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西安大雨。这场急雨带来的降水量,相当于13个西湖。
在易俗社不大的院内,几棵树随着大风不停地摇曳,将雨珠抛进二楼的回廊。二楼会议室内座无虚位,易俗社现任社长惠敏莉正在讲话。
楼道里,摄像师架着机器在选景。惠敏莉告诉记者,纪录片《百年易俗》就要正式开拍,此时的会议就是在为该片选演员。
在钟楼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原易俗社副社长张咏华向记者讲述起她记忆深处的易俗社。
移风易俗 古调独弹
1949年8月,易俗社招收了一批学员。这批学员与以前最大的不同是有了女学生。此前,易俗社是不招收女演员的,前13期600多名学员中没有一个女生。张咏华是易俗社招进来的第一批女学员之一。这对易俗社来说,也可谓是“移风易俗”了。
“我原名叫张永娥,考进易俗社后,是高爷给我改成张咏华的。”张咏华说。
所谓“高爷”即高培支,是易俗社创办人之一。易俗社内曾经有规矩,所收学员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必改为“中华民国秦易俗”七字当中的一个。1949年招收的这批学员(第14届)是按此规矩改名的最后一批。
易俗社是辛亥革命的产物。
易俗社的创办人李桐轩、孙仁玉、高培支均是同盟会成员,他们认为从旧社会迈入一个新社会,必须移风易俗,而改良戏曲是对一般民众进行教化的最佳方式。
易俗社第一任社长李桐轩认为:戏曲“不伤财,不劳人。使民日迁善,莫知为之者,舍戏曲未由也”,尤其是对底层草民更能有所影响,这是学校、报刊所不及的。
易俗社创办人孙仁玉认为:中国旧社会,率由旧戏曲熔铸而成,拟组织新戏曲社,编演新戏曲,改造新社会。他在《易俗伶学社缘起》一文中就指出“戏剧之于社会,为施教育之天然机关……”
1912年8月13日,易俗社借省议会会堂召开了成立大会。
易俗社最早版本的成立章程中对其宗旨的规定是:“本社以灌输新知识于一般人民,使共和新法令易于推行。”基于此,易俗社的组织架构完全“仿效共和制度”,“有议会,有执行,有选举,有弹劾,有编辑、教练、决算、审查,秩序井然……故俨然一个‘中华民国’。”(《陕西易俗社第二次报告书》)。
在很长一个时期,易俗社坚持只演自己编的戏,以和旧戏班相区分。在易俗社成立10周年时,易俗社自己编演的新戏就达200多种,很多现在还是易俗社的传统保留剧目,比如《三滴血》、《软玉屏》、《柜中缘》、《夺锦楼》、《双锦衣》等,都是那个时期的精品。
鉴于易俗社的成就,当时的教育部给易俗社颁发了“金色褒奖”,以资鼓励。
1924年,鲁迅应西北大学之邀来讲学。他当时在教育部社教司任职,戏剧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在西安的20多天里,他先后五次往易俗社看戏。恰逢易俗社成立12周年,鲁迅为易俗社题写了“古调独弹”的匾额,并将西北大学给他的讲学费其中的大洋50元赠送给了易俗社。
“易俗伶学社”为易俗社最初的名字,后因不限于化妆讲演(易俗社是第一个有类似今天主持的角色,即伶—讲演人,开场前介绍剧情)和编辑戏曲,便取掉了“伶”字;又因旧戏班纷纷跟风,亦称学社,于是“学”字也被取消。当山东等省也相继出现易俗社时,西安的易俗社之前又冠上了“陕西”二字。
易俗求新 育人圆梦
“考进易俗社,我觉得可幸福了!”张咏华在接受采访时说,“易俗社就是一个学府,有文化教员,有负责排戏的教练,有生活辅导。”
张咏华的姑姑因膝下无子,收养了张咏华。到了上学年纪,姑姑想送她上学。姑丈不同意,觉得女娃上学是“白劳心”。两人为此吵架,甚至打架,张咏华一度还被送回了长安老家。
后来姑姑获悉,“易俗社招生,能演戏,还能认字学文化。”便专程到长安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咏华。
易俗社招收的学员,接受的是双重教育。按学生的文化程度,分初小、高小两个层级教授文化课。前者每周授课五小时,设有修养、国文、算术、习字;后者每周授课七小时,增加了历史、地理两科。社里聘请有专门的文化课教师。
孙仁玉就曾经是易俗社的教师,编剧之余还为易俗社学生教国语、算术等文化课。专业课则有专门的教练,武功教练唐虎臣,被学生尊称为“唐爸”。
易俗社学制五年,考核合格者分别颁发小学以及戏剧专科的毕业证书。
当时易俗社招生年龄为11到13岁,张咏华虚报了两岁才得以“混”进去。她人长得特别瘦小,别人脸上贴片子贴七片,张咏华只能贴五片。“老师说娃没吃饱饭,过一阵就好了。果然,到毕业时就我脸最圆。”张咏华笑说。
“小至牙膏、牙刷、袜子、鞋,大到衣服,连衬衣都给发。”易俗社的供给制,给张咏华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考进易俗社的可怜娃很多。比如第一届学生中的刘箴俗,后来成为易俗社的第一名旦,曾被赞誉为‘东梅西刘’,前者指梅兰芳,后者就指刘箴俗。”张咏华回忆说。
刘箴俗幼年丧母,和父亲在西安靠卖羊血为生。11岁那年,恰逢易俗社招生,父亲便送他去投考,结果却因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被拒,理由是“不堪入目”。
离开易俗社时,恰好与进门的孙仁玉打了个碰面。孙仁玉知道情况后对茶房说,“给娃洗个澡,换身衣服。”刘箴俗再次出现时,立马像换了个人一样。
孙仁玉果然是慧眼识珠,一年后,刘箴俗就红了,被喜欢他的观众称之为“虼蚤红”(虼蚤为陕西方言,即跳蚤)。
或许是红颜薄命,刘箴俗年仅21岁便因病陨逝。公葬之日,西安城里自发送葬的队伍排了数里之长。
考入易俗社三个月后,张咏华就能登台演出了。她演的第一出戏是折子戏《花亭相会》,扮演张梅英。一年后,她与陈妙华搭演《白蛇传》,扮演白素贞。
“今年易俗社100年大庆时,我准备和女儿(易俗社退休演员)一同登台。”看得出,张咏华对这个日子期盼已久。
北上南下 声名远播
1949年5月,西安解放。
同年12月,新政府派人协助易俗社工作,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将《易俗社章程》中的办社宗旨修改为“阐扬新民主主义文化,编写戏曲、推动戏运、培养艺术干部、补助社会教育”。
1951年5月5日,周恩来代表中央政务院签署《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易俗社当即向西安市人民政府申请接管。
1951年7月13日,易俗社举行了庆祝转为国营剧团的仪式。西北局第一书记、西北局军政委员会副书记习仲勋参加了会议。会场中,当习仲勋看见悬挂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西安市人民政府接管易俗社”的字样时,他在讲话中特别强调是“接办”,而非“接管”,理由是易俗社是个戏曲团体,不属于反动团体,演过不少有历史知识和教育意义的戏,深受广大群众的欢迎。他还在讲话中强调,“只能办好,不能办坏”。
1953年,易俗社派演员到朝鲜慰问演出,组成了一个45人的演出队伍,几乎全社的主要演员都参加了。
为了扩大秦腔的影响,上世纪50年代后期,陕西省还曾组织了三大秦班上北京、下江南的巡回演出。
易俗社走出陕西,在解放前曾有过三次。
1921年的汉口演出,盛况空前,一度在汉口成立了易俗社分社。一年后,易俗社返陕,武汉三镇各界送给易俗社的祝贺牌匾,从西华门十字一直挂到西一路易俗社门前,且为上下两层。
1932年12月,易俗社接到八十四师师长高桂滋的邀请,第一次到北平演出。这次演出阵容主要由王天民、刘迪民等第二代优秀演员组成。不到一个月,演了40多出戏。这次演出让王天民获得了“长安城里的梅兰芳”的美誉。
1937年6月6日,易俗社应宋哲元将军电请,到北平慰问守卫北平的29军官兵。当时的北平可谓风雨飘摇。距北平40里的通州已竖起了降旗。国民党大员以及中央军,包括故宫的国宝都在忙着南迁。易俗社这次演出的是《山河破碎》、《还我河山》,鼓励将士们以李纲、岳飞、韩世忠等为榜样。
1959年,易俗社招了最后一批学生,这批学生刚进社就遇到三年困难时期,不久又是“文化大革命”,所以这批学员的质量远远逊色于1949年那一批。
非常岁月 夹缝生存
“文革”对秦腔而言,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文革’那会儿,咱也是靠边站的。”张咏华说。在彻底砸烂“四旧”的浪潮中,易俗社一度更名为“西安市战斗剧团”。
属于“三名三高”、又是“保皇派”的张咏华,被批斗和游街都经历过,用她的话说,“把西安各大学的地下室都坐遍了。”“文革”后期,她曾被疏散到白水县的风雷公社,还去过南泥湾的“五七干校”。
尽管没戏可演,但张咏华一直坚持练功。
在那个特殊年代,易俗社能演的就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一角有四个演员饰演,张咏华是其中之一。1969年,埃德加·斯诺来西安,为张咏华登台创造了机会。
斯诺在西安指名要看易俗社的戏,易俗社为他演了三场,其中一场是《智取威虎山》。
不巧的是,其他三个演小常宝的演员,一个参军了,一个怀孕了,另一个孩子生病住院了,都没法上台。演出前一天,工宣队李队长找到了张咏华,她当即表态说:“组织相信我,就敢演,也就能演。”
演出当天,张咏华接到通知:“这是政治任务,只能演好,不能演坏!”那场演出,是她“文革”后的第一次登台,获得了来自各方的认可。
重整易俗 创新机制
在易俗社17任社长当中,冀福记任社长一职长达15年,超过了解放前高培支14年的记录。
“文革”后10年间,易俗社先后换过4任社长,后来上级部门决定在全省为易俗社寻找一个年轻、能演能编戏的掌门人。在这个背景下,冀福记1986年被调进易俗社任副社长。他的调任与其在商洛剧团编排的大型秦腔戏曲《秦俑魂》有着很大关系。
商洛剧团以演花鼓戏见长,《秦俑魂》原本是要排成花鼓戏的,但时任商洛副专员的赵喜民认为,只有秦腔才能真正和秦俑相匹配。冀福记本着抛砖引玉的想法,编了秦腔《秦俑魂》。1983年之后,冀福记受邀为西安歌剧院将《秦俑魂》改编成舞剧,在全国演出几百场,还出访了十几个国家。
冀福记坦承,他在易俗社近20年,无怨无悔。
冀福记在任期间,完善了易俗社的艺术创作环境,筹措资金维修好了小剧场,建好了易俗大剧院。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西安市财政对易俗社实行差额补贴制度,冀福记上任时,财政拨付给社里的资金仅为工资总额的40%,其余全部要靠自己去挣。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修小剧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当时的小剧场,一下雨就要组织人排队往外舀水。电路老化,无法演出。”那阵子,冀福记拿着被白蚁蛀坏的建筑部件,四处寻找维修资金。他找过市文物局,得到的答复是“300年以上的才能算文物”。
有人看上小剧场的黄金位置,主动找冀福记谈合作,盖高楼,一家一半。但冀福记坚持只能盖戏楼,别的免谈。
1993年,时培铮(美籍华人)提出由他来投资修缮小剧场,附加条件是头七年剧院由他无偿使用。冀福记答应了。
时培铮投资了四、五百万元,将小剧场按修旧如旧的标准修缮好了。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市文物局用大吊车将一块“易俗社剧场”的文物保护石碑立在了剧场门前。现在,易俗社剧场分别是西安市、陕西省、全国的文保单位。
由于政策的变化,时培铮实际上仅仅经营了两年,临走时,他与冀福记签下了一个协议:余下的五年时间,剧院交由易俗社无偿“保管使用”。
冀福记认为,“秦都”就要有“秦腔”,于是,易俗社开始了每周演三次秦腔的“假日工程”。两个演出队轮流演,为演员提供了登台演出的机会,这在全国也是首例。诸多媒体在相关报道中,用了“不向影视让路,敢于竞争”的词语。
上世纪90年代初,国家投资建设易俗大剧院时,花了七、八千万元。作为易俗社法人的冀福记向有关部门提出,他只管签字,进货等环节他不参与。后来,从别的单位专门调来一个人负责大剧院的工程建设。
为了建大剧院,易俗社背负了800万元的外债,直到冀福记退休前才还清。
“秦腔与市场接轨,也是被逼出来的。”在位时,冀福记每月一到中下旬,就开始为20万元的工资支出等熬煎。为了多创收,一场戏有时只收入几百元也去演。2001年,为迎接建党80周年,易俗社花11天突击排出了秦腔《郭秀明》,一口气演了130余场,收入100多万元。该戏参加秦腔艺术节,斩获18项大奖,随后又一口气演了100多场。中央电视台戏剧频道应观众要求,居然连播了14次。
冀福记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拿出印章给记者看,“这枚犀牛角的印章,是易俗社的法人章。”2007年,银行通知易俗社法人资格被注销,这枚失去作用的印章,就留在了冀福记手里。
转型之路 说易行难
为了迎接百年诞辰,易俗社小小的办公院落里,几间办公室轮换着在粉刷。二楼会议室,也是惟一能排练的地方,几个年轻演员正在排戏。在办公楼与围墙之间以米黄色玻璃钢搭建的拱状顶棚下,美工师在画着布景。
近七年来,易俗社从体制上有过三次变动。
2005年,西安市政府将易俗社与三意社、五一剧团、秦腔一团合并,成立了西安秦腔剧院。两年后,西安市政府又将西安秦腔剧院移交给了西安曲江新区管委会。
2009年6月,仅仅用了18天,西安秦腔剧院就实现了从事业单位到企业的巨变,易俗社成为西安秦腔剧院(曲江)有限责任公司下设的一个演出分公司,每个演员都实行聘任制,三年一聘。
转制后,易俗社剧场、易俗大剧院就被剥离了。说起百年剧社没剧场这种怪现象,很多人都觉得困惑与无奈。
“没自己的剧场,排了戏没地方演,要演就要到外面包地方。演出时拉着戏箱子四处跑,弄的跟流浪艺人一样。”张咏华也替现在的易俗社抱屈。
惠敏莉是易俗社17任社长中惟一一名女社长。
“现在的精力,有一半是用在管理上。只有在排戏时,沉浸在剧情中,才觉得是一种放松。”开了一天会的惠敏莉,神情多少有些疲惫。“上个月易俗社展演,这个月又要协助拍《百年易俗》纪录片,有很多事务性工作必须去面对。”
转企之后,西安秦腔剧院给易俗社下达的任务是,一年完成500万元。经过协商,今年下降到200万元。
“为百年大庆忙乎着,哪顾得上挣钱呀!”惠敏莉说,“整个6月,小剧场天天爆满,站着看戏的人不在少数,多年没有这种情况了。30元、50元一张票,200个座位,演出收入也就够交电费。”
惠敏莉告诉记者,秦腔这个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名录的剧种,一方面受影视等现代娱乐方式的冲击愈来愈大,另一方面是观众群愈来愈小,仅靠演戏挣钱是很艰难的。
“秦腔市场被演员调侃成给人唱,给神唱,给鬼唱三种。”惠敏莉说。
所谓给人唱,就是给戏迷唱;给神唱,就是指赶庙会;给鬼唱,指的是丧主办丧事、过周年。惠敏莉无奈地说,“谁都想让秦腔高雅,在剧场里演,但在面对惟经济指标而论的现实状况,不得不委曲求全。”
解放前,易俗社在钟楼附近买下大片土地,办起了“平安商场”、“平安电影院”(现钟楼电影院)、体育场(现德发长酒店和交通银行)、易俗社花园(现西安市政协)等,还建了不少用于出租的门面房。但这一切,目前都无法收回。
冀福记没退休之前,曾给相关部门打过报告,其中就提出归还“平安商场”,为易俗社增加收入渠道,但至今未果。
“世界上没有救世主,只能自己靠自己!”这句话,惠敏莉经常挂在嘴边。“社里的年轻人心特别齐,一个人顶几个人用,行政的事情也都是由演员兼职干,没津贴,等于在奉献,但都非常努力。”
惠敏莉凭借大型秦腔现代戏《柳河湾的新娘》,在第四届中国秦腔艺术节上摘取六项大奖,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并以柳叶一角摘取了二十四届“梅花奖”,还成功入选2009-2010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
在惠敏莉心中,易俗社不仅应该是一个能让各界人士来欣赏秦腔、学习秦腔的场所,同时还应是担负社会教育责任的艺术殿堂,成为陕西的一张名片。
“我的责任就是把这百年剧社的锣敲响,把社‘魂’树起来,让进来看戏的人有一种归宗之感。”说到激动处,惠敏莉竟有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