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盛卓
“妈妈,雨总算小了,我们去湖边吧。”连日暴雨,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卡卡向往着去湖边吃湖鲜好久了。看着雨渐渐变小,他一脸向往地说,湖边肯定有很多钓鱼的人了。然后夸张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好像已经吃到鱼了。
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车子颠簸着开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不时会有几粒小石子溅起,弹到前面的挡风玻璃,发出嘭的声音。就和人家老夫老妻喊孩子他爸一样,我喊我先生叫卡卡爸爸。此刻,卡卡爸爸的眉头紧皱,一路嘟囔,如果玻璃弹破了,一百条鱼都不够。卡卡学着他爸爸的样子皱起眉头,同时也皱起鼻子,他把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拉拉我的头发,我把手从座位上面伸过去,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然后我们哈哈地笑,相比吃到一餐美味的鱼,这点小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车子拐弯进入一条水泥路,路不是很宽,雨水把路冲得很干净。沿路一排碧绿的香樟树已经长得很高。雨刚停,不时有水滴顺着叶子往下淌。每一片叶子都亮得可以映出周围的叶子,看不出一点杂质。“停车,停车。”卡卡大叫起来。“有人在卖鱼。”卡卡兴奋起来。他把照相机塞到我手里往路对面跑。他长得有点婴儿肥,跑起来的时候,两条胖乎乎的腿快速交替,看起来像一条游动着的胖头鱼。那个卖鱼的人我其实早就发现了。他脚边的红色塑料桶在绿色树荫中显得很醒目,让人不注意都难。在我们拍照的时候,他就倚在树干上看。我们摆姿势的时候,他也把身子站直了,还下意识地拉拉他皱巴巴的衣角,好像是他站在卡卡的镜头前拍照。当卡卡说摆个朴素的姿势,我隐隐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笑意,似乎他也认同卡卡的建议。
“妈妈,他没有手指。”卡卡飞奔回来。他指着那个男人,一脸惊恐。卡卡爸爸已经走了过去。我拉着卡卡的手,也慢慢跟了上去。那个男人左手的五个手指头都没有了,就剩下一块干瘪的手掌。大拇指根部黑乎乎的疤痕似乎在说明这手不是天生就这样的。他右手的手肘挽着桶的铁环,左手的手掌搭在桶沿,看起来像是在用一把铲子把桶沿顶住,很是怪异。我们的目光都被他的手吸引,卡卡紧紧抓着我的手,他小小的身子不断往我的身后缩。我把目光看往别处,这样的手毕竟给我触目惊心的感觉。卡卡爸爸拉住我的左手,他的手指牢牢扣住了我的手指,他的背脊一下子挺直,我感到了他的紧张。
桶里的鱼突然闪了一下尾巴。这是条灵活而凶猛的黑鱼。溅起的水花提醒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可我们已经没了买鱼的欲望。此刻,我们只想赶快回到我们的车上去。虽然我们经常出去旅游,可这样的手在此刻的确镇住了我们,我感觉我的胃在痉挛。
大概是看出我们的想法,那个男人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他缩回了扶着桶沿的手。“给你,小孩。”他把桶拎到卡卡旁边。卡卡拉着我的手,身子不住往后退,我也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男人的脸上浮上一种怪异的表情,有点慈爱,有点无奈,有点落寞。他用右手比划了一下卡卡的身高,然后对着刚才那棵小樹的方向比划了一下,他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又没说。突然,他把桶放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很快,几乎是踮起脚尖,一路小跑。我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他的身影已经在前面的拐角消失了。“哎,回来,你的鱼。”卡卡拎起桶跑了一段路,直到追不上才回来。
桶里是一条乌黑的鱼,背上的鱼鳍粗而锋利,在水中不停地闪来闪去,不时猛地一扎,溅起水花到我脸上。“一个怪人。”卡卡爸爸的话得到了我们的一致认同。我们虽然一路想着吃美味的湖鲜,可这样不劳而获的事情,我们可是连想都没想过的。
车子停到湖边宾馆,门口的侍应生过来开门,卡卡先把红色的塑料桶递出去。侍应生愣了一下,把桶接了过去,是呀,谁会想到我们会拎着一条鱼去住宾馆呢。看到卡卡走出,侍应生微笑了一下,“这鱼是老鱼头送的吧?”我们一脸严肃,没有说话。他说,“这老鱼头又把我们的客人吓着了。”卡卡这时已经恢复了他的活泼,“他为什么要送我鱼呢?”侍应生似乎想把我们的心情放松下来,想了想说,“他是那样的人。”这话就好像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人,而又不得不解释一下。在帮我们把东西搬进客房后,侍应生说,晚餐去湖边吃吧,这几天来得正好,有很多好货色呢。
离湖边大约三米的地方已经摆满了原木色的桌椅。虽然是黄昏时分,可看过去客人已经很多。湖边的栏杆前站着一排人,那是垂钓的人。他们大多把钓上来的鱼卖给旁边的饭店,如果刚好碰到来了识货的客人,就直接把鱼卖给他们。客人把鱼交给饭店后就坐在桌边等着品尝。
如果是在平时,我们往往会在湖边走来走去,看看钓鱼客的桶里有没有好吃的。如果一点都没有,我们也会抱着侥幸的心情在旁边等一会。远方的天际越来越暗,可湖面却亮着光芒。不远处的湖面飘着一些足球大小的浮子。在往常,卡卡会趴在栏杆上不停地数飘在湖面的浮子,在他看来,有几个浮子就有几条鱼 。我呢,会把鞋子脱了,勾在手指上,和卡卡爸爸手拉手走在防水木板上。可今天,我们一点心情都没有。卡卡爸爸点了一条青鱼醋溜,一盘红烧螺蛳,一盆山地鸡,还有几个蔬菜。这都是上次来的时候点过的菜。以往,卡卡爸爸总是在饭店装着气泵的大玻璃柜子前走来走去,他的头总要探到玻璃柜子里张来张去。他是个渴望新奇的人,不会让一条没吃过的鱼从他嘴边逃走。可今天我们好像约好了似的,谁都没想尝试新的味道。来湖边的时候,我们考虑了一下,把老鱼头送的鱼带了过来,如果碰到了老鱼头就可以把鱼还给他。卡卡中规中矩地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他拿着一根水草,在逗着桶里的鱼玩耍。
一阵骚动从湖边传来,看来是有人钓到了大鱼。卡卡跑过去看。一会儿,又飞快地跑了过来。“是老鱼头。”卡卡的脸上有着重逢的惊喜,也有着一丝恐惧。红色的塑料桶越来越近,老鱼头来到了我们的桌边。“老板,把这条鱼给这桌。”他熟练地把红桶递给服务员,然后不由分说在我们的桌旁坐了下来。“熬个汤,给孩子尝个鲜。”老鱼头的声音和之前听到的判若两人。就如一个勤劳而有经验的农民收获了庄稼一样,他看起来很兴奋。我本来想拒绝,可服务员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早就把桶拿到了里面。“把这条也拎走。”他用右手一把拎起铁环,把卡卡旁边的红桶递给了服务员。我们有点发呆地看着他,他对卡卡爸爸笑了笑,指了指卡卡爸爸手里的烟。卡卡爸爸递给他一支烟,他用右手的两个手指头截住了。他的左手在身上摸了一下,我正想看看他是怎么使用打火机的,卡卡爸爸已经拿出打火机把烟给他点着了,这个动作就好像是给一个老朋友点烟一样自然。老鱼头有点受宠若惊,他躬身,把嘴巴凑到打火机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久才看到淡蓝色的烟从他的鼻孔钻出来。他抽烟的姿势自然而娴熟。看来,这是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卡卡爸爸让服务员过来又添了一副碗筷。卡卡好奇地看着他。刚才在路上我们专注他的手而忘记看他的脸了。那是一张很方正的脸庞,除了嘴角和眼角的几条粗皱纹,看起来,这人的五官很端庄的。脸庞有点黑,嘴边的脸颊显得消瘦。如果不去看他的手,这个男人在同龄男人中间还算长得过得去的。
“啤酒?”卡卡爸爸试探地问。旁边的服务员把一瓶二锅头放到了桌子上,嘴角朝老鱼头努了努。看来老鱼头的习惯这一带的人已经都知道了。卡卡爸爸点了一瓶啤酒,我和卡卡喝着雪碧。老鱼头几乎没吃桌上的菜,他基本上是喝一口酒,然后抽一口烟。似乎这烟的味道比菜要好得多。也许他平时是这么喝酒的,也可能他好久没抽烟了,想一次抽個痛快。气氛很沉闷,好像下雷雨之前,空气在湖边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大罩子,扣在我们吃饭的上空,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们都期待着老鱼头开口说话,卡卡眨巴着大眼睛,他整个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老鱼头身上。他的两只手托着他胖乎乎的下巴,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可老鱼头却似乎不准备说话了。
黑鱼汤上来了。卡卡开始吃鱼头。他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拨拉着鱼头,寻找鱼头上的两块巴掌肉。这时,老鱼头抬起头,他终于停止了喝酒,夹在右手的烟也忘记了去吸。看着卡卡专注于鱼头而洋溢着欢快的脸,老鱼头脸上突然变得很迷茫。夕阳透过树荫刚好照到他的脸上,在他脸颊落下一个阴影,看起来好像他的脸凹陷了进去,一下子显得特别苍老。香烟灰掉落到他的手背,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
“安安,爸爸对不起你。”老鱼头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就好像积攒了好长时间的雨,一下子把脸都淋湿了。他使劲抽泣着,眼泪流进他咧开的大嘴。我从来没见过男人这么毫无顾忌地大哭。我们都有点慌了。卡卡爸爸叫服务员去叫饭店的老板。“喝醉了,让他哭吧。”老板出来了,他打了个赤膊。上身肌肤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他脖子上围着一条被汗渍染黄的白毛巾,肩膀上搭着一条要仔细看才看得清条纹的深色毛巾。远远望去,像一个卖蛇的大汉把两条吐着热气的长蛇缠在身上,浑身热腾腾的。这房子的顶部是用铁皮搭起来的,里面特别闷热。客人们都喜欢到湖边吹着风吃饭。老板把脖子上的毛巾甩给服务员,拉了个凳子在我们旁边坐下。卡卡爸爸给他点上一支烟。他把一些钱递给饭店老板,用手点点桌上的鱼,再指指还趴在桌上抽泣的老鱼头,老板心神领会地点点头。老鱼头哭了一会儿就趴在了桌上,很快就打鼾了,烟头从他的手指掉落下来。
“老鱼头是这一带的钓鱼好手,这年头,能靠钓鱼养生活的人还是不多的。可他恰恰是这运气好的一个。这一带的鱼儿都和他亲,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别的人就很少能钓到鱼。老鱼头不但在白天钓鱼,在晚上也钓鱼。在晴天钓鱼,在雨天也钓鱼。饭店生意好的时候他把鱼卖给饭店,饭店生意淡的时候,他就拿到路口去卖。”老板把右脚抬起来,跷到凳子上。他左手抱着脚踝,拿烟的右手搭在膝盖上。他很惬意地眯着眼睛抽了口烟。看起来,他很享受这忙碌后的一点点清闲。
“三年前,这里搞了一个度假村,就是那个湖边的宾馆。游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们的饭店生意也好了很多。城里来的客人都冲这里的湖鲜过来,他们往往在钓鱼客手里买到鱼,然后交给我们饭店做,他们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变成嘴里的美食,心里特别踏实。
老鱼头其实姓于,只是,他实在会钓鱼,人们就叫他老鱼头。反正,听起来都差不多了。就像明星取了个好的艺名一鸣惊人,这个绰号让他一下子名气响亮很多。总之,老远来的客人都会买老鱼头的鱼,有的甚至要了他的电话,让老鱼头钓到了好东西就联系他们。这年头,他妈的有钱人就每天想着吃最环保,最新鲜的东西。老鱼头的生意红红火火,而他旁边钓鱼的人别说难以钓到鱼,就是钓到了,也卖不上老鱼头的价格。客人似乎都铁心认准了老鱼头的鱼了。
于是,那些生意没有的钓鱼客就对钓鱼没了兴趣,他们不再像以往一样,每天站在湖边,眼睛盯着浮子直到发酸。他们开始在湖边的角落玩起来了‘斗牛牛。这是一种赌博游戏。刚开始,老鱼头还坚守着岗位,后来有一个钓鱼客从城里买来了一种带铃铛的钓竿,如果鱼儿上钩,铃铛就会响起来。这种钓竿似乎很管用,有的人把竿子下到湖里,在旁边玩‘牛牛,铃铛响了就把竿子拉上来。还别说,真的会有呆头呆脑的鱼儿上钩呢。看着旁边的人都买了这种钓鱼竿,老鱼头也去城里买了一个。事情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变化的。老鱼头开始围在‘斗牛牛旁边看,后来大概觉得这个‘牛牛很简单,就开始和他们一起玩起来。有一天,旁边的人说,老鱼头,你钓鱼的运气这么好,玩‘牛牛的运气应该也不会差的。你就做庄吧,做庄就靠运气,凭你的运气,说不定你马上就不用钓鱼了,很快就和城里人一样可以来向我们买鱼吃了。
这样的话听在别人耳朵会觉得是个玩笑,可老鱼头听进去了。是啊,钓鱼的运气谁也比不上他,这玩‘牛牛的运气也差不了的。这么多年来,老鱼头一直坚信自己的运气就是比旁人要好。其实,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会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和我一样,希望有一天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地去别的大饭店吃饭。卖服装的希望到打着冷气的大商场享受贵宾式服务。做保姆的,希望有一天别人到他家做保姆,看着保姆在自个家里擦前抹后的,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老鱼头也是这样,他的内心也渴望着有一天带着老婆和儿子到城里去吃饭,开着汽车来我们湖边吃鱼。
于是,老鱼头不再满足于做配角,只要他在玩,做庄的就是他了。说实在的,老鱼头的运气的确不错。基本每次他做庄的时候,总会或多或少赢来钱。在‘牛牛结束的黄昏,老鱼头就坐在湖边的木板上,他的背倚着木栏杆,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捏成一团的钱。就着落日的余晖,他开始一张一张把皱起了的钱弄平整。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整好了钱,他就到我们店里炒几个小菜,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到前年八月份的时候,老鱼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是啊,‘斗牛牛的钱来得太快了,如果别人也有他的好运气,那谁能受得了这种诱惑呢?他已经不钓鱼了,就每天在湖边的角落和那帮人玩‘牛牛。有时,放在湖边的钓鱼竿铃铛响了,他也懒得去拉。他左手拿着牌,嘴里叼着烟,对旁边看牌的人说,你去拉一下,这鱼就算你了。就像他习惯用左手拿鱼竿一样,他也用左手拿牌。他是个左撇子。大家都说,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的左手。他对我们说,老子的左手,你们十个右手也抵不上。他的手指白皙细长,看上去匀称而有力量。原先听说,这样的手适合放鱼饵。现在看来,这样的手还适合打牌。
老鱼头的好运气也延续到了‘斗牛牛。很快,老鱼头就变成了‘斗牛牛圈子的主角,和他的钓鱼一样,他的斗牛也出名了。甚至于后来,有人不叫他老鱼头,有些人开始叫他‘老牛头了。
很奇怪的是,八月下旬有一段时间,我们看不到老鱼头了。周围斗牛的人到他家里去找了,发现大门紧闭,他们全家都没人。大约过了半个月,老鱼头又出现在湖边了。这次,他没有到角落玩‘牛牛。一大早,他就站到湖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这架势就和以前一样。可那天,他一条鱼都没钓上。晚上客人都走光了,他还站在老地方。我走過去,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老鳖,快来,老鳖,快来。他几天没合眼的样子,两个眼眶都凹进去了,胡子看起来好久没刮了。嘴唇咧开了一条条口子,头发突然之间好像被霜染白了。
原来,他十岁的儿子生病了,在城里治了半个月。后来,医生也没有法子了,对他们说,孩子想吃啥就吃啥,回家去吧。他们只好把儿子带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听别人说有个老中医会治这个病。他们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只是一搭脉搏,就摇了摇头。他老婆‘啪一下跪在了地上,一家人哭成一团。老中医最后才给他开了一帖药。只是说,这个药成不成就看药引子了。这个药引子现在不好找了。老中医再次摇摇头,看你们造化了。这个药引子必须是一个有着三十年以上年龄的野生甲鱼。时间越长效果越好。
老鱼头听到这个药引子的时候,觉得希望一下子又回来了。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儿子都觉得这真是老天爷在助他们全家。他的儿子说,爸爸,这下,你可以救我了。老婆说,老鱼头,别的东西我们找不到,这个还是有希望的。他老婆一个劲地给老中医鞠躬,嘴里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鱼头觉得要找到这个药引子对别人来说难上加难,对他来说就不是很难。毕竟,在这个家门口的湖里,老鱼头曾经钓上来一只十多年的甲鱼,墨绿色的脊背,凶猛的头,锐利的爪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湖里有着年纪的。那个甲鱼,被一个城里来的客人用一千元钱买走了,客人连价格也没还,拎上车就走了。
老鱼头又开始站在了以往钓鱼的地方。奇怪的是,以往鱼儿看见他特亲,现在鱼儿看见他就跑。老鱼头在湖边站了几天,一点收获都没有。角落里‘斗牛牛的人每天还是在进行同样的游戏,偶尔爆发出的笑声,骂声,似乎都吸引不了老鱼头的兴趣了。是啊,谁家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都不会有好心情呢。看老鱼头在湖边呆了一星期,一个‘斗牛牛的人对老鱼头说,你还是多斗‘牛牛多赚钱给儿子看病吧,有钱了,你可以带他去大上海看呀。那人拍拍老鱼头的肩膀。对啊,有钱去上海看吧!似乎一语惊醒梦中人。老鱼头想,这甲鱼可遇不可求。他怎么没想到去上海看病啊。老鱼头为荒废了这么多天的“牛牛”而后悔。他又想起做庄赚钱时候的风光了。心里一有了这个想法,他就没了钓鱼的耐心了。他又回到了‘斗牛的人群,他在他们中间做庄。虽然孩子生病把他的钱全花光了,他连本钱都没有,可他运气这么好,有人愿意和他拼庄。拼了几回庄,做庄的本钱就有了。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这时,他连做梦都想着赚钱去上海给安安看病。
秋天的时候,安安的病越来越重,他躺在床上软绵绵的,一点都动弹不了,身体越来越肿,皮肤被撑得和保鲜膜一样薄,看起来透亮透亮。他老婆哭着对他说,你钓了这么多年,就钓不上一只王八吗?这话听得老鱼头心如刀割,他一分钟都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老鱼头到湖边的栏杆边灌了一瓶二锅头。他双眼变得比老虎鱼还要红,脸色却比鱼肚皮还要白。他来到斗牛的人群中间,开始做庄。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每一次发牌都郑重其事的样子。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打了十倍的庄。旁边的人都静了下来。这简直是孤注一掷。如果输掉了,不但以前赢的钱没了,还会输进去好多。旁边的人都有些迟疑。老鱼头最后发火了,妈的,怕了爷爷了吗?怕的就给老子滚到湖里去喂王八。人群已经围了三层,人们都不敢说话,静得都能听到鱼儿冒泡的声音了。”
老板的目光一直盯着老鱼头“斗牛牛”的角落,他看起来已经沉浸到当时的场面了。他忘记了吸烟,差不多一支烟都是被他夹在手里慢慢燃尽的。“我知道他输光的时候,已经是他放在湖边的钓竿铃铛响起的时候。”
铃铛清脆地响起。打破了老鱼头输钱以后的寂静。在地上坐了足足十分钟的老鱼头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他几步跨到湖边,快速收线。线晃动得厉害。老鱼头的心里开始紧张,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鱼竿上的东西是多年不遇的好货。他放慢速度,轻而缓慢地收线。尽管输掉了钱,可多年钓鱼的经验使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娴熟细致。湖边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老鱼头收线,浮子越来越近,湖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拼命晃动的东西。人们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哇,大甲鱼。人群中发出呼喊。是的,大甲鱼,有10多斤重吧。背部土黄带点绿,貌似泥土的颜色,背脊上黑绿色梅花斑清晰光滑。尽管嘴巴被钩子紧紧勾住,可那家伙还是毫不示弱地把头伸来伸去,那神情,倒像个神采奕奕的打胜仗回来的大将军。钓到宝贝了。我在心里轻轻说。
五千元,周围有人在出价。是旁边一个饭店的老板。他专门卖高档的东西,他有一群城里的老顾客。老鱼头没有说话。这是个绝对有着三十年的甲鱼。他闷声不响地整理好线。把甲鱼放到桶里。一万元,看他要走,老板有点急了。他拼命对旁边斗牛的人挤挤眼色。刚才斗牛的人群里走出来王懒,这人其实叫王雷,只是,他好吃懒做,人家就叫他王懒了。他经常钓不上鱼,可却是这里“斗牛牛”的常客。他有时候跑到宾馆门口拉几个城里人到饭店里吃饭,老板就对他管吃的了。他对老鱼头说,这么好的价格,卖掉了,既可以还了输掉的钱,又可以让安安去上海看病啊!是啊,刚才赢钱的人应和着。他们虽然知道这个甲鱼对老鱼头的重要,可大家都知道,如果甲鱼一被带回家,老鱼头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他们的钱了。人们紧紧围着老鱼头,大家都盯着老鱼头,连那个大甲鱼好像也在盯着老鱼头的眼睛。老鱼头的手都在颤抖了。看来,人们的话在他心里有了作用。
反正你的运气好,说不定,明天又会钓到更大的甲鱼呢。王懒拍拍他的肩膀,在老鱼头不断颤抖的手中拎过了甲鱼。饭店的老板连忙把桶拎走,直接把一万元塞到了老鱼头手里。运气真好啊!一万元呢!围着的人开始散开了。老鱼头还在发呆。来,兄弟,今天你运气好,再给我们做个庄,多赚点钱回家。王懒不由分说把老鱼头拉到了斗牛牛的角落。在甲鱼被拿走的时候,我拉了拉老鱼头的衣角,可老鱼头就好像鱼儿睡着了一样,整个儿木乎乎的。那场面就和放电影一样,一环一环都扣得很紧,我一时间也没来得及阻止。我是开门做生意的,心里也害怕着王懒他们捣乱呢。老板一脸悔恨。
“那天晚上,湖边角落斗牛牛的人很晚才散开,天快亮的时候,老鱼头的一万元已经输得一分都没了。老鱼头就一直坐在湖边的那个地方。”老板指着前方,那是钓上甲鱼的地方,“我想,老鱼头大概还在回想这甲鱼是怎么来,又怎么去的。”
“太阳快出来的时候,湖西边老鱼头的家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就和山边杜鹃鸟的叫声差不多,使人毛骨悚然。老鱼头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下子从地上窜了起来。我也快速跑到了老鱼头家里。
快进家门的时候,老鱼头突然顿住了脚。我看见他的脚开始哆嗦起来。他必须扶住门框才迈得动脚步。老鱼头的老婆趴在他儿子安安的床上,哭得歇斯底里。可怜的小孩早就没了气息。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头歪向湖边的方向。老魚头的老婆使劲拨他的头,可孩子的头愣是拨不回来。也许,这孩子在临走前,还在盼着他的父亲钓上一条大甲鱼。”老板扯过肩膀上的毛巾擦眼角,他哽咽了好几下,吸了吸鼻孔。“谁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老鱼头一下子被打晕了。他几乎是整个人都痴呆了。儿子临走前的姿势震撼了他,他知道儿子在等着他把甲鱼钓上来,而在安安的心中,他是相信他的爸爸能钓上甲鱼的。毕竟,老鱼头的确有这个水平和运气,可这个运气最终还是没有救回他儿子的命。当他明白这个事实后,他一股旋风似地冲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像切菜一样把他左手的四个手指齐刷刷地切了下来。他的速度快得惊人,等我们看到他蹲在地上的时候,厨房的案板上已经赫然出现了四截断指。血淋淋的断指在案板跳了几下,有几个落到了地上,我连忙把断指捡起来,我们想把他拉到医院接手指,可他似乎拼命一样,举着菜刀对我们挥舞,疯了似地高喊,再拉他,他就直接跳到湖里去了。
儿子死后,老鱼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去玩‘斗牛了。人们也不再去叫他了。就连那个王懒,看到他也远远地绕着他走。大概是去年下半年开始,老鱼头又站在了湖边。他又像老早一样专心钓鱼。刚开始,谁都没发现异样。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老鱼头的左手大拇指也没了。
原来,在安安死后一周年忌日的前夜,老鱼头做了个梦,梦见儿子一直问他,甲鱼钓到了吗,钓到了吗?在梦中,老鱼头看到自己的手指一个接一个地,像青蛙一样蹦到了湖里。安安一周年忌日那天晚上,他老婆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老鱼头在安安死前曾经钓上来一只大甲鱼。这一年里,周围的人都对他老婆瞒着这个事情。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还是得来。她对老鱼头又厮又打,又哭又骂。老鱼头实在受不了这个煎熬,他喝光了一瓶二锅头,拿了把菜刀冲到湖边,愣是把左手的大拇指也砍了下来。砍大拇指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砍了好几刀才下来。然后就像抛浮子一样,把大拇指抛到了湖里。”老板把目光投向湖面,好像在寻找大拇指落下的方位。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真是成也左手,败也左手。这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说来也怪,老鱼头后来经常会钓到甲鱼。如果是小甲鱼,老鱼头就直接把它抛到湖里。如果是大甲鱼,他再也不卖了,而是拿到家把甲鱼煮烂了。自己也从来不喝,他把甲鱼汤端到一棵香樟树下,倒在树根部。”
“香樟树。”我们惊叫起来。“是的,就是你们来的时候沿路最后一棵香樟树。这棵树,是安安小时候种下的。这树也长得真是奇怪,旁边的树都很高了,这树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不过,这一年,这树愣是长了起来。看来,这树喝了甲鱼汤也补啊。”
选自《港城文脉》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