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建取决于现代化的品质

2012-05-14 16:52余世存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11期
关键词:乡土城乡现代化

余世存

和前贤的乡建运动相比,今天的乡村建设已经成了一种慈善、公益行动,这一性质本身说明,乡土中国在今日已经成为救济的对象

我们现代人的乡土感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按照诗人、哲人、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的观察,现代化运动以来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失乡者,是漂泊者、流浪者、永远的外乡人。现代化进程不仅以壮观而残忍的力量拆掉故乡,而且直接把人及其家园贩运至资本主义的怀抱……敏感的思想家甚至说,出生于1789年之后的人,已不知存在的欢乐。

中国有文明史上最为漫长的安土重迁的农耕文化,这种文化给了我们极为骄傲的小农经济、田园诗歌、大地信仰、山水艺术、泥土情怀、宗法政治……但到了明清两朝,这种文化已是衰落得不成样子,从汤显祖、徐渭、李卓吾到曹雪芹、龚自珍等一流天才们的悲凉感、末世感可知,文明已经不能支撑它自己。碰巧西方的资本叩关而入,我们在半推半就中,步入全球一体化秩序当中。

从鸦片战争到后来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中国人终于明白,自己不再是文明世界的中心和重心。从陈独秀、冯友兰等人开始,现代中国的关系、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就是一种城乡关系。尽管梁漱溟、费孝通等人从不同的角度辩证说,所谓城乡之别只是知识问题而非认识问题,但更多的中国人认为,中西之差就是城乡之别。中国欲现代化,中国人必须进城。因而,我们的现代化是一种背井离乡的现代化。

陈独秀明确地说,现代中国是城市对乡村的支配。如今,广大的农民工人更是从生活中明白做一个乡下人的卑贱。中国人都以做一个城里人为荣,以吃“商品粮”,而非自己从土里刨粮食为荣。离开乡土进城、进更好的城,已经成了中国人的宿命。借用美国学者费正清的观察,中国人的现代化是一个感人的故事,中国人对现代化、城市化的追求像一个苦恋的情人,那样痴迷、执著。

从到东西洋留学,到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出国潮,到农民削尖脑袋进城,到今天上亿的农民在城市间流浪打工……这一切都在说明我们跟乡土关系的淡漠。尽管有着改良主义的乡建运动,有政治决策的户籍制度和城乡二元结构,有“离土不离乡”的倡导,有三农问题的研讨,有新农村建设的投入,但农民及其子弟仍希望进城。今天,在多重意义上,农民几乎不再是有创造力的阶层。农民只是因循着生活,在电视和都市的影响下得过且过。除了向城市单向输血,如提供粮食、蔬菜、市场、原材料、青壮男女……乡土中国自身再无新鲜的血液,自身再无新鲜的创造。由于城乡生活的严重失衡,农民不仅没有心力去耕种田园,也没有能力去修建好一个厕所、一个猪圈,农村的公共建设几乎停滞,农村成为世所罕见的垃圾场……

这样说,并非表明乡土中国没有现代转化的机会。相反,在梁漱溟、黄炎培、陶行知、晏阳初等圣贤般的努力里,乡建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经验教训。他们的努力曾经令世界瞩目,多年以后,联合国还在推广他们的经验。青年毛泽东做过晏阳初的义工,他由衷地敬佩乡建派,曾跟梁漱溟彻夜长谈乡土建设,甚至对晏阳初的平教社说,共产党愿做你们的朋友。当今在全世界推行的小额贷款模式在延安时代就已经施行过了,当今为人称道的合作经济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也曾作为国策推广过,当今在全世界倡导的“到乡村去”的运动在毛泽东时代也已经发生过。

跟革命党人的国家层面相比较,乡建派是局部的、社会层面的,它注定没有革命派彻底。这也是为什么乡建派更像传说的息壤,可生长,却难以抵挡现实中滔天的洪水。它能够取得成果,但遇到政治变动,如日军入侵、政权易手,即告终止。在革命党人眼里,乡建运动更有着强烈的精英主义倾向,它是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文化改良运动,而改良主义在革命党人那里是要大打折扣的。

事实上,乡建派自身也有克服不了的难题。他们以狂狷的圣贤品格推动乡村建设,但事实证明他们多流于梦想。梁漱溟感叹,工作了九年的结果是号称乡村运动而实际乡村不动。陶行知说,我们的新使命,是要征集一百万个同志,创设一百万所学校,改造一百万个乡村。这在今天仍只是一种呓语。晏阳初则困惑:我们初到乡间,看到农民的失学,慨叹中国教育的不普及,后来在乡间久住,才知道幸而今日中国的教育不普及,否则非亡国不可……我们常看到一班子弟未受教育以前,倒还肯帮帮父兄,一踏进学校,出来便成了废人。

用革命党人的话,历史规律和现实逻辑“不以他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乡建派想教育人守住乡村,守住人的本心本性,无济于事。在社会各种各样的诱惑、压力面前,他们的实验道场一片颓败。因为他们用以乡建的办法仍是农耕时代的办法:师生动员,一如父子、师徒之间薪火相传,一旦花果飘零,即无疾而终。而革命党人一度用心乡土,后来为了工业化,再度牺牲乡村,导致了乡土中国更全面的破败,甚至城乡结构先于制度定型,以至于今天,任何一次现代化起飞带来的红利,都跟乡土中国无缘。

可以说,我们的乡土建设在被革命和被改良的夹击中,与原发性现代化社会走了一条并不相同的道路。后者在现代化起飞后,不仅给乡村带来了发展的良机,而且反哺乡村,使得乡村成为全体国民的后花园。而我们的现代化是后发的,因而也是单向度的。我们反哺无力,对乡村的态度是,除了要求其继续“输血”外,多半听其自生自灭,或者为其唱唱牧歌或挽歌。

经过百年来数次折腾,在最近一轮启动的现代化进程里,我们仍经历了近乎同样埋葬乡土又招魂田园的历史。我们一方面毁林毁田,一方面劝农民种树种地;我们一方面抒情都市,做欢乐总动员,一方面又设点建“农家乐”以供观光猎奇……这种官民在对待乡土问题上的进退失据,造成了三农问题以及生态心态世态上的灾难。但这种现代化求仁得仁又何怨,一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再度乡土。

和前贤的乡建运动相比,今天的乡土建设已经成为一种慈善、公益行动,这一性质本身说明,乡村在今日已经成为救济的对象。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种沦陷是意味深长的,其中有历史的必然,有现实的应然,也有我们自身选择的果然。因此,乡土中国的建设如何,将取决于我们现代化的品质,我们是否不再以都市为终极或唯一目标,我们能否实现知识、资本等等的城乡分布均衡,我们是否能够给边缘者、隐士、农民以政策、舆论等方面的尊重和支持,我们是否给上山下乡者以大力度的财政转移支付,我们的资本是否能够铺平通往乡村的道路……

(作者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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