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五年

2012-05-14 16:52万佳欢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娄烨颐和园新闻周刊

万佳欢

理论上讲,过去五年间,导演娄烨应该从电影界消失,他不应从事任何与电影相关的活动。至少规定如此。

但实际上,五年中,娄烨穿梭于中国和法国,忙碌地参加电影节、当评委、谈资金、拍电影。

这五年,他拍摄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和《花》两部独立电影先后入围戛纳和威尼斯电影节并获奖,偶有消息传回中国大陆,也很快被淹没。

娄烨理应习惯这样的“被消失”生活。他的第一部电影《周末情人》让“有关部门”足足审了两年;21世纪以来的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他先后因《苏州河》和《颐和园》的“违规参赛”而被禁两次。

演员郝蕾称他“很主流”,更多人却觉得他“各色”,他倒認为自己有时候“非主流”。对他而言,有一些影片“底线非常清楚”、必须拍,例如“非主流”的《颐和园》;也有一些影片“可能可以谈”,例如《紫蝴蝶》。

如今,他恐怕就没有那么“各色”。“每一种电影都会有很好的东西出现????哪怕是完全的针对票房工作的那些目的性很强的电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1年9月,娄烨终获解禁。2012年3月,他的个人影展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拉开序幕——娄烨希望让通过盗版光盘熟悉他的内地观众在大荧幕上看到自己的作品。

而他重回制度下的新片《浮城谜事》也已冲过5个月的剧本审查,剩下最后一道成片审查关卡,距离影院只有一步之遥。

“是不是要回去做动画片,

或者找点别的活?”

2006年9月,电影《颐和园》的制片人耐安前往电影局,取来了关于导演娄烨和自己因《颐和园》“违规参赛”所受到的处罚通知文件,内容是两人“五年内不得从事任何与电影相关的工作”。

五年禁影的处罚让原本抱有一丝希望想要继续送审的娄烨猝不及防。

实际上,在以个人名义私自将《颐和园》带到戛纳前后,娄烨就作好了迎接有关部门一个“说法”的心理准备,但接到文件后,他和耐安还是十分震惊——中国电影史上甚至还没有制片人被禁的先例。

他和耐安甚至已经对未来做了最坏打算:《颐和园》很可能是娄烨的最后一部电影。不能从事“任何和影视相关的工作”,那是不是在家里写剧本也是不合法的?娄烨很认真地反复跟耐安讨论,五年内都拍不了电影怎么办?是不是要回去做动画片,或者找点什么别的活?

两年多的时间一直马不停蹄地忙于《颐和园》的拍摄、参赛、应对审查,让娄烨觉得精疲力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个人呆着,靠游泳和跑步打发时间,“挺没劲的,没事干。”

“当时我们情绪一直都很低;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一蹶不振,”耐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2006年冬,作家聂华苓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发起了一个“国际写作计划”。她邀请娄烨参加这个计划,希望他能够“躲开点麻烦、休息一下”。

出于沉淀和梳理的考虑,娄烨答应下来。他在美国呆了两个多月,旁听一些课程,写作剧本。有的夜晚,他会在聂华苓家休息,跟作家毕飞宇“吵架”,了解来自不同国家的作家的状况,“十分美好”。

他也会跟作家们聊到未来的创作计划。其间,他遇到了巴勒斯坦作家萨阿德,他们聊起萨阿德的入狱经历和他的小说作品《last hour》。这个故事曾拍成过话剧,讲述一个出狱后变成性无能的政治犯对自己过去黑暗一面的反思。娄烨很感兴趣,希望能在拉马拉或者耶路撒冷拍摄这个故事。

2007年初,娄烨差不多已经知道,以后的五年时间里自己不会仅以跑步和游泳度日。“我当时已经决定未来五年不停止工作、继续拍电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当然,他只能做一些和中国大陆没有直接关系的工作,譬如海外电影。

3月,他带着《last hour》(中文名《亚米娜》)的故事出现在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进行融资。根据媒体报道,他当时已经筹集到了30万美元。

几乎与此同时,旅法作家刘捷辗转将自己的小说《Bitch》寄到娄烨手上。小说讲述一个了中国女留学生与法国男子之间的一场爱情角力,其中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的生活状况跟娄烨的游离状态十分类似,这让他产生了兴趣。就这样,他手头又多了一个影片计划。

但两个外语片的筹备状况时好时坏。萨阿德出过一稿《last hour》的电影剧本,大家不是特别满意。同时,由于耶路撒冷的局势等客观原因,这个计划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最后,娄烨终于决定先拍摄《春风沉醉的夜晚》,这个同性恋题材故事早在《颐和园》拍摄期间就已经由编剧梅峰开始创作。

“会不会突然站出来一个人,抓到我正在拍片子?”

虽然一直忙着准备新片,但很多国际电影节的朋友知道娄烨被禁以后,纷纷邀请他去做评委。2007年,他受邀前往鹿特丹等国际电影节,又担任了南京独立影展评委。

娄烨在南京的最大收获是,确定让这里成为新片《春风沉醉的夜晚》的拍摄地。耐安和他都认为,这部影片的拍摄方式应该是低调的、投资很少的。出于这样的考虑,影片大都由年轻人参与,用最节省资金的家用DV拍摄——这是娄烨此前一度想尝试的。

这次拍摄变得像偷情一样隐秘且刺激。连拍摄进度都对外保密。娄烨有时会担心:会不会突然站出来一个人,抓到我正在拍片子?

实际上,他也明白自己的担心是不会发生的——在2008年以后,就连手机都可以拍电影。

但大家仍然担心,如果最后拍不下去怎么办?也许可以等一等,这么小的投资,或者大家可以再找一个办法继续工作。

经过两个多月的拍摄和半年多的剪辑工作,《春风沉醉的夜晚》终于完成,并于2009年5月一举夺下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该片关注同性恋话题,拥有直白的性爱场面,这让很多人评价影片是“与被禁对抗”“一次玩命的实验”。娄烨回应,这是“回答”而不是反抗,因为“反抗是没有用的,但是对话有用”。

还有媒体评价,此时的娄烨终于走出了“忧伤期”。《春风》让他找回了工作状态,其获奖更让下一个影片计划《花》(即《bitch》)的融资状况有所改善。全体摄制人员都对此欢欣鼓舞。

而娄烨的老搭档耐安对此并不认同。

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五年不能和他没有被禁的时候相提并论。人在限制之下,和在那种无限制的自由创作状态下,还是会有不同的。可能在工作中看不出来,但是在精神上、心理上????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都会有。”

2009年夏,《花》开始在法国看景、筹备后,娄烨大概有两年时间在巴黎工作。他形容自己那段时期的感觉,“差不多是流放者”。

五年间,他和耐安也曾通过一些渠道询问过自己能否解禁。

“当时我们获得的一些数据还是比较积极的,如果有合适的(影片)计划,还是能报的,”耐安说,“只是《花》是在国外制作的,和中国没多大关系。我们就先踏踏实实拍外面,别惹事了。”

2011年,离解禁期愈来愈近,娄烨必须开始考虑解禁后的拍摄。

耐安开始着手跟电影局接洽,咨询下一部影片的报批手续等问题。

即便承认自己更喜欢在国内拍片、对这个日子早已心存期待,“解禁”对娄烨来说仍然是件矛盾的事。

他不止一次地对媒体说,过去的五年是自己最快乐自由的五年。“所有问题都只是电影问题,都是艺术和技术问题,”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这种状况里工作,是一种挺快乐的事。”

五年间,除了参加几个电影节,他拍了一部DV片、一部外语片。工作量不算小,尤其是比起他以前的创作数量来说,速度挺快。

“估计因为省了那个电影审查的(过程),”他说,“不用花多少心劲儿在审查上。”

在拍摄《花》的北京部分时,新片的准备工作实际上就已经开始进行。

娄烨跟老搭档梅峰讨论,他们挑选了一个比较保险的题材。新故事《浮城谜事》选自编剧梅峰近来关注的几个网络话题,关于一个出轨男人的故事。

“我们谈的问题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关于今天的民间的,关于男男女女的事情,所以(审查上)没什么问题。”娄烨说。

如果说《春风沉醉的夜晚》呈现的是“爱情和情欲里人的自然和自由的一面”,那么他想在新片中呈现出爱情麻烦的一面——看起来这是个悲观的角度,但娄烨并不希望它被拍得太悲观。

接下来,他们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写作、讨论和修改。对这部影片,他显得十分谨慎,“还是先通过比较好”。

解禁前,娄烨向电影局提供故事大纲待检,电影局回复要求看全剧本。

一个月后,娄烨收到了修改答复。“然后我们再开始工作,然后再送。” 如此两次反复修改和递交,如此历时五个月。

对于具体的修改内容,娄烨不愿明说,他只是表示这次与总局的沟通很顺利,大家都在努力把事情做得更好。

目前,《浮城谜事》还在进行后期剪辑,等待下一步成片送审。如果运气够好,2012年下半年,观众将在影院里看到这部继2003年《紫蝴蝶》后娄烨的首部公映影片。不过,联想起票房不佳的《紫蝴蝶》,娄烨到那时恐怕还得面临更严苛的中国市场的“审查”。

(实习生李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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