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回到从未见过的故乡定居,是不是有隐隐中的召唤?
郭中一:似乎是有的。我是回到了合肥,通过当地亲戚的讲述,才知道很多我家的故事。我们首先选中的地点,不是小团山,而是二潜山和小潜山之间的马鞍口。选中的第二天,我们去姑姑家吃饭,说起这个地方,姑姑大吃一惊,连声说好。原来那是我曾祖父的故居,我的父亲就出生在那里。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放弃了马鞍口,选中小团山。那个荒山,一开始很多人来看了就笑,说你们笨蛋被拐来了。过了两三年我们做得像样了,有人就问,你们会风水吧?这么好的地点给你们看到了。这个山面对正南,两边隆起,中间凹下去,像把太师椅。山前面还有个水塘,风水上就是个财库。我听了大笑,说水塘边有个房子,住过人的样子。如果这里风水好,那么在这里住过的人早就该发了。后来姑姑告诉我,那房子里住过的人,又是我的曾祖父。好像他老人家算好了一样,到处堵我。
我父亲20岁离家,平时对家乡的事情讲得也不多。有一次,我问他祖母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因为祖母的闺名从来没人叫过。我又问,祖父叫什么名字?他还是回答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父亲说,祖父平时很威严,自己从小很怕他,见面就一直低着头,吃饭也不敢发声,哪里敢提名字。后来我和弟弟反复拷问,父亲才想起来。这件事让我很感慨。老人要是走了,很多东西就没人能讲了。所以我开始留心长辈的唠叨。外祖父过世之前,经常会说起,他们李家当年在广东梅县如何有钱,后来怎么家道中落,他又怎么一个人白手起家……这时阿姨和舅舅就会在旁边说,你又罗嗦了,一次又一次的。有一次,我突然跳起来,说,你们能记住多少细节?你们有哪一次专心听过?未来,我们能记住多少?
中国新闻周刊:你本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故乡有直接联系的?想象中的肥西,和真实看到的有很大落差吧?
郭中一:大概从80年代开始,我们就通过各种渠道往家乡寄钱。一开始不能直接从台湾汇款,就通过我父亲在国外的学生转。后来我在美国读书时,也肩负这一任务。30年前,3000美金的一笔汇款,能让一个人变成肥西首富。但一直到现在,农村还是很穷。钱到哪里去了?没有计划乱花掉了。最近我的一个亲戚还跟我抱怨,钱不够用,因为过年的时候爆竹就买了5000多块。我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呢?回答说不买的话面子上过不去,这年不能过的。你看,基本的农村文化就是这样的,不是把钱用在生产和积累上,而是在攀比、浪费、甚至是赌博上。我就开始怀疑,农村的问题不仅仅是科技和政策上的障碍,还包括文化上的重建。
中国新闻周刊:这是你重回故乡的最终目的?
郭中一:当年,我们这批知识分子的想法是,第一,退休以后要找个适合的环境居住;第二,实现一点人生价值,多少可以做点事,教教附近的孩子,传播环保理念;第三,更深的一层,我们觉得大陆少一个精神的核心。台湾的原住民,有他们的圣山大武山。平时不进去,在尘世日久,就要回去洗涤一下心灵。但汉族没有,汉族人的精神是非常空虚的。应该有人来做这个事,知识分子可以把这作为一种抱负。
中国新闻周刊:能做到吗?这似乎非常遥远。
郭中一:你知道石头汤的故事吗?是说一个士兵战后身无分文走进一个村庄,说我有一块石头,能煮出天下最好喝的汤来。喊了很多遍没有人理他。有人说我们试试看吧,于是拿来锅子和水。煮了一会儿,士兵尝了尝说,已经很好喝,但有点儿油和盐就会更好。于是又有人拿来了油和盐。士兵又尝了一尝,说有青菜就会更好,再有点儿肉的话……每个人都拿出来一点,最后当然就是天下最好喝的汤。
我只是最初的那一块石头,創造一个平台。
中国新闻周刊:这里人把你当作合肥人,还是台湾人看?
郭中一:曾经有过一些遭遇,甚至是冲突,连当地的亲戚都没有帮我们的意思,居然说“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其实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回到最初的目标,我就不是回乡,而是再造乡土。
现代人都有乡愁。问题不在于这里是不是我的老家,我是不是非回这里不可。在哪里都不是你的故乡。都市人是被拔离土地的,就算是成长于都市,都市也不是你家乡。
什么是家乡?它代表着一种安全感,你知道楼下的餐厅不会给你吃地沟油。套用孔子的话,是一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地方。就是说,在这里老人能够安居,朋友之间能够信赖。这些,不仅仅是大陆没有,台湾的问题也很大,比如学阀学霸太多了,对年轻人只有压榨、掠夺。这就不是一个家的样子。
当代知识分子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么依附于政府,要么依附于学校,总之是某一个机构。所以知识分子和乡土隔离最彻底。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不是这样。我耕读,考取功名,做官,劝谏,罢官之后回家继续耕读。在朝为官的时候,我的儿子其实也是在耕读。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践行,也包括对子女的教育。孩子脱离学校,没有文凭,就算你很坚定,难道家人都支持吗?
郭中一:他们天天都在学习,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学习的能力。就算我不在了,他们也会学习下去。没有学历,对他们来说,永远是背水一战。我最怕的是他们变成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状态。现在资讯那么发达,在网上他们就可以看到我的美国导师开的普通物理课,水平超过台湾所有大学物理系。人永远要学习,我也在不停地学习。一个学位又能代表什么?
我心里有这样的准备,有一天儿子告诉我,他觉得学够了,想要离开山庄。这没问题,也许有朝一日他们又会回来,再学上一段时间。对于书院里的学生,我也是一样的期待。
现在的缺憾,是书院里学生的年龄差异不够大,否则就能让大的教小的。只有把小的教会了,大的才算是学会,而不是靠考试来证明你学会了。中国的教育是成材教育,而不是成人教育。孔子说“君子不器”,但现在的成材教育恰恰是“器之”,基本就是把人教育成小人。
中国新闻周刊:既然是再造乡土,而不是再造故乡,那么合肥还有特殊意义吗?
郭中一:我把合肥定为我的根源,当然很特殊。但故乡,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地方。台北是一个故乡,那里我住过好几个地方;我的大学是在台南,那里也很有意义;金门当兵,对我有不可磨灭的回忆;我又在波士顿住过八年……这些都是我的故乡。人的经历,有很多来源,像冲积平原一样,一层一层堆积起来。所以不能忘本,每一个本都不能忘,也忘不了。
从这里你会想到更多,就是“推己及人”,处处都可以是故乡。科学社会学里有个“六度分离法”,不超过七次,你可以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关联。那么,伤害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对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多6个)有伤害。一个很远的人,和你的关系可能非常密切,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你甚至都不知道。但就算从纯粹的,自私的利益维护来说,你都应该去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