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往我们的记忆里种植了太多的荒草,淹没了往事。这话说得太绝对,有些事和人在时间的荒草里像星月一样明朗清晰。
“文革”期间,我八九岁的光景。一个农村的孩子,不谙世事,像大雨天的一汪水四处放浪,玩耍。有一天,父亲神情庄重地对我说,你二爷回来了,你少往他那儿蹿跶。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远房的二爷在苏联留过学,在一家工厂当副厂长。人家说他是苏修特务,被遣送回鄉劳动改造。一般人会认为,“爷”字辈的人,最低也得五六十岁,皓首皱面,夕阳西下。可我这位二爷,也就四十来岁。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皮肤白皙,注意仪表。即使风吹日晒,依旧本色不改,就是白。阳光普照,看他的脸,还以为是中秋夜月色琼瑶呢。
二爷身穿一件干部服,上下左右各有一个兜。这身干部服岁数也不小了,肩头打两块补丁,犹如两块刺目的伤疤。有一次,我问他:“二爷,咋不叫二奶给你做一件新衣服呢?”二爷回答:“你二奶不会做干部服,只会做对襟夹袄,没兜,别不了钢笔。”这时我才注意到,二爷干部服左上兜别着一管钢笔。我问:“啥钢笔?”二爷回答:“英雄金笔。”
有一次,在村头泡子边碰到二爷,见他穿一件对襟夹袄,我便问:“二爷,咋没穿干部服呢?”二爷回答:“不让穿。”后来我才听说,是村干部不让他穿干部服,说只有公社领导才穿这样的干部服,我们大队干部都不穿,你一个劳改分子穿干部服,是向我们贫下中农示威。
二奶给二爷找出这件旧夹袄,二爷说:“给我缝个上衣兜。”二奶说:“你也没钱揣,缝兜干啥?”二奶笑了,说,“你整天劳动,谁用你写字?还别钢笔干啥?”二爷说:“不别钢笔,谁知道我是文化人?”
二奶说得对,我没见二爷写过字。有一次,生产队保管员写收条,手头没笔,一把薅下了二爷衣服上的钢笔,一拔笔帽,却没有笔尖和抽水的笔囊,只是一个空笔管。保管员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二爷把钢笔夺回来,像呵护水果外皮的粉霜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钢笔别在自己的兜上。
不久,村里有了二爷的钢笔里装着发报机的传闻,说二爷用它跟莫斯科联系。大队民兵连把二爷抓走,让二爷交代里通外国的罪行。二爷说:“我没跟莫斯科联系。”民兵连长说:“你没跟莫斯科联系,钢笔里装发报机干啥?”二爷说:“我的钢笔里没有发报机。”民兵连长说:“你把发报机转移了,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赶快交代!”二爷坚持说,真没有发报机。民兵就打二爷的嘴巴,几个嘴巴下来,二爷的嘴角就淌血了。这种有色液体,在二爷惨白的脸上显得特别殷红。
民兵连长又问二爷:“你这钢笔不能写字别它干啥?”二爷回答:“文化人哪能不别钢笔呢?就像解放军戴军帽,没有五角星还行?”民兵连长说二爷污蔑解放军,又揍二爷。
他们不相信二爷的话,拿手电往笔管里照,用钩针往外钩,终于弄出了一个小纸团。他们如获至宝,寻思这不是情报就是联络暗号,可打开纸团一看,是两个字:“尊严。”他们让二爷交代,“尊严”是什么联络暗号。二爷说:“尊严不是联络暗号,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姿态。”他们不信,就像囚禁犯人一样不让二爷回家。不久,二爷死了。临死前,二爷对二奶说:“把钢笔放在埋我的坑里。”二爷死在一个凄清的冬日,整个村庄像灭了火种的陶器,冷却而坚硬。
许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高中生。有一次作文课,老师让写一件物品。我就写了二爷那支钢笔,题目是《英雄牌金笔》。老师阅后,把题目改成了《英雄的金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