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舞蹈
春朗
《像自由一样美丽——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
作者:林达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九月的傍晚,阳光细致而温暖地打在身上。如织的人潮在身边经过,汽车尖利的鸣笛声就像夕阳的一道划痕。六十多年前的这座城市,也曾苍老、颓唐、身处绝望。曾有一群孩子,在那个年代、在东欧的一个小镇,也和我生活着的这座城市一样,遭受劫难。
他们再没有长大。
我庆幸,我能在一个午后,走进他们纯真浪漫的诗歌与绘画中。
“也许只有你。静静的暮色。知道我衣襟上的泪水。”20世纪40年代初的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西北的小镇,特莱津。战火的硝烟弥漫,无数的犹太人曾经在这里的集中营被短暂关押,然后被运往奥斯维辛或者东方集中营,然后便是屠戮与死亡。
很少有人能活着出去,一万五千个孩子,只有一百个幸免于难。他们大都死于十二三岁,他们没有墓碑,甚至没有人能证明他们存在过。他们在特莱津最后的岁月里留下的那些或是温暖或是光明的色彩和令人流泪的文字,成了唯一的辙痕。
用手抚过他们的遗画。原作并没有这么好的质感,他们在厕纸、在所有能利用的纸张上留下色彩。我努力地读他们拗口的名字,虽然当我翻过那页纸,便再也记不住。但我亦知,当我用心读出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便连同幻想中美丽鲜艳的花朵、翩跹起舞的蝴蝶以及奔放欢愉的鸟儿一起,以个体的名义复活。
他们曾被裹挟在历史的滔天巨浪里,承受着窒息的苦难,遭受着恐怖的威胁。但一切竟然都没有能磨钝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没有扭曲他们对于善与美的正常的判断力。他们生活在拥狭的血腥的空间,他们见不到天空和海洋。却似乎都有着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化解着苦难,在失衡的世界里依然纯粹而明亮。
暮霭沉沉地阴下去。白昼与黑夜,自然地衔接轮转。每看一幅画,都感觉内心被重重地撞击着。难以言状的酸涩与感动。那个扭曲变态的世界,生存都是奢望的岁月里,竟然顽强地生长着最朴素也是最崇高的理想。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多么残酷的年代,他们描绘着阴冷逼仄的巷道,有高高的围墙和暗无天日的监禁。他们渴望自由。他们通过牢房唯一的一个窗户看外面的花树经历春夏秋冬的流转。他们更多地是在憧憬着。所以他们的天空里,可以同时有太阳和月亮,可以有嬉戏的小伙伴,可以有暗夜里独自在风浪里漂浮的帆船,可以有带他们去远方旅行的火车。我想。他们并非没有仇恨,只是更有一种真诚、活泼、健康的姿态。他们始终都在为爱祈祷,都在感恩生命。
一种超越年龄与时代的成熟与气度,一个民族的宽和与善性,在一群孩子纯良的艺术表达中,成为真实。而在那么多的名字里,我记得最深的,是哈努什·哈申布尔克。如果他能躲过那场浩劫,也许他会是下一个聂鲁达。然而历史没有假设。即使他还没有足够的分量让历史记住。他一共只留下了四首诗。那些刚强的深沉的诗句,留下了他的焦灼、渴望与力量。他说他在看到有鸟儿生活的蓝色天空的时候,他的灵魂里蓄满了泪水;他说床上有海德跛行的影子,他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呐喊要在黑暗中继续创造;他说他要长大,大到像男人一样在这场战争中挣扎;他清楚地知道。时间在垃圾堆上的假花中穿过而有些人必须这样生活。他也一直在祷告。我要和我的思想在一起。
读他的诗,无法不饱含热泪。天才的少年诗人并没有躲过敌人刺刀的戏弄,没有人知道他生命戛然而止那一年,他是十三岁、十二岁,还是仅仅十岁。那时候被屠杀的儿童,大多都只有这样的年纪。一遍遍地读那些用血与泪铸成的诗。一次次地想象他被送进死亡入口时决绝的背影,那定是被百般折磨后瘦削的背影,骨头坚硬,线条笔直。也许,他还会庆幸,他是正直的犹太人,他至死,都与他的思想和信仰同在。
也许,他只是诗人中的一位。战争使无数人成为它的附属,个体的印记消磨在岁月的褶皱中。每个孩子都是诗人。因为很多时候,诗歌体现的并非才华,而是一种精神。
“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看这哀恸与羞辱凝合在此处,需要一个盲人的标记。以给我们的孩子,一个证明。”他没有留下名字,和大多数死于恐怖屠杀中的孩子一样。但他们定与那些星空之上闪闪发亮的伟大诗人们一起,以诗歌的名义成为永恒的存在。
掩卷,孩子们明丽的画作与充满力量的诗歌在依然冲击着情感的底线。默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回家,他们没有能见到另一只蝴蝶。沉思,在囚禁与战争中,依然是爱与美的精神力量取得了胜利。执笔,我也并不能表达出我全部的感动。
在这样的和平年代,也许所有自以为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人们都应该仔细地阅读你们走过的路。努力地生存,然后我们知道,一切都还可以有更温暖的未来,我们都还可以在云端跳舞。
推·电影
今夕复何夕
《暖》
导演:霍建起
主演:郭晓冬/李佳/香川照之
类型:爱情/剧情
十年。当井河终于回到那个淳朴美丽的乡村的时候,他还是遇到了暖儿。不再是当年清俊的少年,也不再是当年活泼玲珑的少女,浮在故乡清冽的水上的依然还是那座湿漉漉的木桥,趟过池塘去田里劳作的还是那不知疲倦的老黄牛。相逢,竟没有想象中的尴尬,擦肩而过,井河只是看着身边这个扛着草垛、打扮落魄的妇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头,然后疑惑地问:暖儿?
电影《暖》就这样地开场,就这样开始追溯一份十年的等待,就开始诉说纠缠在井河生命里力难以擦拭的愧怍。淅淅沥沥的小雨,灰白的徽派建筑,被水洗过的干净的树木,延伸着的阡陌小路,乡村的景致总是那么打动人心。他们当年又有着怎样的浪漫故事呢?
他撑着一把红黑格子的伞去了暖那残破的家,他看到了哑巴。当年那个疯狂地追逐着暖,而暖无比厌恶着的哑巴。竟然在十年后,成为了暖的丈夫。人世的变迁,总是那么传奇,或者说,是荒诞。井河还记得在那个纯真的年代,曾经和暖在村子的秋千上欢快地唱着无忧无虑的歌,想起曾经在草垛上看落日,挠痒痒。而那时候,哑巴只是远远地赶着他的鸭子,只是一个人推着秋千,或者故意地捉弄喜欢的女孩。
时光镂刻着她的容颜,岁月雕琢着他的轮廓,站在院子里,相视一笑,都已回不到过去。井河留在了暖的家里吃饭,和哑巴一起喝酒。老式的木屋,阴暗的光线,还有哑巴阴鹜的脸。哑巴知道,这是暖心里一直在等的人,他的敏感他的自卑让他戒备,他害怕失去暖。
就像穿越了时光隧道,过去在现实的光影里穿梭。那个十八岁的年纪,青梅竹马到底是寻常了,抵不过一见钟情时的怦然心动。暖喜欢上了来村里演出的剧团里的一个年轻的武生,乡间小道上。芦苇丛里,朦胧的爱情萌芽生根。于是,井河的眼睛里收录了她的欢喜,却折射出了自己的悲伤。但武生还是走了,给了暖一个等待的承诺,就消失在茫茫世界,就如同从未来过。暖只是傻傻地等,甚至还想考上那个剧团,来固守她年轻时候的爱情。而在这个时候,井河考上了大学。
但那毕竟是如烟花般绚烂的爱情,来得快,去的也不见踪影。在井河和暖一起玩耍的秋千旁,井河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爱恋,而暖看着眼前这个温暖的男孩,突然发现,原本自己想的轰轰烈烈只是一厢情愿的少女情怀。于是,在高高荡起的秋千上,在那飞扬的无忧无虑的梦境里,他们快乐地飘起。只是这次,世界戛然而止了。
秋千的绳子断了,暖摔下来,从此。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乱蹦乱跳的少女。送井河去上大学,在村口,暖告诉井河,要是她连续三次没回信,就不要再给她写信了。可井河坚定地告诉她,一定要回。凄惨一笑,此去经年,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从没见过那般花花世界的井河还是将坐落在大山里卑微的乡村给渐渐忘了。暖似乎一直在等,以前是等那个武生,现在是等井河。当暖接过哑巴手里递过来的信的时候,烈性的暖把信撕了。从此,她的信就在哑巴的手里成为了碎片。一时的脾气,竟然让哑巴当成了暖对井河的态度。于是从此,他们便生活在了各自的世界里,不再流转。
错过的到底是错过了。不管是怎样一个卑微的误会,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淅淅沥沥的小雨,氤氲着迷茫的空气,在颓圮的篱墙,在逼仄的小巷,他们行着。提着灯盏,看着幽微的灯光在占着青苔的墙面上映出两个孤独的影,井河问暖,为什么那时候一封信都不来?
了然又有何用。守候在原地的暖又何曾收到过你的信件?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跛足的暖牵着她的老黄牛,在湿滑的石头旁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此时。缘分已经给了哑巴。当暖流着眼泪爬上哑巴的背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那个守候着的弱女子。然后,轨迹正常的延伸着,结婚生子。暖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离开。
谁都不会再计较那时候是谁的错。眼神里只有怀念与关切。一段尘封的往事,隔着十年的距离,消失在故乡。美丽与哀愁,在一瞬间开启,也在一瞬通明澄澈,不再有瓜葛。
井河离开的那天,在树林里,暖和哑巴,还有他们的孩子来送他。突然,敏感的哑巴将暖推给井河。用着没人看得懂的动作。暖惊愕了,却扯起哑巴,拥着他赶紧往回走,竟没有回头。打打闹闹的动作,原来这就是相濡以沫。看着他们的背影,井河拥抱着孩子,孩子告诉井河:爸爸让妈妈跟你走。
故事就这样平淡地开始,平淡地结束,就像他们似是而非又无疾而终的爱情。
一直相信这样纯美的故事里是没有恶人的,哪怕那个一走了之的武生,哪怕是曾经无意破坏了井河和暖的哑巴。我甚至相信,这样的故事结局是最好的。
一段回家的路程,牵扯出一段温暖的过往,用一生去感念,去追忆,其实也是很美好的方式。精彩的故事,并不需要华丽的修饰,并不需要脱衣带水的所谓依依惜别,而只需要沉浸在青山碧水间,呼吸那透出来的稻草的朴实的味道。这样看电影的方式真是极舒服的,不必哀伤,不必艳羡。只要带着看童话的心情去追寻一个传说的存在。想起伍尔芙的一句话:让我们记住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我想,若干年后,不管是井河,暖儿,还是哑巴,只要看见檐前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或者那座昏暗的灯盏,都会露出欣然的笑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