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老李三出生在中东铁道线上一个叫陶赖昭的地方,他没有地,啥来钱快他就干啥。比方说,老毛子爱吃牛肉,可是不吃牛下水,老李三那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天生一副好头脑,他一分钱不花,讨来整套的下水,拿回家弄干净煮烂,卖给中国人。日俄战争之后,日本子打腰了,东洋人爱吃鱼,老李三就拿个柳条筐到松花江边帮鱼把头拉网,报酬是尽可量地装一筐鱼,老李三转手把鱼卖给日本人。
老李三日子过得挺滋润,铁道线上来回跑,混得俄语日语溜溜顺,整天不着家。除了找买卖,他还爱交朋友,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什么人都接触,哪有时间着家呀?没有。老婆带着一个女儿给他守着两间老宅。
有一天,老李三的一个把兄弟王张罗来了,进屋就叫嫂子:“我大哥在哈尔滨上了一批棉鞋,让我回来套车去拉。”这类事情是常有的,或者老李三脱不开身,或者就是为了摆谱,派个把兄弟捎个话、取个钱、套个车啥的,老李三老婆没起半点疑心就放行了。
一个月后,老李三回来了,老婆问:“车呢?货呢?”老李三说:“啥车?啥货?”一对茬儿,才知道讓人骗了。返身就去找王张罗。王张罗在新陶赖昭三里地之外的老陶赖昭,给一大户人家看祖坟。果不其然,人去屋空!老李三找到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使了点手腕,那人告诉他,王张罗赶着老李三的马车跑远了,奔了卜奎他表大爷家啦。知道卜奎是哪里么?就是齐齐哈尔,卜奎是它的老名字。如果王张罗真的一头钻进卜奎,老李三就拿他没办法。卜奎是个大地方,藏个小毛贼太容易了。可是,老李三不甘心,又细抠了抠,那个人招架不住彻底说了实话,原来是卜奎边上一个叫三间房的地方。
老李三第二天就上路了。他倒不是特别在意钱财,背信弃义就该受到惩罚。老李三就是这么混世面的,他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也不许别人对不起他。老李三上了火车才发现很怪,车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慌张模样。一个常跑车的老客,抓着老李三的袖子低声告诉他,发生事变了,日本子翻脸了。那天是“九一八”第二天。
一路上,老李三一直生着闷气,心想小日本子还想咋的?占便宜没够啦!逮着软乎土紧挖呀!火车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走走停停,没个谱。到哈尔滨,满街的青年人在发传单,黑龙江代理主席马占山的抗日宣言。老李三已经有了主意,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东北军,马占山的部队,机枪手。老李三一落脚齐齐哈尔,直奔马占山的驻军地,重新穿上了灰军装。早把追讨王张罗的事情抛在九天外了。
1932年11月4日,老李三参加了中国抗击日寇的第一战江桥战役。经过酷烈的鏖战,东北军退出齐齐哈尔,在汤池、三间房、昂昂溪设置三道防线欲再战日寇。老李三正好在三间房防线上。那天,老李三守在阵地上待命,战前总有一段特别松弛的时间。老李三的阵地是一处高岗,埋伏在掩体里可以俯瞰整个三间房。此时,村子里一片静悄悄,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在街上走动,甚至狗都知趣地闭死了嘴。兄弟们在战壕里吸烟闲聊,突然看见一个村民傍着阵地疾走,老李三喝住了他,问:“哪里去?”那人颤声说:“回家。”老李三问:“你家是三间房的?”那人回道:“是。”老李三问:“三个月前,村里可有一个吉林来的人?”那人回答:“王张罗。”老李三嗤的一声笑了:“劳驾你回村告诉他,就说他大哥来了,让他来高岗这儿见我。”那人猫下腰,连跑带颠地进村子了。
老李三抽完一支烟才起身伏在掩体里盯着村子里的动静,突然一声狗叫,随后,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出现了,顺着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飞奔起来,一会儿工夫就跑出了村子。他没有奔高岗来,而是向相反方向奔跑,先把自己跑成一个黑点,然后就消失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荒草之中了。
老李三叹口气说:“我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你跑啥?你不用跑了。”心里又说,如果你是个有良心的,就给你嫂子捎个信儿,别让她惦记着我。
至此,老李三就音信全无了,没有任何消息。后来,老李三的家人接到过一封从黑龙江来的信,谁寄来的?写的啥?外人都不知道,只知道老李三家人坐炕上发大悲声地哭了一场。
几十年之后,老李三的后人专程拜谒过三间房,巧的也是个深秋季节。原来,这个地方正是松嫩平原,辽阔无边。枯草以一种不可想象的茂盛态势连绵充扩,并毫不吝啬地刻画出秋风的力量,其汹汹之势如亘古洪荒。他们站在荒草里,一时不知所措,慢慢的,心跟随了风在枯草尖儿上狂奔,终于也茫茫然了。
什么都没留下,不可能留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