶着墙慢慢地蹲下了,把十指叉进了头发,使劲地绞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吃力地站起身。我赶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他回到病房。他一直沉默地往回走,但扭头看我的时候,脸上却溢满了微笑:“没什么事,只要做了手术,就会好的。”他不知道,他的眼里有闪闪的泪花,他也不会察觉,自己一直在躲避着儿子的视线。

没过几天,我听见他在走廊里打电话,说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他必须待在医院里,陪儿子走完最后这段路。还说他以前只顾工作,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太少,只能这样来弥补……

父亲回到病房,发现一粒蜗牛似的泪珠从我的眼角艰难地落下来,便用手把泪珠轻轻地揩去,小声地问我:“你怎么啦?”我咬着嘴唇,摇摇头。他把脸贴近我的胸口,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没什么,手术后就会好的……”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感到他宽大的掌心里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但那手掌,依然温暖。

过了一会儿,父亲去了医生办公室,回来后对我说,明天就可以手术。就在我准备进手术室前,父亲忽然把大姐叫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大姐一个人回到我的身边。我有些慌了,拉住大姐的手,连声问:“爸呢?”大姐说他有点儿事,马上就来。突然间,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把我伪装的镇定剥得精光,我变得惶恐不安。

手推车把我推出了病房,行进在长长的走廊上,家人都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嚓嚓”的脚步声。这时,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铃声,这是我给父亲调的手机铃声!循着铃声,我使劲将脑袋往后仰,终于发现父亲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望去,他是那样苍老。在走廊的尽头,父亲肩头耸动,压抑着哭声,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的眼泪。刹那间,我明白了,父亲是害怕把儿子推进手术室后,再也看不到儿子出来。

我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给我打了一针,我的身体慢慢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一张圆圆的脸靠近了,轻轻地对我说:“别怕,是良性的。”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却没有多惊喜。我流着泪,最先想到的就是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那一刻,我才知道,连日的病痛已让我对死亡不那么畏惧,我真正害怕的,是和父亲的分离。

从手术室里出来,我又被送回病房。父亲却不在,大姐说父亲怕我失血过多,去买血浆了。顿了一下,大姐又说,父亲走之前叮嘱说,手术完了一定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说:“给我电话!”

大姐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放到我耳边。“嘟……嘟……”没有回音。肯定是父亲不敢接,因为这部手机一直也没给他带来过关于儿子的好消息。又过了一会儿,听筒里终于传来父亲的声音,沙哑又克制:“手术完了吗?怎么样?”

我感到一阵心酸,憋了半天,才哽咽着说出手术的结果。我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如此自豪,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比赛,而我正是这场比赛的胜利者。父亲却没有吭声,听筒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得让我感到害怕。过了许久,突然传来父亲的哭声,那苍老、喑哑的抽泣声,像委屈,更像一种释放,穿透我的耳膜,慢慢地浸透我的皮肤、血液和每一条神经。

我张张嘴,想大喊一声“爸爸”,嗓子却忽然嘶哑,耳边湿漉漉一片。那一刻,我只想伸手去抱一抱我的老父亲。

(廖新生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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