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在复制或复原几片老街区成为动议的某个早晨,我自河边僻静的街巷穿行。走过一座躬身而卧的石拱桥,端详镶嵌着武康岩和青石的阶级,以及被脚步磨损了的纹饰。桥面留下修葺的痕迹,新补的几块花岗岩,显得有些生硬。石隙间的那些杂树乱藤哪儿去了呢?薜苈在桥边构成绿中间黄的瀑布,是最入画的啊。
不见樯帆,没有浪涛,漂浮着树叶的市河仿佛一条鸡皮鹤发的老人的手臂,无力地伸展。
凝滞而又浑浊的市河,令人可慨可叹的市河!谁曾想,自古以来,你就是太湖东流出海的必经之途,日夜行舟走楫。唐宋年间,人们将你进行大规模修治,使你成为漕运要道。这里曾运送过无数郑和下西洋宝船上的物资,去往浏家港。日常往来的客商们,常常在此歇息,上岸吃饭购物,或洽谈交易。市河沿岸于是人烟浩穰,构成了热闹的市廛,也演绎悲欢离合。真的,有好多彪炳史册的思想家、文学家、理学家和他们一生的故事,与你有关。
记得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有一天晚上骑车走过市河,车轮嵌在石梁桥的缝隙里,一个侧翻跌落河中。幸好河水不深,仅仅是脚踝擦伤一点皮,受了点惊吓。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看似平常的石梁桥,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为人们提供便利。武康岩构件和桥柱上的镌刻表明,它是始建于南宋的,在江南水乡十分罕见……
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今天,借助于汽车轮子匆匆来去,躲在楼宇中靠机器调节温度,让电脑网络牵着鼻子跑的我们,每时每刻追逐新潮,却难得关心自然界的四时演进,也懒得看一眼瞬息万变的城市中衰变的古老事物。蜿蜒伸长的市河,少说也有1000年的生命了。疏浚,淤塞;清澈,浑浊;闹猛,冷寂……几组形容词足以构成你的变迁史。你从来不愿停止呼吸吐纳,代谢更迭,哪怕无法拥有昔日的使命与荣耀,仅仅赝服于城市的宣泄。
用一句笨拙的比喻,市河是古城的一条贲张的血脉。然而在今天,面对光鲜的服饰、娇美的容颜和动人的声腔,被越来越膨胀的欲望所驱使的人们,已无暇顾及一条皮肤下日渐萎缩的青灰色静脉。
无论如何,残存的驳岸、河埠和桥梁,让我眼前一亮。除了它们,哪一座建筑能有经历上千年风霜雨雪,观照今天的资格?
小桥,流水,人家,离开了哪一点,江南神韵都将不复存在。
去年,我在洛阳看“天子驾六”,发现周朝最高领袖浩浩荡荡出行时,乘坐六匹马拉的车子,也占据不了六车道。城市的道路,是在后工业时代被奔驰的汽车轮子以一种不可遏抑的趋势撑大的。
汽车着实强势。城市所有的设施——道路、桥梁、住宅区以及各种公共建筑,都不得不服从于它的四个轮子。印象中,我们这座城市,上世纪70年代初只有一辆军用吉普车,走的是高低不平的卵石路。今天满街都是私家车,哪天不堵车反而觉得很奇怪。汽车多了,马路必须拓宽;马路拓宽了,汽车更多。仿佛是魔术一般,城市被撑大了胃口,不断吞噬郊区的农田,又接纳更多的投资者,迅速呈现都市气派。高架桥、快速路、立体停车之类的词汇,占据了城市规划文本。
城者,城墙也;隍者,护城河也。从前的人们常常设城隍庙作祭祀,这意味着城市发展以后,族姓地祗祭祀的扩大。据《周礼》记载,古代有八种祭祀,城隍——城市的守护神是其中之一。但是,汽车时代的到来,迅疾地颠覆了旧时的城市概念。城墙和护城河岂能将汽车的轮子束缚?无数承载着历史文化的老屋古桥,连同市河两岸的街区,就这样摧枯拉朽地消失了。
剩下的,是对市河的怀旧。
尽管我知道,一个人的怀旧,仿佛一根孤立无傍的芦苇,并不可靠。我们的城市需要集体记忆。
当年,那些临街面河的民居,或建于街巷与河道之间,挑出水面,或跨水而筑,巧得“人家尽枕河”、“楼台俯舟楫”的韵味。两岸,是绵延伸长的小街。街面狭窄处,宽不过丈余,主妇们喜欢将洗净的衣服用竹竿挑出,搁在对面楼窗上晾晒。站在河埠上喊叫一声,船孃一边应答一边摇着船儿过来,手里拎一篮哔卟乱跳的鱼虾。夏天的夜晚,老人们将躺椅放在河埠上,沏一杯佩兰花茶,摇着蒲扇,给孩子们讲许多名人的趣事逸闻,连蚊子都听得忘记了嗡嗡飞动。枇杷叶隙中,正飘来为昆曲伴奏的竹笛声。缓步走在早年铺砌的花岗岩石板上,闻听跫跫足音,散落的记忆仿佛都被捡拾起来了。
《诗经》这样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亲水的意象,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孕育成熟,穿越漫漫时空,一直流贯到今天。流淌,是生命的本质。尽管,有些河,被填平后打上桩基,盖起了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楼宇。尽管,市河两端的水闸门,任随浓绿的青苔渐渐攀升……
水,依然东流,找不到一条返回母腹之路。
人,从来是逐水而居的。很多年前,尚未形成集市前,最初的居民便在这里醅酒结庐,繁衍生息。市河,所以成为城市之源,归结于世世代代的人們的情感维系。哪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母亲河,譬如塞纳河之于巴黎,苏州河之于上海,黄河之于郑州。一旦母亲河干涸,城市就消亡了,譬如孔雀河之于楼兰古国。
诗人们皱着眉头说,被污染的河流如同被污的心灵般让人抑郁,所以我们一直在寻找,寻找清澈的河流,宁静的家园,和纯净的心灵栖息地。然而,他们离严酷的现实太远。让母亲永葆青春容颜,不是梦呓,便是童稚的天真。
变迁(或者称作更新),是城市的惯性。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繁华街区从这里转移到那里。尤其是在城市化大潮势不可挡的今天,谁也不愿意像《封神记》里的申公豹似的,长着一颗脑袋只能朝后看。排斥摩天大楼根本不理智。
每座城市都有它的辉煌与梦想,也有痛楚、悲哀、郁闷,乃至血泪创伤。千百年间,历经兵燹战乱,天灾人祸,跌宕起伏,从兴盛转而式微,从衰落逐渐鼎兴,在寻找中迷失,在迷失中寻找,构成了城市纷繁复杂的历史。是生活在往昔的彤影里,还是去营建今日的霓彩?这个题目丝毫也不难回答。
我在河岸边屏息凝神。那是一个人的河祭,没有任何仪式的河祭。我的心境,仿佛是在图书馆古籍部,面对着泛黄纸页散发的气息,敬畏,复又怜惜。更新?是的,市河,你可以也应该得到更新。相信会寻找到不止一种方式,哪怕脱胎换骨。放大了一点讲,整个一座城市被地震一抖成了废墟,不也照样能重建吗?
毕竟,你是血脉,是根啊。
只不过,以前是先有河,再有市,现在是先有市,再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