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尘馨
新近问世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上、下)让不少人感到意外——这不但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后人撰写的回忆录首次在大陆出版,当中更有大量鲜见的历史影像。该书的编著者、作家白先勇罕见地放下自己擅长的文字和抒情,改以500余幅图片为核心进行展现,尤其是在上册《民国与父亲(1893-1949)》中,除了四平街会战、徐蚌会战等有较详细的文字介绍和一些书信外,其余内容仅以时间地点背景人物简单标注。
白崇禧,曾经的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与李宗仁并称“李白”,组成国民党内最具实力的地方军事势力——桂系的权力中心。这位蒋介石曾经最为倚重的将领,在大陆人眼里却是一个“著名的陌生人”。
白先勇说,他想通过这些史料,还原一个真实的父亲,一个失意的“小诸葛”曾经的风华与憾恨;同时也想告诉读者,“国民党到底是怎么丢掉大陆的”。
“到了台湾,父亲常常跟我讲那些故事,失败讲的多,得意的也讲。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事很重要。”那些被忽略淡忘的历史碎片,在这段时间里被75岁的白先勇反复咀嚼。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筹备已久的关于父亲的传记《仰不愧天》还在继续写作当中,那里有更多对父亲的个人回忆。
三张相片,一生起伏
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年你一直在写父亲的传记,现在为什么改成了影像集?
白先勇:写父亲传记已经写了好几年了。期间,我到处搜集父亲的照片,集了好几百张。这些照片有的是我们自己家的,有的来自台湾“国史馆”“党史馆”等资料馆,还有的出自《良友》。其中很多照片,很多人没有看到过。整理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感觉好像回到了历史现场。用文字写历史,比较平面,还要加上许多想象;可一看照片,一切清清楚楚。所以,我想先把它们整理出来。而且这些照片很珍贵,如果我不去搜集,不把它们编成完整的故事,别人就更不会去做这件事了。
比如有一张照片,我父亲北伐胜利回来,后面的条幅是“欢迎最后完成北伐的白总指挥”。我当时就替我父亲想,他一定很得意吧,当时他才35岁,就已经是上将了。那种图片的感觉和我写作完全不一样。
还有一张是在台儿庄战役前夕,我父亲和蒋介石、李宗仁三人站在徐州的合影。事后看,那一仗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命运,他们相当于正站在历史的转折点,脸上带着庄重、严肃,一种国家命运扛在自己肩上的感觉—这也是文字难以表现的。
还有一张照片,父亲看着怎么像个逃犯似的。照片上写的是法文,原来是他到安南(注:越南的古称)时入境证上的照片。查资料就知道,蒋桂战争爆发后,父亲真的就是逃犯,蒋介石当时在通缉他。这几张照片一对比,加上那些历史背景,父亲一生的起伏就都说完了。
中国新闻周刊:更多从照片想象不到的具体细节,父亲跟你说过吗?
白先勇:那些具体的事情和细节,以后我会把它们写出来。书的下册《台湾岁月》,就写得比较个人化,因为那些事情是我看到的、亲身经历过的。但如果1949年以前的内容也这么写,别人会说“你是在替父亲解释什么”。还不如让大家去看,去想象。
父亲传记《仰不愧天》还没写完,它的角度会更着重于我父亲一些。而这些图片是一个完整的系列,可以独立成册。里面很多照片是父亲和蒋介石的合照,要研究蒋白关系,很多线索都在里面了。他们站得近一点远一点,前一点后一点都有关系。这种分寸离合,用文字讲述真的就很抽象。你看,刚开始他站在蒋旁边,后来越站越远了,两个人也相互渐行渐远了。又比如他去视察傅作义部队的照片,你可以一前一后对比看,其中意味我没点出来,不用多说,你们看得懂的。
中国新闻周刊:这本书在大陆出版,是“投石问路”吗?
白先勇:......可以这么说吧。但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在大陆出版而专门做的,它在台湾、香港、大陆同时面市。台湾版里只多了几句话、两封信而已。大陆版中,照片一张都没动,我觉得相当出乎意料。
我也没想到,大陆读者的反应会有“大吃一惊”的新奇。你们(影视剧里)塑造的我父亲的形象,都是“桂系军阀”“青面獠牙”的,和书里展示的照片是两回事。
中国新闻周刊:那你当初想到这本书可以在两岸三地同时发吗?
白先勇:(笑)大陆现在不是有民国热了吗?胡锦涛都说了,抗战的正面战场是国民党打的,敌后主要是共产党打的,功劳一人一半。有他的这么一句话,我想,现在对民国史应该是更宽容了。我希望还原历史真相,尤其是抗战这一段。(国共)两边都应该说清楚。国民党自己的历史也没有讲清楚。如果连自己都讲不清,日本人也可以乱讲,他们可以说你们自己都不清楚。
他是“小诸葛”,但没有刘备
中国新闻周刊:你说要“还原历史”,书里有哪些部分是曾经被回避忽略了,而你又特别想介绍的?
白先勇:第一, 大家对蒋桂战争认识不清。台湾人只晓得中原大战,不知道是蒋桂战争是怎么起头的。大陆这边也不怎么讲。在我看来,蒋桂战争影响到了整个国民党的命运,史学界对这一点也是肯定的。我特别在书里放进了一封我父亲的电报,这封电报近3000字,是发给蒋和国民党中央的。要是蒋听他的话,就不会有中原之战,就不会有蒋桂之战,可能也就不会有中日之战。可是,蒋不信任我父亲嘛。这些方面,后来很少有人提。
中国新闻周刊:你父亲到了台湾,跟你说起过这件事吗?
中国新闻周刊:讲了的,讲了的。也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来有自。不过这件事还比较复杂,那时候刚好湘变,广西的少壮派打湖南,其实撤掉他们就可以了,可是蒋本来就多疑,都搅合在一起了。
第二个我想说的,是1946年的四平街会战,我另外写了一篇5万字文章详细写了这件事。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憾恨,他的回忆录里也说得很清楚。当时他在长春的机场对蒋说,“让我留在这里,让我指挥督战把仗打完。”但蒋不听,说“你回去”。
我父亲跟蒋说,“如果我继续留下来,把林彪打出哈尔滨,接着是齐齐哈尔。”这是他已经拟好的一整套计划,可蒋介石硬要把他调回南京去。后来林彪开始做大,变成四野百万大军,从东北一路打到海南岛。后来我父亲被林彪彻底打败了。
父亲在回忆录里4次提到这件事情,跟我至少还讲了五六次。10年后,在台湾,父亲在给蒋的信里还提起这件事,当时,蒋还派特务跟踪他。父亲在信里说,“我那时候跟你提议你不听,现在江山丢掉了,你又派特务来跟踪我。”
接下来就是徐蚌会战(淮海战役),这是第三件事。那时,父亲是“华中剿匪总司令”,负责华中统一指挥,可蒋介石突然临时把华中一分为二,把一半划给刘峙,因为刘峙听他的话。这等于废掉父亲一半的指挥权,而且也打破了他“守江必守淮”的战略。
1948年10月30日,我父亲从汉口飞到南京,发现军事战略全错了,而且已经来不及调动军队了,败局已定。备战的那些将领,跟他一点渊源都没有,他认为到时候蒋一定要飞回来亲自指挥的,果然确实如此。
我现在想,抗拒命令,可能是我父亲一生最艰难也是最明智的决定吧。而蒋对他更是怀恨在心了。他们俩人的关系,真是要命。历史上对败仗总是要有个说法的,最后就归罪于我父亲按兵不动。
这三个阶段,是影响国民党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中国新闻周刊:《仰不愧天》里,他们俩的关系会多写一些吗?
白先勇:(笑)大概会多一点吧。因为蒋的日记也公开了,有很多东西可以看到。
蒋介石和父亲的恩怨还跟杜聿明有关。蒋其实有一个心结,后来他自己也提到,杜聿明的军队是蒋的嫡系中的嫡系,真是“天子门生”,他的最爱,打得也最好。可我父亲指挥起来,照样自如,照样打了胜仗。蒋心里就矛盾了,他看不得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指挥,还能得心应手。
其实蒋是很重用我父亲的,每每重要的事情都请他去完成。可是,每次重用完了之后呢?唉,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了,讲也讲不清。蒋本来就不信任他,可又要用他,又怕他太强。
我发现,大陆读者最好奇的就是我父亲和蒋介石的关系。还有传言说,我父亲是被蒋毒死的,派的是女间谍、护士去下毒。那是连续剧。一大堆谣言,因为台湾有个特务叫谷正文,曾经在回忆里乱讲了一通。
蒋介石是不会毒死我父亲的。而且,毒死我父亲还用等17年?其实到了台湾后,我父亲对蒋不论政权军权都没有任何威胁。
中国新闻周刊:有人说,蒋让你父亲到台湾,是为了钳制在美国的李宗仁?
白先勇:这也不是。我父亲到台湾后根本没有和李宗仁有过接触。李去了美国后,他对李就非常不能谅解,觉得你怎么可以就一走了之?要么你不做代总统,交出位置给蒋,要么你就继续做下去。可是,怎么就能自己跑掉了?以我父亲的原则、对民国的感情,这是不能接受的。
父亲参加武昌起义的时候才18岁,他见证、参与了民国的成立,所以他对民国那么死心眼,那种感情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理解的。后来很多人问他,为什么去了台湾,不去香港或者其他地方?而对他来讲,没那么容易,不看到最后一步,是不会甘心的。
中国新闻周刊:他恨蒋介石吗?
白先勇:他不是恨蒋这个人。我父亲跟蒋个人的恩怨情仇其实无足轻重。他恨蒋在关键时候不听他的建议。有一天,他想了一下,突然跟我讲了一句很感慨很真诚的话,当时他叹一口气说,“唉,总统是重用我的。可惜我有些话,他没听。”
蒋对他的感情也很难说清,又爱又恨,爱其才恨其能。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看来,父亲这一生,有没有失当的地方?
白先勇:他自己讲过,自己有一个错,就是他不应该帮助李宗仁去选副总统。好不容易,8年抗战中和蒋粘合好了,这一下又全完了。我母亲从来不干涉我父亲的事情,单单这一次,她有种奇怪的直觉。她当时说,李宗仁不足以担当副总统的位置,国民党中央政府关系太复杂了,不是他一个武夫能够胜任的。很多年后,我父亲承认她是对的。自己的政治判断出了错,之后导致一连串的错。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父亲这一生的遭遇?
白先勇:他是“小诸葛”,但没有刘备。他和蒋介石的关系没有弄好,这对于国民党、对于中华民国都是个悲剧。他是蒋的枪杆子,可是蒋没有用好他,这是遗憾。
真正的主角是一代民国史
中国新闻周刊: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关注这些历史的?
白先勇:在大陆时我还小,而且父亲总是在打仗,父子交流不多。到台湾后,我上大学了,他也有时间了,就给我讲他的故事。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很好玩,后来才知道它们的重要。尤其是到外国以后,我看了很多历史书,开始回忆父亲跟我说过的那些故事,同时开始想,国民党是怎么败的?当时有很多疑问,就想等着回台湾时再慢慢问吧。
最遗憾的是,好多问题都没有来得及问父亲,他就已经过世了。但是我越来越了解父亲的感受,他讲的那些话,他走过的一生。我整理这本书,又是将它们重新梳理了一遍。
还原历史的想法一直是有的,从我开始写《台北人》的时候就有了。如果你对自己的过去不清楚,那么对未来的路径和抉择也就不会清楚。这本书不光是替我父亲还原他个人的历史,它讲述的还是整个民国史。其实台湾人多少知道这段历史,但没那么清楚;台湾方面也有意无意地在历史中把我父亲边缘化、淡化了。如果连台湾的人都不知道国民党是怎么把大陆丢掉了,岂不是太糊涂了。
从表层看,我父亲是书中的主角,但真正的主角是一代民国史。我想把这段民国史,至少是军事史的部分,完整地保留下来。真相就是真相,真相只有一个,所以台湾、大陆的读者读起来都没有问题。
台湾“国史馆”就这两本书举办了研讨会,为期两天,这在台湾是破天荒的。在南京的老总统府,南京大学民国史研究中心召开了“白崇禧与近代中国”的研讨会。这都是之前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大陆的读者,通过这本书你想让他们看的是什么?
白先勇:也是还原一些现场,而且也让他们知道国共之间的斗争都是怎么来的。当然我也希望他们了解我父亲,不是简单的“桂系军阀”四个字。他是真正雄才大略的人,可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容纳他的人。就像杜甫的诗,“古来材大难为用”。
我希望大家能真正了解这个人,包括他的成功、失败和憾恨。
中国新闻周刊:1987年,台湾刚解严后你就来大陆了。你是国民党高官之后,能在那个时候回到大陆,而且受到很好的礼遇,这和你父亲在台湾所遭受的冷遇有关吗?
白先勇:我猜是有关的。
中国新闻周刊:后来你尽力推广昆曲,是不是也得到一定的“照顾”?
白先勇:有的。
人家问我,你的家乡在哪里?我说地理上我在桂林出生,我和台湾11年的感情也很深,可好像哪里都不是我真正的家。我想,最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是我们的传统文化。19世纪到20世纪,是我们整个民族最痛心的世纪,却讲不出口。我到了美国以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越来越有感觉,总想着有一天,要重振大汉天声。我做昆曲,就是这个动力一直在推着我。要不然,我几十岁的老人还到处奔跑做什么呢?这不是为了大陆或者台湾,而是为了我们几千年的文化。
历史和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我们的历史和文化都是破碎的。我希望能引导大家意识到,应该去寻找历史真相。这非常重要,但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做得我累得要命。我做这两本书就够了,我起个头,后面就是其他人要去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