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我的画中,凡与众不同之处,都是从生活里找到的。我的诗文,写自己的感情。
—陈子庄
陈子庄的书画印中,有枚“小字阿九”的印章,寓意其仰慕历史上的八位画家方方壶、孙龙、八大山人、石涛、担当、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自己排其后为阿九。他晚年论画时说:“我画花鸟从齐白石、吴昌硕入手,直追八大山人;山水学黄宾虹、石涛、方方壶。此外,尚取法于三代铜器、汉画像砖、汉唐壁画等。”
前人论画,固重独创,亦重师承。陈子庄学画之时,有幸得到过齐白石、黄宾虹、辜培源、公孙长子、杨沧白、陈步鸾、谢无量等大家的指导。他曾言:“我时常在梦里都遇到这些先贤。我随时在想,如人生有来世,能够拜在他们门下做弟子,侍奉左右,为他们研墨、斟酒、端茶都是我的荣幸。”学古而不拘泥于古,是陈子庄的过人之处,他又言:“我只是善学,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在他们的基础上发展了一些自己的东西。”
陈作面貌自晚年变法后始出,纯任率性,逸笔草草,平淡意远不减简朴高妙,随意裁剪而能机趣自然。他曾言:“平谈天真,迹简而意远,为不易之境界也。余写虽未称意,而心向往之。”动人由于兼忘,应物在乎无心。艺术的本旨在求真,书画亦然。真率、真切源自真实,真挚、真诚无非真心。佛家认为,由于业障攀缘,顿生妄念,往往使人染污重重,失却本真,故若要正本清源、返璞归真,必得寂寞忘机,傲物高心。求真不在于具象还是抽象,工笔抑或泼墨,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也。此即解读陈子庄的一把钥匙。
陈子庄的山水作品运笔平出直入,有折钗股、锥画沙之力,可在平淡中现诗情,因景生意,隽永绵绵。风格近乎粗犷,用墨则较多重笔浓墨渲染,远景近观,近物简略,以近景概远观,却能皴染层次分明,主客映衬而出。枯笔渴墨,中锋勾勒岩石轮廓,秃笔直点皴去,岭表杂树随势排列,数点而已,大树多有干无枝,枝不相连,且以没骨落色,浓荫自成。既有生活情趣,又超乎平常想象,具象抽象间,尽表意象。其间更是大处落笔,不为细皴,却能以书法线条表现山石与水体的体感与骨感。
他别开户牖,以意运法,将山水画从传统“三远法”模式脱离,浑然一派妙合天趣气象。情随景迁,看似写景,实则言情,情景交融。陈子庄尝言:“中国的文学、医学、音乐、舞蹈等都是哲学的体现。最高境界的山水画,常人看不懂,因为它也是哲学。中国不叫‘风景画而叫山水画,本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人格的体现。有仁无智,不能改进社会;有智无仁,则为谁服务?山水生万物以养人,一动一静,一阴一阳。整个人类的存亡发展其实就系在这山水上面。”发自胸臆,随兴点染,游于象外,信手涂抹,是其对国画的理解。“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有竹无竹间,有意无意时。
自致之极,神会之妙,还在于陈子庄的气度:酣畅淋漓,翛然跌宕,无拘无束,脱尽羁绊。此气度终使画面不再是静止刻板、一仍旧贯之态,而得了盘纡腾荡、起伏流怿之势,失却约限的不仅是笔墨,无边无际之感乃时空上的无界域,更是思绪天马行空、纵横驰骋的无屏藩。
杜甫登泰山,径险峰危,壁立千仞,青松舒展,露草轻凝,极目涌云腾雾,心胸顿生豁然,于是写下了“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诗句。陈子庄重写生,讲究随手拈来。他常在衣袋中装一自制小册,随手将心仪景物勾勒于纸。小鸟鸡鸭、牛羊犬豖、杂花农舍、村庄渡口、溪流渔舟、高山浅丘,平常之景经他之手即见神奇。其小幅山水从不同侧面展现着田园风情,或山村篱落、牛背斜阳,或水畔农家、肥猪满圈,或竹林茅舍、山村夜读,或一灯荧然、春江归渔。村中鸡犬无争,儿孙共抱,气象融融;庄之四围,群山环抱,四绝风尘,有良田百亩,清溪中流,水驶而洌;夕阳西下,牧童归来,驱犊饮溪,樵唱辄与水声互答;院内松幢覆瓦,梨雪当门,坐堂中,望汇山列黛,苍翠扑人,日夕颇多佳趣也。此即陈子庄小品特有之诗意。
笔在山水,阔在襟怀,胸中山水,明人见性,无穷奇幻意,尽在一心间。爽朗朴直、痛快淋漓之外,是舒心待月、漫吟词曲的略迹原情,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言近旨愿。山水冶性,陶写情绪,绘事修身,卑以自牧。陈子庄曾言:“一切山水皆心画也。一幅画不论大小,都可以看出画家的品格、艺术修养和学识来。名山有名山的奇趣,农村有农村的奇趣,然而主要的还是画家的意趣。”笔墨之情境意趣、气韵形法,道之“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乎?此理虽玄,自圆其说,大象无形,无象真象。艺与道分属二门,却质里相通。陈子庄作品的耐人寻味之处恰也在于此,此不也陈之大象?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
他的花鸟画也洗练。成就大家之业者,彰显时代风尚者,非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之作为,定要有遗身物外、特立独行的实践探索。恽寿平软笔没骨成型,吴昌硕书法之笔入画,皆极致所为,风格标榜。有感于此,陈子庄道:“画画不能画别人的画,要画自己的画,画心中的物象。”画家以简洁为上,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也。其所画牡丹,花叶纷披,迎风作态,密其叶脉,艳其花朵,大小聚散,信笔写来,颇具花开烂漫之情。枝长如藤,且多婉转纠缠结构,枝叶极繁密,多倒叶垂花,枝叶常作迎风摆动摇荡姿态,静中取动,大胆变形,有披头散发之夸张。其竹皆以浓墨疏疏写来,或有干无节,或枝如虚线,结构严谨,用笔却松散,枝叶间的大片空白则以色彩烘染,有临风摇曳之动感。观其“洗练”之作,能够多几分静穆的廓落,去几许联翩的喧扰,纯粹简约,执者贞确,更能让人消停宁帖地回归一种思忖。
千年以来,古人自花鸟画一径纷至沓来,户限为穿,从谋篇布局到品格流派,从安顿提调到运笔设色,皆已极致。有人说花鸟画是国画中最为成熟的一个画种,此话不假。从临摹入手,深入其间,以创新为托,踱出间外,这一简单的路数实践起来谈何容易。苍茫萧索的芦苇丛中,一只鹭鸶寻寻觅觅;繁花茂密的槐枝间,两只麻雀大隐隐于市。此般意境古人有,此般铺排古人无;此般心源古人有,此般眼界古人无。其韵不在笔墨,在天趣,在化境之外的情致。
陈子庄晚年曾讲起他初见齐白石刻印时的情形:只见齐白石“一手执刀,一手握石,先痛快利落地将印面所有横划刻完,再转侧印石,用刀方向不变,将所有竖划刻完,然后在笔画转折处略加修整,只闻耳畔刀声砉砉,顷刻之间印已刻成”。陈子庄吃惊之余失声道:“这办法好。”齐白石对曰:“方法要简单,效果要最好。”陈子庄直至晚年仍说自己一生从艺受此两句启发最大。他还说:“壁画作者系民间画工,极善以平面布局剪影及略有疏密的线条,描写物象的运动大势,不拘一格,生动无比,备得文人画家所无的天机稚趣。”他把花鸟笔法移之山水,熟后用生,又把花鸟画中的书法式写意予以移植。怎么简单怎么来,既是笔墨真谛,也是人生意趣。陈子庄是画界返璞归来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