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寒冬时节,百花凋零,男人家围墙边上的石榴树也落尽婆娑的绿叶。可是,纤细的柔枝上却缀满了红艳艳的石榴,一个个,沉甸甸,在青绿色的廊檐下轻轻摇曳。
男人病入膏肓,已将不久人世。他形容枯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不了话,咽不下饭,只有两只深陷的眼发着热的光。他弃用楼上设施齐备的房间,执意要求住到楼下的这间耳房。家人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下来。他示意搬掉窗前的桌子,把他的床安在窗下,这样他就可以日日夜夜看到这棵石榴树了。
这棵石榴是他亲手种下的。那时他还年轻,还健康。那时他家刚刚搬到这幢新楼,什么都有了,就院子里光秃秃的。他思量着种棵树。什么树呢?杨柳,冬青,腊梅,思来想去,不知道究竟哪个好。这时走来了隔壁的年轻妇人。她笑着对男人说,就石榴吧。对呀,石榴,就是石榴,树形好看,果子好吃。男人说着话,无意间瞥了妇人一眼。呀,这个女人好不俊俏,怎么看都像是石榴呢。
第二年春上,男人剪枝,女人在一旁说,快快长吧,长出石榴给我吃。男人眯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妇人说,我的石榴给你吃,你给我什么。女人咯咯笑了,说,能长得出石榴?男人说,怎么会长不出石榴,你不就是石榴?女人脸红红的,跑到隔了一条小路的自己家去了。
从此,男人买来一本书,每天对照着书本收拾这棵石榴树。春剪弱枝,夏整叠叶,不两年就枝叶绮丽,红果累累,常常引得路人驻足观叹。
女人当然吃到了红艳艳的石榴。其实呀,女人想要不吃也难,因为男人这样下力气为啥呢。自然,邻里坊间的闲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男人得意极了,多么中意的女人啊。他最后决心舍弃自己的家庭。女人呢,开始也犹豫彷徨,后来终于被男人的执着俘虏,最后他们两个成了公开的秘密。
都道是他们两个最终会走到一起,老天爷却掀起了滔天巨浪,男人被医生宣判为绝症晚期。男人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病情,但他坚决拒绝任何医院的治疗。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回家,把床安在靠近石榴树的耳房窗下。他天天看着这棵石榴,就好像看着他的女人。他也知道,女人虽然不曾到他家来看望,但一定也每天观望着这棵石榴树。男人和女人中间隔着不到三米宽的一条小路。
双方的家人在他们两个刚刚走拢的时候自然是崩溃,以至于寻死觅活。但是,现在男人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似乎也宽宥了他们。家人自然都知道石榴的故事,但他们从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许多时候,男人的妻子主动提示,就让女人过来看看吧。但是,男人就是没有这样做的念头。他只是静静看着这棵石榴树,看它的叶子枯萎,看它的果实凋零。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石榴只剩下最后一个。
一个白雪皑皑的早晨,已经几天不进米粒的男人艰难地挪到院子里。他从雪地里捡起那最后一个石榴,打量,摩挲,然后倒在雪地上。
女人从那头听到了石榴落在雪地的声音,也听到了男人艰难的脚步声,再也顾不得脸面,飞似地跑过来,一把抱住男人。男人听到女人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说,这是最后一个石榴,给你。
女人紧紧握住男人的手,望着红艳艳的石榴上闪烁着晶莹的雪花,泪如融化的雪花。
兄弟
河那边是古老的大沽塘,河这边是整齐的广玉兰。广玉兰树郁郁葱葱,常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树下有一间门卫室,门卫是阿甘师傅。此刻,他正和广玉兰树窃窃私语来着。
“兄弟,早上好。”
“阿甘,早上好。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还好,兄弟。谢谢。如今就只有你还把我当人看。”
“我们是好兄弟嘛!要不是你以前的每天侍弄,我也不会发达到今天这般。你们人常常忘本,我们树可不是这样的。”
“今天阿军进门又没有理我,我可白白预备了一笑脸。以前他迟到,总不让我记录。为此,我常常吃校长批评。”
“那是你自己糊涂。你做门卫的,最要紧的是大公无私。他递一根香烟,你就什么都不顾。岂止迟到,有时他半天不上班,你不是也给他算成出勤的么?”
“还有阿霞,以前嘴巴甜得来,成天‘甘师傅,甘师傅。现在看到我,眼睛马上转到别处,好像我是大头鬼。你知道的,她是题海大王,以前我每天有一半时间在替她油印资料。不光教室里用的,她在家里给学生补课的资料也给印上,而且费用还要让我算作教室里的。”
“也別怪她,按我说还是你自己做得不好。阿甘你是门卫,但你能干,多做了份事情,给学校油印。这样不光你自己多挣了钱,那些多印资料的人自然来巴结。出了车祸,你还干油印吗?而且,你现在这副尊容任谁都怕。脑袋像个骷髅,还真像个大头鬼呢。阿甘,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啦。那时的阿甘虽然是门卫,但是潇洒劲可不一般,西装笔挺,头发乌亮。哎,阿甘,我问你,人家说你出车祸时没戴头盔,就因为不想压坏刚刚吹好的头发,有这回事情吗?”
“兄弟,这……这话就别提了,我后悔也来不及呢,不说这个。我昨天后半夜睡不着,还气着一个人。”
“谁啊?噢,还脸红啦?难不成是……”
“是的,就是调到杭州去的那个丹丹。以前,你看到的,我样样事情给她做,修脚踏车,买早点心,到车站接送。她调走后我还到她家里去看过她呢,如今却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哦,兄弟,你还真对她那个啦?荒唐!你不想想,她是什么,你是什么。难怪,我以前经常看到你对着她笑,连她衣服上的布毛丝也给她一根根拿掉呢。”
“你可别想歪,我和她没有别的,只是喜欢看她。现在也没求别的,只是想接个她的电话。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她难道不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阿甘车祸谁不知道。那天在医院,大家轮流来看你,里三层外三层。杭州医生说没救了,好多老师都陪你老婆哭来着。对了,你说的丹丹,也到医院看过你的呢。”
“真的?兄弟,她真的也来看过我?你没有骗我吗?”
“瞧你,还真走火入魔了。你在医院躺了那么久,还操心这些干嘛?‘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到来各自飞,连夫妻都这样,同事之间的过往之情你就赶紧忘了吧!”
“兄弟,我的好兄弟!”阿甘听到这里,一把抱住这树,大声哭了起来。
这时,河面上吹过来一阵冷风,这广玉兰树就和阿甘一起呜咽着。
张雨的外婆
那天,我带着孩子在游乐场。他滑滑梯跳蹦蹦床,坐喜洋洋,乘旋转木马,可谓不亦乐乎。后来,有个穿着非常雅致的妇人也带着个小女孩在边上玩。因为不熟悉,她们玩她们的,我们玩我们的。最后那个女孩玩老鼠出洞,我家孩子也想玩。這个游戏其实不适合他们的年龄,那女孩自然也玩不了。玩不了归玩不了,但她在那里好长时间也不肯让开。我家孩子开始耐心等着,后来越来越不耐烦,最后拢了过去。那妇人看到我家孩子过去,竟然扬起手掌。我见了急忙去挡,但已经迟了。
我感到很气愤。大人该教孩子和人分享的道理,可这位妇人明明看到我家孩子等了很长时间,无动于衷也罢了,现在竟然动手。于是我和她争执起来。我说,干吗打孩子?她说没有打。争执于“打”与“没打”,最后那妇人开骂。我见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便带着孩子走开。说实话,曾经是老师的我,这样的争执平生很少。
可是,就在九月送我家孩子入托的第一天,却再次遇到了这个妇人——她的外孙女和我家孩子就读同一个班。那天,他们家送孩子的除了这个妇人,还有女儿女婿亲家母。她的亲家母我竟然认识,就住我家前面几幢。啊,这个世界怎么这样小!好在第一天,教室里闹哄哄的,她没有看到我。
我真希望以后接送她外孙女的不是她,而是她亲家母,这样大家都免得尴尬。但是事与愿违,过了几天,那孩子好像都是她在接送。于是我尽量避免和她碰面,远远看到她就绕道走开。
不久,从我家孩子的嘴里知道,她的外孙女叫张雨,特别爱哭。因为爱哭,老师不怎么待见她。一次,我家孩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老师:“张雨,你别再哭啦!再哭……”难怪,张雨外婆这几天总带着几许忧虑。
半月以后的放学路上,我听见后面有人在叫:“老师,老师!”我回头看,竟然是这位妇人。
“哦……张雨的外婆呀。”我一愣,然后和孩子一起停下了脚步。
“来,张雨,这个是天天,你和他是同学。天天,这个是张雨。你们两个做好朋友,好不好?”她说着话,蹲下来,拉住两个孩子的手,让他们握在一起。我自然关照着我家孩子“朋友”“友好”之类的话,同时有点疑惑地打量着她。
“噢,你是老师吧,亲家母告诉我的。我家张雨多半住在我家,这里没有要好的小朋友,所以一直不适应托班的生活。以后让他们两个孩子做朋友,就不会再哭了。”
不久,我家孩子告诉我,张雨不再哭,老师也喜欢张雨了。从此以后,那位张雨的外婆似乎也开心了一些。有一天,她竟然忙忙地跑来对我说:“老师,老师,你家孩子太聪明啦!今天我进教室,他竟然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还不住地对我笑呢。”她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但声音很好听。这次她特别高兴,说话特别响,还把“太”拉长,加了重音。我见她对一个孩子的招呼也这样激动,笑着对她说,是你对他友好,孩子才和你亲热啊。
也是在那天,她告诉我说,她对这里的语言很陌生,别的小朋友家长都难以沟通,唯有我的话才听得懂。最后又重重地加了一句:“你是老师嘛!”
“告诉你,我家女儿也是老师呢,就在附近学校教书。”噢,她的女儿也教书。对了,十多年前因本地人想做老师的少,引进了一批外地大学生,她女儿就是先做老师然后和这里的小伙子结亲的吧。
“不是这样,我女儿和女婿是大学同学恋爱,毕业后结婚的。唉,说起来真是。当时,我女儿已经在老家省城机关上班,因为我和她爸爸反对这桩婚事,她瞒着我们来到这里接受学校招聘。校长非常满意,当即录用了她。也是啊,我女儿琴棋书画,唱歌跳舞,样样拿得起呢。”是的,还有长相出众。开学第一天看到过她女儿,大眼睛高鼻子,不但全盘继承母亲的优点,还因为年轻吧,水灵灵的。
“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啊。”我感叹着说。
“真是没有赢得过子女的父母。就因为她在这里找到了工作,我和她爸爸只好妥协。不过现在看来,女婿还是不错的,对我女儿非常体贴,还非常勤奋——在单位上班,自己还开了个公司。亲家母也不容易,年轻守寡,养大一双孩子,现在还到我女婿公司帮忙。为了让女儿少做点家务安心工作,我就到这里帮着带外孙女。只是,我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啊,在老家我什么都不用做,老公什么都会替我想到……”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说到语言不通,没有交流的人,日子很难过。于是我问到她的老家。
“我的老家在南方,非常漂亮的城市,非常整洁,比这里漂亮得多。边上还有一条大河,春天的时候要多美有多美。”看她为了表达自己对家乡的感情苦苦寻找词汇的模样,我眼前浮现出前几年到过的那条河流。整洁的河岸,河边矗立着天狗吃月亮的石像,还有长长的诗墙。“不是,不是。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另一条河边上……”那天,我静静地听她讲述自己的家乡,时间过得特别快。
于是,我不再担心她认出我。但是,另一疑问又在我心中萌生,看她现在的模样,实在热情,这和当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我不断回忆着那个扬起来的手掌,是不是我误判了那一个扬起的手掌——她不过是护卫孩子时的下意识动作?又或者是离乡背井又劳苦工作后的焦躁?
“老师,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特产,我要带些回去给老公吃。”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张雨的外婆这样说道。
我回过神来回答了她,又关切地问:“张雨外婆,你这次回去要住多长时间?”“说不定呢,可能一个月,也可能过年后再回来。”
“住这样久啊。”我似乎有点失落。
过不多久,接送张雨的是她的奶奶。见到张雨奶奶,我常会问一句:“张雨外婆什么时候回来?她好吗?”张雨奶奶回答不了第一个问题,只说:“隔三差五,亲家母就打电话过来,和张雨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还在电话那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