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白桦” 派的代表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是人道主义的忠实信徒。以他为代表的“白桦”派人道主义文学,以伸张正义、尊重个性、自我发展为第一要义,为当时停滞不前的日本文坛注入了一股清新爽畅的艺术气息,从而拉开了大正文学的序幕。然而1936年欧洲旅行之后,武者小路实笃却从一名人道主义者变成了日本侵略战争的忠实支持者。从创立以人道主义思想为核心的“新村”,到出版《大东亚战争私感》拥护日本的侵略战争,武者小路实笃发生了很大变化,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他的思想本身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一、从《友情》到《爱与死》
“新村”是武者小路实笃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友情》正是武者小路实笃此时所创作的,是宣扬人道主义精神的代表作品之一。
作品中塑造了追求爱情、不断进行“自我”完善、积极张扬“自我”、追求理想生活的人物形象,表达了战胜命运、冲破世俗、赢得爱情、回归“自我”、达到“自我”完善的主旨思想。在此时期的武者小路实笃看来,人只要顺从和尊重“自我”意志,就能冲破社会压力,一切就都会圆满,这就是他所宣扬的建立在强烈的“自我”意识基础之上的人道主义思想。
然而,作为《友情》的姊妹篇,《爱与死》虽然在故事情节和创作手法等方面都与其极
为相似,但表现的主题却不尽相同。同样是围绕爱情发展的小说,在《爱与死》中,当爱情到达高潮之时,却要面对死亡这一残酷的命运,爱情最终没能战胜死亡、摆脱命运的束缚。无论是女主人公夏子对于爱情、对于“自我”的追求,还是“我”对夏子的追求,都表达出作者积极追求“自我”的发展、“自我”的实现。然而,作者一步步把两人的爱情推向高潮,让“自我”一步步完善的最后,却设定了夏子的死亡,更加鲜明地反衬出命运的残酷,外部压力对“自我”发展的限制。作品中夏子的死不是单纯地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象征着让“自我”受到局限的外部压力。相对于追求“自我”这一个人的自由意识来讲,公共规范、社会压力、个人命运都属于外部压力范畴。当“自我”与外部压力发生冲突时,“自我”必然会受到外部压力的限制。也就是说,不是只要顺从“自我”意志,事情就会顺利发展,“自我”在外部压力面前也会感到无能为力。这就是《爱与死》和《友情》的最大不同之处。《友情》中描述了只要顺应“自我”,尊重“自我”就能获得圆满,这是武者小路实笃的理想主义思想在作品中的体现。然而个人的自我发展是不可能脱离社会的,不是只要顺应“自我”意志、充分发挥“自我”就能达到人与社会的和谐。《爱与死》中用死亡来象征这种外部压力更说明经过失业期之后的武者小路实笃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本多秋五把大正十二年定为武者小路实笃前后期的分界线,评价其前期是个人主义者,后期是自然尊重主义者。综合本多秋五和大津山国夫两人的观点可以看出,此时的武者小路的“自我”肯定,没有把人生与社会截然分割,从超阶级,超国家的立场出发追求理想主义的自我完善,而是将“自我”和国家,社会联系起来,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求得“自我”发展。
二、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局限性
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会发生如此转变,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思想本身具有很多局限性。
第一,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以主观观念论为基础,有其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一面。这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理论构建在抽象的人性论基础之上。他所谓的“人”,是区别于“兽”和“神”的超阶级存在。武者小路实笃曾经说过“艺术必须涉及人生”,然而他却没有进一步说明艺术究竟是为了哪个国家,哪个阶级的人生。正如他在《友情》中所说的“各个国家的人都是“我”的同伴,都为了人类的意志而努力”。这正是他脱离社会关系,无视实际存在的人类历史差异和社会差异的明确体现。他把人设定为超历史、超阶级的永久不变的存在。然而,“唯物史观对人的研究并不是从一般抽象原则出发,而是从人的现实性出发”。是以社会关系和历史发展为出发点。唯物史观所理解的人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现实的人。其次,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用人类的本性或者理性来解释社会历史及其发展过程。在他看來,个人的发展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个人愿望实现的过程就是历史不断前进的过程,能够以个人的自由为根本,尊重个性、伸张个性的社会才是理想的社会。如果这样,人类内心的愿望和要求就成为了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人类的发展并不是武者小路实笃所认为的人性与理性要求的产物。所以说,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是主观的、观念性的,不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第二,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核心是个人主义。他所主张的自我意识、尊重个性、本能生活等,究其根本是个人中心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翻版。他曾说过:“自己或许也会为他人奉献,但前提是不能给自己造成麻烦”, “最信任的只有自己,自己才是最高的权威”。
“活出自己”是武者小路实笃毕生所坚守的原则。对于那些表现出强烈国家意识的“忠君爱国人士”,他这样阐述自己的理解:“忠实于自己的情感,希望在命运允许的范围内,正直地发展自己。”无论是作为“人类之子”宣扬抽象的“人类爱”,还是作为一名日本国民,走入现实社会去协助他所谓的为了实现“人类爱”而发动的战争,对于武者小路实笃而言,都是在忠实于自己的情感,也就是为了“活出自己”而做出的行为。他的个人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否定了传统和权威,但因为其具有自由性和不彻底性,一旦一味地膨胀下去,就必然会走入另外一个极端。
第三,武者小路实笃的个人主义具有自由性。这体现在他对“自然”的理解上。大津山国夫认为武者小路实笃的“自然”包括三方面的内容:生命的本源;支配权世界的天意;自我即个性。由此可见,武者小路实笃的“自然”是超越人类、社会、国家这些具体存在的,是支配全世界的天意,是凌驾在人类之上的,是存在于个人心中内在价值观。这样,武者小路实笃的个人主义就有很大的自由性。自己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而是遵从“自然”的命令,自己的欲望就是“自然”所赋予的,重视自然的一部分——“自我”也是顺应自然法则,遵从“自然”的命令去追求“自我”也是在为他人谋幸福。可以说,是“自然”把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正当化了。在这种理解之下,武者小路实笃甚至把“自我”扩大为以天皇为中心的整个日本国,把天皇的意志看成是“自然”的意志,也就是“自我”的意志。正如本多秋五所说:“武者小路实笃的‘自然既是温顺的,又是残酷的”。二战时,他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的支持正是从他“自然”法则中繁衍出来的毒蛇。
第四,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具有不彻底性。他所宣传的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受到当时日本社会及其经济基础的制约,没能成熟地发展起来。这也是白桦派乃至整个大正时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弱点。正如加藤周一所说,“与明治政府共同成长起来的一代有着共同的倾向,那就是把国家和自己绑在了一起。这种倾向即使到了大正民主主义时期,也绝没有消亡。虽然意识上脱离了政治世界,但并没有准备批判政治世界的武器。当政治方面把个人组织到一起的力量再次变得强大的时候,在政治哲学上完全没有防备的一代人身上,暂时被遗忘的把大日本帝国和自己放到同一立场的潜在想法就又会暴露无遗。”武者小路实笃也是如此,他对自己的阶级表示不满,虽然想要放弃自己的贵族特权,但却始终带着露骨的特权意识。武者小路实笃所追求的民主、自由是以不触碰本阶级和天皇制国家政体为前提。在他心底潜藏的国家主义思想一旦受到某种社会要素的刺激,就会立即显现出来。
第五,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是缺乏现实性的。这具体体现在他对个人与人类关系的理解上。在他看来,为了全人类的个人主义才是理想的。关于这一点,武者小路实笃曾说过:“与人类的成长相冲突的个人主义者是脱离树干的树枝,是脱离树枝的树叶。是没有生命的个人主义者。只有能够和人类的成长相互扶持的个人才能成为有生命的个人主义者。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是有意义的。”对于武者小路实笃来说,妨碍人类成长是不道德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同时也妨碍了个人的发展。因此,武者小路实笃始终宣扬善与正义,宣扬为了全体人类的“人类爱”。然而,武者小路实笃所谓的人类爱也好、人类意识也好,都是空想,是理想主义的产物。他似乎对于包含社会、阶级、政治等现实要素的人类意识毫不关心。他所谓的人道主义无视社会、阶级、政治等要素,也无视人际关系中确实存在的社会、政治等要素。他的弱点就是不能彻底地与自己所属的阶级决裂,不能彻底地抛弃自身的阶级观念,采取阶级調和的态度,用观念性的、空想性的态度来对待现实。这种缺乏现实性的阶级调和思想也是武者小路实笃的人道主义思想产生变化的原因之一。
武者小路实笃虽然对殖民地人民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但他只是要求殖民统治者要反省自己,而非坚决否定殖民政策本身。他对战争的认识是主观的,不能客观地、系统地去认识战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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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日]大津山国夫.武者小路实笃论[M].日本:東京大学出版会,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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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正军.浅谈武者小路实笃和周作人的人道主义文学[J].现代日本经济,1989(02).
[作者简介]
李福贵(1963—),男,辽宁锦州人,辽宁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本科,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与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