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王

徐国平

浞城人好斗狗。

每年秋后，城西外那片老河滩便成了斗狗场。各色犬种，一番争斗下来，最终获胜者即为犬王。

不过，浞城人赞叹最多的要数黄龙。

黄龙的主人是个瘸子，浞城人称其为铁拐齐。

铁拐齐并不是本地人。据说，他十三岁进宫做了太监，专给小皇帝溥仪伺候狗。后来，日本人要把溥仪偷偷带到长春做儿皇帝。溥仪提出带走一条爱犬，日本人答应了。铁拐齐便牵着黄龙，被关进了日本人的车内。铁拐齐虽是阉人，可恨透了日本人，日本人强占了东三省不说，还要把自个儿的主子弄走，铁拐齐路上就萌生了逃走的念想。他瞅准日本人换车的机会，故意松开黄龙，借口追狗撒腿就跑。可惜日本人的子弹更快，把他右腿给打瘸了。

铁拐齐瘸着一条腿，带着黄龙，一路乞讨，逃至浞城。

当时正值一年一度的斗狗大赛。

又饥又困的铁拐齐，起先牵着黄龙躲在一旁歇息。后听许多观者在窃声咒骂。原来，正在决赛的那条藏獒黑熊的主人于黑三，是浞城一霸，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无恶不作。黑熊更是狗仗人势，咬死牲畜家禽无数，还欠下几条无辜的人命。

铁拐齐闻听，气愤难平，忍不住放声道，想不想除了这一害？

众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瘸人瘦狗。

铁拐齐一拍胸口，说，想就快弄些吃的，让俺跟狗吃个痛快！

有人端來些肉食。铁拐齐毫不客气，拍了拍黄龙，黄龙也饿坏了。

一顿风卷残云后，铁拐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台子上的黑熊已将对手咬死了。正当主持宣布黑熊为本届犬王时，铁拐齐牵着黄龙挤上前，高喊了声，急啥，俺黄龙还没上场呢！

别小看黄龙比黑熊身躯瘦小一倍，可它却是从数千条狼跟猎犬杂交的幼犬中精选出来的，加上长期的细心调教，现有狼的狡黠和凶狠，又有猎狗的机灵和迅猛。

连胜数敌的黑熊，挑衅了几下，见黄龙一副不屑的样子，便有些恼羞成怒，启动四蹄，纵身跃起，向黄龙恶狠狠地扑来。黄龙纹丝不动，毫无惧意，直到黑熊的前爪即将抓到它的脸部的时候，才腾空一跳，敏捷地躲开了攻击。黑熊扑空了，气急败坏地翻过身，刚要再次发动攻击，可是迟了。黄龙就像一个蓄势待发的剑客，借着黑熊一时露出的破绽，迅猛地起一股黄色的飓风，直扑黑熊的要害。

也就半袋烟工夫，围观的人们还没看清，只见黑熊的喉结有一股鲜血喷出，接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四蹄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黄龙夺了犬王。人们扬眉吐气，纷纷盛情款待铁拐齐。也有人担忧，于黑三不会善罢甘休，劝他带黄龙快些离开浞城。

果然，铁拐齐刚出浞城，就被一伙人绑走了。好在黄龙机灵，跑了。

这是于黑三派人干的。他一见铁拐齐，就气急败坏地说，你个臭瘸子，我要拿你的狗赔我的黑熊。铁拐齐不屑一顾，说，黄龙跑了，有本事你就找去。

于黑三暴跳如雷，下令家丁将铁拐齐带到城外的老河滩，挖一个坑，欲活埋了他。

铁拐齐毫无惧恐之色，放声长笑，我一废人，无牵无挂，死有何惧？

土匪埋下铁拐齐后，拍屁股走人。片刻，就见附近一处的草丛里，窜出来一条黄犬，正是黄龙。它飞奔到土坑前，四肢前刨后蹬，很快就露出了铁拐齐酱茄子似的光脑壳。

浞城每年的犬王大赛，再也没出现过黄龙的影子。

数年后，浞城被日本人侵占。一时黑云压城，腥风血雨，为首的日酋黑木，有一条恶犬叫黑风，据说是日本北海道的猎犬。时常撕咬无辜平民，浞城人都深恶痛绝。

犬王大赛照例又举行了。黑木在擂台上放言，你们支那人的不行，狗的也不行。果然，黑风节节连胜数犬。黑木更是嚣张，狂叫着，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圣犬战无不胜。

就在这时，冷不丁从人群的缝隙里迅疾窜出一条黄狗，像一股势不可当的黄风，扑向斗狗场。

是黄龙！黄龙回来了！一阵惊呼后，死寂的人群顿时兴奋起来。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狂傲暴躁的黑风，似乎根本没把瘦小的黄龙放在眼里，狂吠一声，就猛然一跃，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扑过来，并毫不留情地在黄龙的脸上挠了凶狠的一爪子。而黄龙没有还击，只是敏捷地东躲西闪。黑风自然不会罢休，更加凶残向黄风撕咬着。黄龙的脸上，身上，腿上，转眼间已是血肉模糊。黑风每得手一次，便会听到黑木一声嚎叫。

斗狗场的空气骤然紧张。观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暗地给黄龙鼓劲。独有铁拐齐摸弄着没有胡须的嘴巴，泰然静观。

几番厮杀下来，黑风开始变得松懈轻敌。猛然间，就发现黄龙的肌肉在收缩，骨骼在碰撞，毛发在奓立。就像一个最后亮剑的侠客，视死如归地扑向黑风。黑风也没料到看似无力的对手还会爆发出如此猛烈的攻击力，它完全蒙了，它被那道凌空而来的闪电刺得晕头转向，紧接着就被怒狮一般的黄龙死死压在身下。

先是黑风的眼睛，随后是黑风的耳朵，一一被黄龙击伤。黑风变成了聋子瞎子，毫无起初张牙舞爪的威风，最终被黄龙一剑封喉，瘫在地上抽搐起来，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人群中爆发出惊雷般的欢呼。

黑木傻眼了，呆立着。许久，才恼羞成怒地拔出军刀，歇斯底里地哇哇狂叫着。

取得最后胜利的黄龙，安如磐石地站立着，眸子仍然怒视着黑风的尸体，可是，那眸子渐渐变得黯然无光。铁拐齐心里一紧，飞步上台，紧紧抱住了黄龙的脑袋，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好样的。黄龙这才匍然倒地，顿时气绝。

一阵枪响，中弹的铁拐齐用力举起黄龙，仰天高呼一声中国必胜，缓缓倒地。

悲愤的人们将铁拐齐与黄龙一并葬在老河滩边上，并竖了一块墓碑，上书：双义冢。

此后，每年犬王大赛，浞城人都要在双义冢前，摆设香案，祭拜一番后，方可鸣锣开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