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非得已

2012-04-29 00:00:00孙明华
啄木鸟 2012年2期

这是夏季很平常的一个上午,苏婵儿坐在柜台里,极为熟练地办理着银行储蓄业务。在她的前面,是一道不高的玻璃幕墙,幕墙的外面,排着一行蛇形似的队伍,有二十几个人吧,交头接耳似一窝嗡嗡叫的蜂。靠门的地方,站着一名年轻的保安,十八九岁的样子,很瘦,大概一股风就能把他吹跑喽。苏婵儿来这儿上班近一个月了,还没弄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大概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他虽然笔挺地站着,却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一副很安然受用的样子。

这是一家新开的邮政储蓄银行,如果你细闻,还能闻到新鲜的油漆和石灰粉的味道。这个银行实在太小了,仅设了两个窗口,一个储蓄,一个汇兑。但今天,汇兑的窗口却关闭着,那个叫冯艾的营业员请了产假,整个银行只有苏婵儿在不停地忙碌,她时而手敲键盘眼盯着电脑屏幕,时而与客户简单地作着沟通交流,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定。外面,是七月的太阳制造的滚滚热浪,随着玻璃门的开合一股股挤进来,给屋内平添了几丝烦闷与燥热。

十一点一刻。在以后的日子里,苏婵儿牢牢记住了这个时间,它就像一根钉子,使劲铆进了苏婵儿的脑海里。其实苏婵儿是个时间观念不强的人,从不戴表,手机上的时间也极少关注,每天上下班都是凭感觉行事,但她记住了那天的十一点一刻。

有些事情的发生往往提前是有征兆的,但是那天,一丁点儿都没有,突然得让人不敢相信电影里才有的情节会在现实中出现。

后来,苏婵儿想,那两个人应该是在十一点一刻之前就出现在银行里的,一个罗圈腿,一个戴着蛤蟆镜,姑且就叫他们罗圈腿和蛤蟆镜吧,两人都可以用其貌不扬、身材瘦小来形容。罗圈腿在人群里排着队,蛤蟆镜则斜挎着个黄书包在靠门休息区的椅子上端坐,当时绝没有人想到这两个不动声色的家伙竟然会是穷凶极恶的劫匪。

队伍在不断缩短,或许根本就没有缩短,那仅是苏婵儿的感觉而已。银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办理好业务出去,又一个人走进来,总是进进出出的,没有个准头儿。但不管怎样,终于轮到了罗圈腿,他没有拿出存办业务的任何手续,而是递给苏婵儿一张纸条。苏婵儿尽管很诧异,但她还是礼貌地接过来,瞄了一眼,她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张普通的信纸,沾满了油污,上面有一行可以说是极其丑陋的小字,字虽丑,但措辞肯定是经过精心琢磨的:不许喊,把四十万装进塑料袋里,我身上有炸弹。

接着苏婵儿就闻到一股鱼腥味,是罗圈腿递过来的塑料袋,此前肯定是用来装鱼的。当时,苏婵儿没有反应过来,她以为罗圈腿在开玩笑,甚至她还冲罗圈腿笑了一下,但随着一声低喝,苏婵儿才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真的遇到了劫匪。那时,苏婵儿看得很清楚,对面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一刻。

“快!”罗圈腿用词很简洁,不大的黄眼珠透着凶光。

苏婵儿脸色煞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的胸口咚咚跳着,心都要蹦出来了。那个保安依然打着瞌睡,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就连罗圈腿背后的顾客也没发现任何异常。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一般。怎么办?作为银行的职员,保护集体财产是自己应尽的责任,怎能拱手让给别人?只一瞬,苏婵儿就作出了决定,果断地按响了报警器。

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大厅里一片寂静,接着乱作一团,除了苏婵儿,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门口的小保安顿时醒了,他有些茫然地摸向腰间的橡皮棍,但为时已晚,蛤蟆镜猛地起身,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砍刀,挡住了小保安的去路。

“不许动!”蛤蟆镜一手挥舞着砍刀,一手按着斜挎着的黄书包,“我这里有炸弹!”然后他把刀架在了小保安的脖子上。“都蹲下!”蛤蟆镜又说,“别想着反抗,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这时,罗圈腿手里也多了把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枪,指向了众人。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但马上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叫得虎头蛇尾,突然就没了声音。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些顾客齐刷刷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苏婵儿有点儿绝望,她知道这两个劫匪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自己。就在这时,苏婵儿看见那个平时不起眼长着一对虎牙她叫不上名字来的小保安冲她笑了一下,甚至还调皮地冲她眨了一下眼睛,接着他右臂朝上一扬,挡开了蛤蟆镜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了门外。起初,苏婵儿对他的临阵脱逃感到吃惊,但转念又想,逃出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然,谁来向警察讲明里面的情况呢?

接到报案时,余小伟正在赶写一份报功材料。半月前,他在夜间巡逻时抓到一个入室盗窃的贼,带回所里一审,竟然有了意外收获,这个窃贼是个公安部督捕逃犯,有两条人命在身。为了表彰余小伟,局里决定为他申报个人三等功。写材料不是余小伟所擅长的,正趴在桌上苦思冥想怎样写得精彩些,就听夏洋在楼下抻着脖子喊:“余所,出警!”

余小伟把笔撂在桌面上,冲出门问:“什么情况?”

夏洋说:“百花路的一家银行出事了,具体情况不详。”

余小伟不敢怠慢,跑下楼带着夏洋和几个协警直奔案发地点,写材料的事早抛在了九霄云外。夏洋是刚入警的大学毕业生,长着一副娃娃脸,对出警积极性很高,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对副驾位置上的余小伟说:“余所,往后这出警的小事就由我负责,你只管在所里坐镇指挥。”

余小伟扭头看着他:“再过些日子吧,等你能独立办案了,我把副所长这个位子都让给你。”

夏洋脸红了:“余所,我不是那意思……”

“你是啥意思?”余小伟似笑非笑,让人弄不懂他真实的想法。

夏洋的脸就更红了。

一个协警自作聪明地说:“余所的意思是,他很快就升所长了,副所长的位子还不是你的。”他拍了一下夏洋的肩膀,“你怎么不明白?”

夏洋恍然大悟:“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余小伟白了那个协警一眼,“就你话多。”

协警吐了一下舌头,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出事的银行离派出所不远,开警车三分钟就到了,只是余小伟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并且朝着他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歹……歹徒……抢劫银行了!”小保安浑身打着颤,气喘吁吁,一只胳膊好像受了伤,殷红的鲜血不停滴答。他被吓坏了。

银行报警系统是和110指挥台相连的。苏婵儿虽然按响了报警器,但报警器却没有功能讲清楚情况,余小伟还以为是普通的民事纠纷或是客户遇到了小偷,没想到是抢劫。现在看来事情严重了,他忙叫夏洋打电话向局里汇报,请求支援,然后问小保安:“里面什么情况?”

“不……不知道。”小保安哆嗦着,接着又说,“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着枪,说是还有炸弹……”

余小伟朝银行门口望了一眼,觉得强行进入不行,等待局里派人支援又怕时间过长,里面的人有闪失,于是又问小保安:“有后门吗?”

小保安说:“有,从前门绕过去,翻过院墙就是。”

小保安见余小伟十分镇定,也没那么害怕了,胆子也大了起来。余小伟让夏洋在银行门口布控,防止劫匪狗急跳墙趁乱逃脱,然后带着小保安悄然翻过一道院墙,来到银行的后面。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有几间平房,是银行职工吃饭休息的地方。在通向银行大厅的部位,果然有一道暗门,但上了锁。余小伟示意小保安将门打开,随后掏出枪,快速冲了进去。

此时银行大厅里一片狼藉。两个歹徒大概没料到小保安会逃脱,他们作了最坏的打算。蛤蟆镜一手持刀,一手探进书包,守在大厅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罗圈腿则因为苏婵儿的不配合,抡起身旁的座椅,猛砸面前的玻璃幕墙。

“啪!”一下。

“啪!”又一下。

每一下都砸在苏婵儿的心尖上。她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实在不想听那玻璃碎裂的声音。玻璃很结实,但它还是碎了,在猛烈的撞击下,起初它像一朵盛开的腊梅,接着就变成冲天怒放的烟花,“哗”一下迸裂开来。

罗圈腿的枪指向了苏婵儿的脑门,“钱呢?”

苏婵儿想保持冷静,但心脏却像击鼓一样猛烈跳动。她抬起了纤细的手指,指向办公桌的抽屉。罗圈腿只在抽屉里翻到了为数不多的钱,他十分不满意,目光瞄向了旁边的一个立柜,捣腾了几下却没打开。

“密码?”他转回身,把枪又指向了苏婵儿。

其实苏婵儿是知道密码的,但她咬定只有银行的马主任和冯艾知道,但是马主任出差了,冯艾请假了。

“你不说是不是?”罗圈腿把枪抵在苏婵儿的下巴上。苏婵儿感到一股凉飕飕的酥麻,她咬牙坚持着,说自己仅是银行的普通职员,并不晓得密码。

罗圈腿显然不信,他很快发现还有一个保洁员蹲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他走向保洁员。保洁员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见罗圈腿把枪指向她,魂儿都吓散了,她指着苏婵儿,涨红着脸说:“不关我的事,她知道密码。”

关键时刻,苏婵儿被出卖了,她觉得气血上涌,怒视着保洁员。保洁员慌张地瞟她一眼,很快把头低下了。

就在这时,余小伟猫腰出现在苏婵儿的身边。她有些激动地叫道:“小伟!”余小伟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她不要出声,然后快速扑向罗圈腿。罗圈腿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闪身,余小伟扑了个空,他把枪指向了余小伟:“你……不许动!”

蹲在地上的人们看见身着警服的余小伟,顿时一阵骚动。余小伟也把枪口对准了罗圈腿,冷笑一声说:“你才不许动呢!”

罗圈腿似乎训练有素,没有丝毫胆怯,他把目光转向门口的蛤蟆镜。蛤蟆镜一手挥着尺把长的砍刀,一手从包里掏出一个土豆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十分凶狠地叫嚣:“都别动!谁动我就把这儿全炸了!”

人们又归于平静。没人敢抬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蛤蟆镜似乎很得意,冲罗圈腿说:“让他放下枪,他要不听话,咱们就同归于尽!”

罗圈腿盯着余小伟说:“我大哥说了,让你缴枪不杀!”他像个日本鬼子似的晃着脑袋,“你的明白?”

余小伟有些犹豫,他将脸转向苏婵儿,苏婵儿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大厅里很静,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响。罗圈腿没了耐性,大声叫嚷:“快点儿,把枪放在地上,否则咱们谁他妈的都别想活,我大哥手里可有炸弹。”

形势马上变得复杂而紧张起来,苏婵儿极希望余小伟能一枪把罗圈腿给结果了,然后再把蛤蟆镜干掉,就像电影里的警匪大战一样,她相信余小伟会这么做的。但当听到“炸弹”两个字,余小伟似乎很气馁,平静了一下情绪说:“炸弹?”

罗圈腿很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的少啰嗦,快把枪放在地上!”

余小伟瞥了一眼罗圈腿手中的枪和蛤蟆镜攥着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顿时失去了斗志,没有再作犹豫,就把枪放在了地上。这让苏婵儿很吃惊,她没想到余小伟会这样,没作任何反抗就缴械投降。接下来让她更为吃惊的是,罗圈腿让余小伟把身上的警服全脱了,只穿条裤衩,把他绑在了一把椅子上,余小伟居然顺从得像只猫。

几乎赤裸的余小伟是苏婵儿所熟悉的。余小伟的身体可以用健硕来形容,高大、威猛,都是曾经让苏婵儿引以为豪的。但是现在,山一样伟岸的余小伟却任由一个身材矮小、丑陋无比的歹徒摆布,这让高傲的苏婵儿很难接受。

罗圈腿收拾了余小伟,再次来到苏婵儿身旁,用力捏着苏婵儿的脸颊,苏婵儿闻到那只陌生而粗糙的手上有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味。“快说密码!”罗圈腿觉得与余小伟周旋的时间过长了,失去了耐性。

苏婵儿很绝望。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逼入了死胡同的老鼠,已经无路可逃,但她真的不想说出密码,把钱拱手送给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劫匪。但死扛肯定不行,怎么办呢?原先她是想故意拖延时间,等待警察前来营救,兴许还会平安无事。但是警察来了,并且是她最熟悉最信赖的人,不但没能化险为夷,反而成了人家的俘虏。苏婵儿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想哭,也想叫喊。她的一言不发终于激怒了罗圈腿,一巴掌就甩了过来,苏婵儿感到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半张脸酥麻无比。她转头看余小伟。余小伟几乎没什么表情,甚至是冷漠地目睹着这一切。苏婵儿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说出了密码。罗圈腿很快把保险柜打开,他没直接取钱,而是用枪抵着苏婵儿,要她往塑料袋里装钱。苏婵儿似乎傻了般,呆呆地朝保险柜前挪动,罗圈腿嫌她磨蹭,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苏婵儿打了个趔趄,扑到了保险柜上。

“别害怕,没事,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抢劫银行的。是吧?兄弟,钱你们尽管拿好了,但请你不要伤害她。”这是余小伟进来后对苏婵儿说的唯一一句关心话,还把劫匪当成了“兄弟”。苏婵儿彻底绝望了。

两个劫匪很快拿走了当日银行里所有的现金。当街上警笛大作时,他们已经快速冲出银行,上了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那天,苏婵儿很晚才回到家。歹徒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了银行近百万元巨款,这在江淮市十分罕见。歹徒逃走后,警察封锁了现场,先是夏洋和几个协警,后来来了一大帮,乱哄哄的。当然这些人里还有余小伟。当那帮警察进来时,余小伟已经穿好了警服,望着他魁梧的身材,苏婵儿直想哭。警察将在场的人全部带到了刑警大队,分别做了笔录。不同的警察,问的问题差不多,但是,他们还是一对一地反复提问、记录。苏婵儿是银行的职员,又是直接受害者,所以有关她的问题问得很细。

苏婵儿离开刑警大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午饭也没吃,当然那帮警察也没吃,他们进进出出的,很忙碌。在刑警大队,苏婵儿没有见到余小伟,但那帮警察知道她是余小伟的妻子,对她很客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苏婵儿知道那两名劫匪没有抓到,他们驾着车逃出了城。苏婵儿回到家里,感到很累,在银行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是余小伟打来的,响了许久,她才接,但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余小伟问她,怎么不说话?没事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有气无力地说:“没事。”

余小伟说:“还没吃饭吧?”

苏婵儿说:“没呢,你呢?”

余小伟说:“我也没吃,出来吃点儿吧。”

苏婵儿声音很低:“算了,我很累。”

但余小伟还是回家来了,他拎着两盒快餐,似乎很讨好地说:“快来,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苏婵儿一天没吃东西,可她腹中似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没有任何食欲。她夹着一根青菜,低头在小盘里不停把玩。余小伟明显感到苏婵儿情绪低落。他夹了一块肉往苏婵儿嘴里送。苏婵儿扭过头,不接。余小伟心神不宁地自顾吃了。

屋里很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余小伟缓慢的咀嚼声。突然,苏婵儿说:“他们都比你个头矮小,其中一个还是罗圈腿,你是警察,应该能制止的。对不对?”

余小伟愣了愣。“可是,”他说,“他们手里有枪,还有炸弹。”

苏婵儿把头抬起来,盯着余小伟:“你害怕了?”

余小伟有点儿急:“我怎么能害怕呢?我是警察,保护人民生命财产是我的责任。但是这件事的确不能怪我。当时的情况,只能这么处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苏婵儿想说,枪响了吗?炸弹炸了吗?万一都是假的呢?你怎么这么轻信呢?但她什么话都没说,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卫生间,她想呕吐。

余小伟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冲卫生间里的苏婵儿说:“我还有事,先回所了。”

苏婵儿没吱声,也没出来送,她心里憋屈得厉害,只有不停地干呕才感觉好受些。

苏婵儿和余小伟是在公园里认识的。那时的苏婵儿情窦初开,对警察特别崇拜。一天在公园门口,有两个小流氓调戏她,被身着警服的余小伟三拳两脚好一顿教训。苏婵儿一下就爱上了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婚后的生活可以用甜蜜来形容,虽然余小伟经常值夜班,或是到外地办案,她常常一人独守空房,但她无怨无悔。不仅因为余小伟一表人才,而且她觉得余小伟一直很阳刚,很男子汉,让她很有安全感。婚前,苏婵儿一直被一个大款追,她却不为所动。同事冯艾就嫁了个大款,苏婵儿一点儿都不羡慕,甚至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但是,就在今天,就在几小时前,余小伟的高大形象轰然倒塌了。

后来,苏婵儿在卫生间洗了澡,换了件衣服,坐在电脑前,看“一匹狼”上网了没有,现在她很想跟什么人聊聊。

“一匹狼”是苏婵儿三个月前在网上结识的。“一匹狼”当然是网名,至于真实姓名,苏婵儿没问,也不想知道。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对于苏婵儿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

苏婵儿上网一般是购物,她身上穿的零零碎碎几乎全都是网购的。工作之余,苏婵儿还有一样最喜欢的,就是看韩剧。韩剧是以真实感人见长的,很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观,缺点就是太拖沓冗长。但不管一部多少集的韩剧,苏婵儿只要看了开头,她就要坚持看到底,边看边叹气,有时还会莫名地掉眼泪。苏婵儿生长在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病逝了,母亲把她拉扯成人,她打小就很自闭,朋友也很少,婚后她把手机号换了,极少有人能找得到她。现在,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几乎都是能谈得来的网友,“一匹狼”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是横空出世的。

那天,苏婵儿同时和几个网友正漫无边际地聊着,“一匹狼”骤然跳了进来。

“你好,美女。”

苏婵儿长得漂亮是毋庸置疑的。认识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像巩俐,修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还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从小到大她被人叫美女叫惯了,所以表现麻木,她没搭理“一匹狼”,继续跟别人聊着。

“美女,咋还不理人呢?”

“一匹狼”锲而不舍,来了句小沈阳式的幽默,然后献上一朵玫瑰就消失了。苏婵儿望着那朵鲜艳的玫瑰,兀自笑了一下,也没当回事,但她记住了“一匹狼”。让苏婵儿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此后的很多天,只要她在网上,“一匹狼”总会出现,并且每次都奉上一朵火一样的玫瑰。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玫瑰,何况苏婵儿是个漂亮的女人。苏婵儿不是不浪漫,而是她把那种浪漫压抑在心底,一旦冲出来就一发不可收。苏婵儿就是在“一匹狼”送出第九朵玫瑰时跟他搭上话的。起初她还有点儿犹豫,但一想不过就是聊天,谁也不认识谁,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那些鲜艳的玫瑰,出于礼貌也该给人家一个面子。只是苏婵儿没料到,两人一聊起来就很默契,并且很快就互加了好友。

刚开始,苏婵儿显得小心翼翼,她斟酌着字句,很紧张的样子。

“你是谁?”

“一匹狼”说:“你终于肯加我了,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理我呢。”

“你还没回答呢。”

“一匹狼”说:“狼,色狼的狼。美女,你可要当心点儿,小心我吃了你。”

苏婵儿不由得微笑了。这个家伙,还挺贫的。只是她没意识到,第一次网聊就问对方是谁,显得自己不够老练,让对方钻了空子,这是她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

“我不习惯开玩笑,尤其是开这种玩笑,以后请不要这样。”

“一匹狼”说:“这不是开玩笑。”

她没有再回复,下了线。这就是她和“一匹狼”的初次网聊。

“一匹狼”不在线,没人可以倾诉。苏婵儿想抛开纷乱的思绪,干脆睡觉。可那一夜,她没有睡好,总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她不敢深想,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搅扰着她直到天明。

次日一早,余小伟还没有从派出所下班回来。苏婵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里面几乎全是“一匹狼”的召唤。当然,最让她动心的,还是那些应接不暇的玫瑰。她数了数,整整九百九十九朵,她的心一下如玫瑰般绽放了。

不过今天,“一匹狼”少了浪漫的铺垫,一上来就说:“美女,知道吗,我市一家银行被抢了。”

现在是信息发达的时代,苏婵儿知道,这种事情往往传播得很快,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以,她并没过多的惊讶,打上了“知道”二字。

“美女的信息也蛮灵的嘛!”“一匹狼”接连打了几个感叹号,然后说,“那个警察也太无能了,竟然脱了个精光……哈,还当警察呢,哈哈……”

苏婵儿吃了一惊,急问:“你怎么知道,当时你在现场吗?”

“一匹狼”说:“网上有视频呀,快看看吧!在市民论坛上。”

苏婵儿胸口像揣了头小鹿,咚咚跳着,手忙脚乱地登上市民论坛,果然看见了银行被抢劫的画面,不过很短,像是被剪辑了,里面有余小伟脱衣服的情景,也有自己惊恐无助的面孔,像是手机偷拍的。呆怔了一会儿,苏婵儿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重新回到聊天室,“一匹狼”还在线上:“看见了吗?那个警察菜不菜?”

“什么菜?”

“菜鸟啊!”

苏婵儿问:“如果你是警察,会怎么办?”

“我?”“一匹狼”似乎在回避,“我不是警察。”

“我说比如。”苏婵儿纠缠着不放。

“一匹狼”说:“我要是那个警察,就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毙了。”

苏婵儿说:“他们也有枪啊!”

“有枪我也不怕,大不了同归于尽,二十年后爷又是一条好汉!”

苏婵儿想听的大概就是这句话,一个网民都能表现得如此英勇无畏,可是余小伟呢?停了片刻,她接着说:“他们还有炸弹!”

“炸弹?有吗?”

“有,他们说有,一摁整个银行里的人就全完了。”

“他们说的?”

“对,他们说的。”

“哈哈,那就上当了。这年头,哪儿来那么多炸弹呢?骗三岁小孩儿去吧,就连枪我看也是假的,塑料的吧。”

“他们不是普通人,是劫匪!”

“劫匪也没三头六臂,你以为弄把枪那么容易?要是那样的话,你我都人手一把枪了。这种骗人的把戏,只有那个笨警察才会相信。”

苏婵儿沉默了。

余小伟没有想到,这次处警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不知是谁把那天处警的视频放到了网上,里面有歹徒抢劫的画面,也有余小伟糟糕的表现,接着是网民一边倒的跟帖:“这种熊包警察养着干吗?打死他!”还有人说警匪一家,说他是跟劫匪一伙的!很多人都在骂,有网民把大粪涂在了视频里余小伟的警服上。没有人帮余小伟说话,因为就在他们最需要警察帮助的时候,警察却成了熊包,眼睁睁地看着劫匪把钱抢走。几乎是一夜之间,余小伟一举成名。他们对余小伟进行了人肉搜索,很多人记住了他的相貌和警号,投书报社、公安督察部门,要将他这种“败类”清除出警察队伍。第二天市报没有采访他就将此事报道出来,余小伟臭名远扬。他们找到了这个社会正不压邪的原因。

余小伟几乎快崩溃了。局里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局领导无法招架媒体的攻势,公开表示说余小伟给公安工作造成了被动,正准备着手调查。但在私下场合,还是肯定了他,认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作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别人对警察的误解余小伟还能忍受,可是和他一块儿出警的夏洋也出了问题,这让余小伟心里特不舒服。

自从银行劫案发生后,夏洋总是无精打采的,还总躲着余小伟。夏洋虽然到所里工作时间不长,但跟余小伟处得关系最铁,平日他是拿余小伟当师傅看待的,可自从出了那个事,爱说爱笑的夏洋变成了闷葫芦。余小伟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还是忍不住逮住夏洋问:“怎么啦,整天跟没睡醒似的?”

夏洋盯着脚尖,不看他,说:“没什么,就是感觉没意思。”

余小伟心痛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说说看,怎么没意思了?”

夏洋依然不看他,说:“就是没意思。”

余小伟感到问题严重了,正色道:“可别胡思乱想。”却一时不知怎么劝解他,拍了拍夏洋的肩膀,转身要走,却又被夏洋给拦住了。

夏洋说:“自从出了银行劫案,你知道老百姓都说警察是什么吗?”

“是什么?”

夏洋说:“他们……他们说警察就是披着一身警服的狗,见了老百姓汪汪叫,见了歹徒四处逃,见了当官的直把尾巴摇。”

“放……”下面的字余小伟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在夏洋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好,特别是当一个人对你充满失望的时候,尤其不要这样说,那样他会认为你是在为自己狡辩。余小伟平定了一下心绪,“说这话的人毕竟是少数,我们警察出生入死,为人民作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相信他们有一天会理解的。”

夏洋说:“我也这么想。只是,那天你不该脱衣服,实在太丢人了。”

余小伟没想到夏洋会这么说,他盯着夏洋,一句话说不出。反倒是夏洋脸红了,“我也知道你是情非得已,可是,无论怎样,也不能丢掉警察的尊严。”

说完,夏洋就转身走了,余小伟好一阵发愣。

接着又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银行的负责人马主任来了,找到所长刘百利,说余小伟放跑了劫匪,给银行造成巨大损失,要求所里全额赔偿,否则他就上告,直到把损失追回来为止。余小伟不知道刘百利是怎样跟马主任谈判的,后来他看见马主任气呼呼地走了。

另一件是晚上余小伟出警,带回来一个闹事的酒鬼。酒鬼喝高了,乘坐出租车不给钱,还把司机给打了。司机报警,余小伟就把酒鬼带到所里来了。

酒鬼肯定是喝高了,不然就不叫酒鬼了。余小伟打算让他醒酒后再作处理,就把他带进留置室。留置室有张床,专供嫌疑人休息用的。余小伟让他躺在床上醒酒,可酒鬼不干。

“你干吗把我关在这里?”他眼睛通红,瞪着余小伟。

“不要讲话,好好睡一会儿。”余小伟说。

“我不睡,我要你讲清楚。”酒鬼不坐也不躺。

余小伟知道,跟一个醉酒的人无道理可讲,就打算走出来,他刚要转身,酒鬼说:“你不要走,我认识你。”

认识余小伟很正常,很多人都认识余小伟,特别是在银行劫案发生之后,他都成名人了。余小伟说:“认识我就好。”

“就好什么,操蛋警察!”酒鬼说。

“你骂谁?”

余小伟本不该搭理酒鬼的,酒鬼本就神志不清,搭理他干吗?可余小伟实在没忍住,这些天他憋屈坏了。

“我不但骂你,还要揍你!”话音未落,酒鬼挥拳就打在余小伟的左眼上。余小伟愕然的工夫,右眼又挨了一拳。酒鬼虽然醉得不轻,劲还挺大。余小伟一下就蒙了,眼泪哗哗往下淌。

正在外面给出租车司机做笔录的夏洋见酒鬼竟然敢在派出所撒野,上前就把他摁住了,又过来几个协警,连拉带推把他弄到了讯问椅上。酒鬼不服,跳着脚骂余小伟是操蛋警察,夏洋实在看不下去了,命人五花大绑把他给捆上,嘴里塞上毛巾他才逐渐消停。回头再看余小伟,两眼全肿了起来,跟垂死的蛤蟆眼似的,死不瞑目地四处寻找酒鬼。夏洋心就痛了一下,他怕余小伟控制不住自己,忙把他拉出留置室,要带他去医院。余小伟一甩手说:“我还没那么娇气。”

“真不去?”

“不去。”余小伟态度坚决。

夏洋说:“不去你就回宿舍休息,今晚所有的警我出,有事我来处理。”

余小伟没回宿舍,他坐在讯问室里生闷气。第二天,全所人都看见余小伟眯缝着一双蛤蟆眼,见谁都想剜一刀。所长刘百利不明就里,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仿佛天下人都跟你有仇似的。”

刘百利很胖,一说话就气喘,肥大的身子把沙发压得咯吱直响。余小伟本不想回答,但见刘百利问得真诚,没有揶揄的意思,他狠狠踢了一脚茶几,赌气说:“我跟自己有仇。”

刘百利很宽容地笑了笑:“别发火呀,咱们当警察的要学会忍让,不能动不动就有情绪,对不对?”

余小伟很烦刘百利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找我啥事?快说,我急着看眼睛去呢。”

刘百利说:“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余小伟白他一眼:“少卖关子。”

刘百利扔给余小伟一支烟:“银行劫案有进展了,听说已经找到了嫌疑车辆,正在调查车主呢。”

银行劫案发生后,局里成立了专案组,由局领导亲自抓,刑警大队负责侦办。余小伟知道,刑警大队长王学志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侦查破案很有一套,因在家排行老三,人称“王三眼”,意思是他目光犀利,颇有心智,任何案件只要有他参与,几乎没有破不了的。他和余小伟同龄,两人是警校同学。

听说银行劫案有了进展,余小伟顿时一阵激动,急切地问:“究竟怎么个情况?你能不能讲详细点儿?”

刘百利说:“专案组在城南一个废弃工厂的臭水坑里找到了劫匪作案时开的黑色轿车,初步判断歹徒除了罗圈腿和蛤蟆镜外,应该还有一个人接应。经过调查走访,他们好像不是本地人,是流窜作案。”

余小伟问:“还有呢?”

刘百利摆手说:“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别的待我打听到以后再告诉你。”

公安办案有保密制度,案件没破,不准向外界透露案情。余小伟和刘百利自然都知道。看刘百利的神情不像是道听途说,想必他也十分关心案件进展,把耳朵伸进了专案组。

见刘百利不说,余小伟也不好再问。其实,他比谁都心焦,恨不得案件早日破了,给市民一个交代。

“坏消息呢?”余小伟问。

“坏消息……”刘百利轻咳一声,“坏消息就是你那个三等功暂时被取消了,局领导的意思是在这个时候给你立功有点儿不合时宜,所以……你明白的,不过不要灰心,一旦银行劫案破了,你还是有机会的。”

对于立功受奖,余小伟向来不看重。不过既然有机会,他也不拒绝。听刘百利这样一说,他脸上表现得虽然无所谓,但心里还是沉了一下。他一句话也没说,出门就去了盥洗间,他想洗把脸,好好平静一下心情。拧开水龙头,余小伟并没有急着洗脸,而是对着镜子扒着眼皮看自己的眼睛,显然这两拳挨得不轻,眼圈周围既青又肿,就差眼珠子没掉下来。看着看着,余小伟直骂自己太他妈的倒霉,堂堂的派出所副所长,居然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揍了,而且揍得不明不白,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说窝心不窝心?这就好比公羊跑进了狼窝里把狼给咬了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搁以往,他非把酒鬼收拾一顿不可,但几天前他到局里开会,上面再三强调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准殴打嫌疑人,更不准刑讯逼供,否则将严肃处理。余小伟年前才提拔为副所长,还不想脱这身警服,只好忍了,但心中还是积压着一团火。

余小伟开始洗脸,他怕眼睛发炎,只洗鼻子以下的部位,刚抹上香皂,就见夏洋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说:“余所,我正找你呢,那个酒鬼怎么办,要拘留吗?”

酒鬼和出租司机的纠纷昨晚就处理好了,之所以没放他走,一是他酒还没醒怕他再招惹什么乱子,二是他打了余小伟不能就这样算了。余小伟头也没回:“放了。”

“放了?”夏洋说,“你就这么让人给白揍了?”

余小伟说:“还想咋着,让我也揍他个乌眼青?”

夏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身执行余小伟的命令去了。

洗罢脸,余小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闪闪”心理诊所。

“闪闪”心理诊所位于市中心天鹅湖畔。江淮市是座水城,楼房街道依水而建。市中心有片湖,特别辽阔,四季碧波荡漾,因湖面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故其名曰“天鹅湖”。

“闪闪”诊所开在“天鹅”颈部,离派出所不远,穿过两条小巷就到了。临去诊所之前,余小伟拐进一家商店,买了副墨镜戴上,他怕人对他乌青的眼睛指指点点,尤其怕叶闪看到。

叶闪就是“闪闪”心理诊所的医生。两年前,余小伟下班经过天鹅湖,发现有人掉进了湖里,便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将该人救起,到了岸上才发现是个年轻姑娘。后来询问得知,姑娘不是掉进湖里,而是自己跳下去的,自寻死路。原因既简单又复杂,总之是感情出了问题,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由于姑娘是外地人,不想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城市,她本人又是学医的,余小伟就帮她在江淮市开了这家小诊所,这个姑娘就是叶闪。当时叶闪还处在痛苦的漩涡之中,余小伟怕她再出意外,租门面、办执照,都是他帮忙跑的,装修的钱也是余小伟瞒着苏婵儿出的。后来,叶闪大概想通了,真就做起了医生,且做得不赖,很快就把余小伟给垫的钱还上了,来问诊的也是源源不断。叶闪视余小伟为救命恩人,见面就“哥”、“哥”地叫,余小伟也就认了这个妹子。外面都传闻诊所是余小伟开的,余小伟也不否认。叶闪开这个诊所不容易,余小伟不想让半道黄了。他是警察,有些惹是生非的地痞流氓知道是他的诊所,再怎么也得给他留个面子。他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叶闪能好好经营下去。

余小伟走进诊所的时候,环环正趴在吧台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像鸡啄米。环环刚满十六岁,是个哑巴,自小被父母遗弃,半年前流浪到江淮市。余小伟见她可怜,就去找叶闪,叶闪正缺个帮手,就收留了她。环环虽哑却不聋,十分聪明,很讨人喜欢。

余小伟见环环睡着了,就不想打扰她,刚要退出来,环环却猛地醒了,看见余小伟,显得十分高兴。余小伟就不好再走了,问她叶闪呢?环环做着手势,告诉他叶闪在楼上,上面有客人,让他等一会儿。余小伟会意,就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环环倒了杯茶端给他。余小伟说谢谢。环环摆手让他不用客气。余小伟平时很少到诊所来,他十分关心环环,就问她在这里适不适应,过得好不好。环环做着手势,一一作答。瞧得出,她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余小伟也就放心了。两人正“聊”着,就听楼上传来脚步声,接着下来的不但有叶闪,还有另外一个人。余小伟原以为是来问诊的普通顾客,定睛一瞧,竟是王学志,顿时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学志却没那么吃惊,冲余小伟笑了笑,说:“你能来,我为啥不能来?”

余小伟有点儿不放心,接着问:“你来瞧病?”

王学志下意识地四下瞧了瞧,说:“没病就不能来坐坐?”

王学志看似漫不经心,说得却滴水不漏,看来他是想故意隐瞒,余小伟也不好再问。两人握了握手,算是打了招呼,王学志就走了出去。余小伟瞅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发愣。

叶闪见到余小伟十分高兴:“哥,你咋来了?”

余小伟赶紧收回心思,笑着说:“来看你呀,咋的,不欢迎呀?”

叶闪笑吟吟地说:“瞧哥说得哪里话,你是贵客,请还请不来呢。”说着,挽起余小伟的胳膊就朝楼上走。

余小伟的脸有点儿发烫,回头去看环环,环环也正在看他。余小伟就轻轻把叶闪的手从臂弯拿掉,说:“别这样,叫外人看见多不好。”

叶闪把嘴一撅:“你是我哥,我才不怕呢。”

两人上了楼,余小伟让叶闪给他找间房,他想休息一下。叶闪说:“去我房间吧。”不容分说,就把他拉进自己的卧室。余小伟觉得有点儿不妥,但想想另一间房叶闪还得工作,也就由了她。

其实这个诊所不大,上下两层,下面一层既是门脸又是接待病人的地方,上面也就两间房,一间是叶闪问诊的地方,另一间就是叶闪的卧室。卧室不大,却清香扑鼻。柔软的席梦思床,粉色的帐幔,再加上古铜色的壁纸,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

这间房余小伟只在装修的时候进来过几次,自打叶闪搬进来住,他再没进来过,没想到被叶闪收拾得这么有情调。

余小伟瞧了片刻,就让叶闪出去,他想好好睡一觉。叶闪有点儿不情愿,但看看余小伟疲惫的样子,也只好出去,把门掩上。

余小伟望着叶闪铺叠整齐的床,没敢往上躺,就在床边靠着被子侧卧着,本想安安静静眯一觉,脑子里想的却是刚从这里走出去的王学志。

余小伟知道,最近王学志出了点儿麻烦。王学志警校毕业就分配到刑警队。王学志很能干,到刑警队没两年就接连破了十多个大案,因为办案能力强,很得领导赏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刑警大队长,前途无量。特别是去年他刚当上刑警大队长时,破获了一起轰动全国的毒品案,缴获冰毒十余公斤,抓获毒贩四十余人,几乎把盘踞在淮海市的毒品网络一网打尽。为此,他被树为全市公安系统的标兵,获得喝彩与掌声无数。就是这样一个能力极强的人,却被人给告了,说他刑讯逼供,为了破案不择手段,差点儿弄出了人命。

告他的人叫赵四,是这伙毒贩的头目之一,在接头的时候被王学志带人抓了个正着,但他拒不承认贩毒,也不承认与毒品有染。为了尽早破案,据说在讯问的时候,王学志动用了一些手段,赵四才不得不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但在法庭上,赵四全盘否认了自己的供述,说自己是被公安机关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他简直比窦娥还冤。律师还当庭出示了赵四被打伤的照片。由于赵四在接头时,民警没有从他身上搜到毒品,也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他贩毒,法院就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对赵四的起诉。

由于这起贩毒案涉及人员广,社会影响大,公安机关又拿不出赵四的犯罪证据,只有将他无罪释放。从看守所出来后,赵四哪肯善罢甘休,立即状告公安局,一是要求国家赔偿,二是要求追究办案人员的责任。王学志作为主要的办案人,首当其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他先是被停职反省,后被检察机关立案调查,最让他头痛的是新闻媒体的围追堵截,让他成为过街的老鼠。但无论怎么调查,王学志既不承认动用了手段,也不承认自己办了错案,至于赵四身上的伤,是他逃跑时负隅顽抗的结果。但他又拿不出赵四的犯罪证据,只好忍辱负重。为了掌握赵四的罪证,他向局领导申请继续上班,局领导考虑到社会影响,原则上没有同意,但允许他秘密取证。要不是发生这次银行劫案,他还在家呆着呢。局里之所以顶着压力让他出山,主要是考虑他的办案能力。余小伟有点儿后悔刚才没拦住他,询问一下银行劫案的进展情况。

想着王学志的事,再想想自己,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余小伟不由叹息一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值了一夜班,他实在是太困了。接着他就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漆漆的两端看不到尽头。在他的前面有灯火忽明忽暗,像是有人提着灯笼疾行。转了几个弯,追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累得气喘吁吁,才看清那人长发飘飘,一袭白裙,面无血色,恰似鬼魅。再细看,竟是妻子苏婵儿。愕然间,只见苏婵儿突然驻足,冲他高喊:“我要和你离婚……”似河东狮吼,振聋发聩。余小伟一下惊坐起来,才发觉是南柯一梦。过了好久才想起身在何处,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歪,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余小伟闻到的首先是一股淡淡的清香,睁开眼,看见的是叶闪一张略显惊慌的笑脸:“哥,你醒了?”

原来,不知何时,叶闪坐在了床边,他的眼镜也被摘下放在了一边。余小伟急忙翻身下床,慌慌张张地找自己的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叶闪却落落大方,将一双崭新的托鞋递给他,说:“哥,吃罢饭再走吧。”

余小伟这才发现屋里早已支起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米饭和几碟菜,还有一瓶红酒。余小伟问:“我睡了多久?”

叶闪说:“十多个小时吧。”

余小伟偷眼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晚上十点十分,就又添了几分歉意。接过叶闪递来的湿毛巾擦了脸,回来见叶闪拿着一瓶疗伤的红药水冲他笑,心里顿时漾起一股温暖,说:“我自己来吧。”

叶闪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你自己怎么行?”不由分说,就把余小伟按在床沿上,在他的眼圈四周边涂抹边说,“谁下手这么狠,把你打成这样?”

余小伟不想提挨打的事,干脆闭上了眼睛,好在叶闪没再追问。

余小伟虽然闭着眼睛,还是能感受到叶闪饱满的乳房在他面前晃荡。他尽量憋住气,抑制住咚咚直跳的心,但女人身上独有的芳香还是让他不能自制。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叶闪的腰。叶闪的腰纤细柔软,当他把她揽住时,叶闪僵了一下,手上也停止了动作。余小伟急忙把手松开,暗骂自己竟然如此龌龊。但是叶闪似乎十分愿意让他揽着,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他涂抹着,一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凑了凑。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热量和急促的呼吸,可余小伟一动不动。

在与叶闪共进晚餐期间,叶闪始终没提他在银行发生的糗事。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动静这么大,叶闪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一句没提。余小伟既惊讶又感动。

从叶闪那儿出来,余小伟有点儿微醉。回到家,苏婵儿已经睡了。她穿得很少,长长的瀑布一样的黑发披散着,乳房高耸,性感而迷人。余小伟轻轻地抚摸着苏婵儿。苏婵儿的皮肤犹如锦缎般细腻,余小伟把她抱紧了。

苏婵儿睁开眼。余小伟轻声说:“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忍不住想亲亲你……”

“想亲就亲吧。”苏婵儿呢喃着,把身子摆平了。

这大大鼓舞了余小伟,他翻身把苏婵儿压在了身下。可苏婵儿无法进入状态,无论余小伟怎么柔情,她都无法集中精力,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不知是谁说过,当一个女人不爱自己的男人时,是从身体开始的。现在余小伟就在她身边,而她却如行尸走肉般没了感觉,眼前浮动的尽是银行劫案的场景。余小伟光着的身子,漠然的眼神,不断在眼前闪现。

难道我不爱余小伟了吗?泪水忽然就溢出了苏婵儿的眼眶。

此时正是最热的八月,外面酷热难耐,街上足以晒死一条蛇,屋内却因开了空调,冷飕飕地充满了凉意。

苏婵儿穿得很少,宽松的吊带裙裹着她丰满的身体,瀑布般的长发低垂着。她坐在电脑前,跟“一匹狼”聊天。她打字的速度很快,嫩葱般纤细的手指敲击着键盘,小鞭炮般啪啪直响。

但“一匹狼”似乎没兴趣听她唠叨,东拉西扯一阵,就直奔主题。

“想我吗?”

现在苏婵儿迫切想找人说话。为了不使“一匹狼”逃跑,她飞快地打上了:“想!”

“哪儿想?”“一匹狼”得寸进尺。

苏婵儿曾听人说过,网聊最大的功能就是把人变得无耻。自从银行劫案发生以后,她心里一直窝着一股无名火,想发不知往哪儿发,她现在也想无耻一回:“哪儿都想。”

敲打每一个字的时候她并没什么感觉,打完却感到身上一股燥热。以前这样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话苏婵儿也是断不敢讲的,但现在,苏婵儿讲了,并且讲得相当露骨且意味深长。就连苏婵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她脑海里没有了余小伟,有的只是疑似婚外情的暧昧、刺激和不顾一切的冲动。这样的感觉真好啊!好得近乎奢侈,有一种近乎梦幻般的甜蜜。

“咱们见个面吧。”“一匹狼”发出了邀请。

苏婵儿与网友聊天,却从没与网友见过面。“一匹狼”的提议让她怦然心动。其实苏婵儿是一个十分保守的女人,要作这样的决定她心里还是好一阵挣扎,但她又无法抵挡“一匹狼”的盛情相邀。她朋友很少,婚前有个闺中密友,婚后也鲜有联系,现在能说上话的就是几个如浮云一般的网友,“一匹狼”算是聊得最久的一个。

“一匹狼”相当胆大,相识没有半个月他就自称哥哥了。

一天,苏婵儿病了,肚子痛,汗珠子啪啪直往下掉。打电话给余小伟,余小伟说他正在忙,让她一个人打的去医院。到医院一查,是急性肠炎。医生给苏婵儿吊了两瓶水,开了些药,整个过程余小伟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回到家里,苏婵儿觉得十分委屈,打开电脑就向“一匹狼”诉苦:“人家都病了,也不问候问候。”

“是不是想哥哥的病?”“一匹狼”不仅胆大,有时甚至很无耻,让苏婵儿既害怕又喜欢。

“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什么病?挂水了没有?”

“挂了,刚从医院回到家。”

“那我这就去看你。”

“你不怕?”

“怕?怕什么?”

“我那位可是警察。”

“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这世道,最不可怕的就属警察了。”

那天,苏婵儿坚决谢绝了“一匹狼”的登门造访,但“一匹狼”的话语却让她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在苏婵儿的想象中,“一匹狼”长相英俊,幽默风趣,有时又很专横,这些特点跟余小伟是那么的不同,让苏婵儿着迷。

通过聊天,苏婵儿了解到“一匹狼”就是本市人,且是单身,还不差钱。金钱对于苏婵儿来说并不重要,她满脑子都是虚幻的不能自拔的爱情。她深信“一匹狼”是喜欢自己的,否则不会这么长时间跟自己聊。论容貌,苏婵儿坚信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倾倒,包括“一匹狼”。但“一匹狼”给她的感觉并不是相中了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内涵和气质。“一匹狼”是了解她的,她心中的苦、心中的痛都愿意向“一匹狼”诉说,“一匹狼”又是那么体贴入微,她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的神经,适时的关爱和调侃让她感觉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在与“一匹狼”网恋时,苏婵儿不是没考虑到余小伟。与“一匹狼”相比,余小伟就是一潭死水。每天下班回家,余小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头便睡,睡醒了除了吃饭就是看书。余小伟仅是大专文化,他一直想拿高一点儿的文凭,所以连话也懒得与苏婵儿说,只顾忙自己的事。有时他几天不回,问他,他说加班,没一句多余的解释。在“一匹狼”出现之前,苏婵儿偶尔翻看一下余小伟的手机,查看有没有暧昧的短信,或是在衣服上寻找余小伟与陌生女人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她居然一次也没发现。余小伟是干净的,干净得让她心寒。有很多次她希望余小伟能出点儿绯闻,哪怕是他身上沾一根女人的头发,让她有借口跟他大吵一架,她也许会好受些。可是她知道,余小伟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他死气沉沉、胆小如鼠,要不是身上那身警服,扎进人堆里根本就找不见。

银行劫案发生后,苏婵儿恨上了余小伟,恨他的胆小懦弱,更恨他没事人一样整天忙这忙那自得其乐。她固执地认为跟余小伟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同时,苏婵儿明白,她和余小伟走到这一步,除了双方性格方面的原因,还有平庸的日子和漫长的时光。在未遇到“一匹狼”之前,她感觉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自从遇到“一匹狼”,她觉得日子比以前鲜亮起来,太阳不再是那个太阳,月亮也不再是那个月亮,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仿佛真的已经成为恋人,相见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苏婵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跟“一匹狼”上了床。在赴约之前,苏婵儿是想到这一层的,去与不去之间让她好一阵挣扎,但最终她还是决定前往。单位出了事就放假了,她有的是时间。

外面下着小雨,柔柔的风吹在身上,像是在故意撩拨人的情绪。苏婵儿打着一把花伞,紧张地来到约会的宾馆,小心翼翼地摁响了门铃。一进门,“一匹狼”就抱住了她,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苏婵儿穿着一条暗花的长裙,很快就被“一匹狼”给剥掉了。“一匹狼”显然是个情场老手,很知道她需要什么,她体验到了跟余小伟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她感到全身似乎都膨胀起来,疯狂地迎合,直到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床上。结婚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

那天离开宾馆已是日暮,苏婵儿谢绝了“一匹狼”礼貌的相送,几乎逃也似的回到家中。余小伟还没有回来,她长出一口气,到卫生间冲了个澡,重新换上一条干净的裙子,弄了一桌子菜,开了瓶红酒,然后坐在客厅等着余小伟。她想好了,为了那次处警,她要让余小伟付出代价,她要告诉余小伟,她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那晚余小伟显然是在外面喝了酒,回来见到桌上既有酒又有菜,问苏婵儿不年不节的弄这些干啥,说完倒在床上便睡。苏婵儿正经事没谈,有些不甘心,过去想拉余小伟起来,余小伟误解了苏婵儿的意思,就把苏婵儿扑倒了。苏婵儿没反抗,闭着眼忍着,余小伟按部就班,随后翻身呼呼大睡。苏婵儿目的没达到,又摇余小伟,余小伟艰难地睁开眼问她想干啥。苏婵儿大声吼道:“我要跟你离婚!”话音未落,眼泪就流下来了。余小伟大概真的喝多了,照样没理她,翻身又睡过去了。

苏婵儿没睡。她睡不着,哭了一阵,就上网去找“一匹狼”。以往,“一匹狼”是准时在线上的,只是那天不知为何,“一匹狼”迟迟没有上线。见不到“一匹狼”,苏婵儿心里堵得更甚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憋屈得厉害。

“一匹狼”死了。在一次和苏婵儿缠绵之后。

“一匹狼”是在宾馆洗澡时被人杀害的,尸体就躺在浴缸里。刀子是从他的前胸捅进去的,一连捅了三刀。“一匹狼”至死还是一脸愕然的表情。凶手杀了“一匹狼”后便迅速离开了。

发现“一匹狼”遇害是第二天上午。宾馆服务员打扫客人房间,见“一匹狼”的房间门虚掩着,就在门口喊了几声,见没有人应,就推门进去,结果看见“一匹狼”泡在浴缸里,血水流了一地。服务员吓得惊叫着跑出去,直到有人打电话报警,警察赶过来,她仍脸色煞白,浑身抖个不停。

余小伟是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这个宾馆就坐落在他的辖区,出警自然是要快些的。他没让同他一起出警的夏洋进门,而是换上鞋套,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目光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眼睛就盯在了“一匹狼”身上。这时,王学志带着一帮警察进来了。由于余小伟的身体挡着浴室的房门,王学志问:“什么情况?”

余小伟把身子移开,半开玩笑地说:“你看到肯定会高兴的。”

王学志进去后,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他满脸严峻,看不出高兴的表情,指挥部下拍照验尸。

死者叫赵四,四十岁,江淮市有名的黑道人物。曾因涉嫌贩毒被拘留,又因证据不足被释放。王学志因他差点儿丢掉了饭碗,现在仍处在被调查阶段。按说,他是最应该高兴的,但是他却把工作做得一丝不苟。

赵四社会背景复杂,仇杀、情杀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可苏婵儿注定要成为杀害他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因为很多宾馆服务员都证实,在赵四被害的那天下午,有个女人在里面呆了半晌,直到晚上才离开,并且这个女人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她们都认识她。

王学志亲自调取了宾馆监控,一看便愣住了,他对身后的余小伟说:“这不是你老婆吗?”

余小伟当时就蒙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搞错了吧。”

但宾馆服务员指认,来宾馆与赵四同住的就是这个女人,但不知叫什么名字。因为房间是赵四开的,这个女人来了就是呆上一会儿就走,弄不清楚他俩是什么关系。

余小伟还是不信。王学志又叫人调取了数日来宾馆的监控,苏婵儿总共在这里出现三次,每次都是下午三点来,六点走。

苏婵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一起杀人案。跟“一匹狼”在一起,除了第一次还有那么点儿美好,后两次她都是极为勉强的。她并不想与“一匹狼”做爱,她只想跟他说说话儿。可“一匹狼”却不这么想,她一到宾馆,“一匹狼”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住,然后又急不可耐地抱她上床。她处在极其复杂的情感纠结之中,一方面她很想见“一匹狼”,另一方面却又怕与“一匹狼”做爱。每次从宾馆回来,她都扪心自问,她这是爱上“一匹狼”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听从“一匹狼”的召唤,就像染上了毒瘾似的,不能自制。苏婵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毛病,同时她又很清楚,自己正在逐渐堕落,慢慢滑向遥不可知的深渊,而什么时候停止,她不知道。只是,她没想到“一匹狼”会死,并把她也牵扯了进去。

余小伟是和王学志一块儿回家的,这让苏婵儿很吃惊。余小伟一般不带同事到家中来,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余小伟的脸色很不好,看见她在家,长出了一口气,说:“王大队有事找你谈。”

“找我?”苏婵儿很吃惊,望着王学志。

王学志冲她笑笑:“你别紧张,找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苏婵儿以为王学志说的是银行劫案的事,就说:“那您问吧。”银行劫案发生后,她已经被不同的警察问过千百遍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学志示意余小伟出去。余小伟清楚讯问的是自己的妻子,他必须回避,就又望了苏婵儿一眼,转身出门。紧接着,又进来一个女警,苏婵儿一看不认识,就有些疑惑。女警进来,就把房门关死了,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其实苏婵儿不知道,房门外除了余小伟,还有几个警察,他们是专门为抓她而来的。

女警坐在王学志边上,摊开专用笔录纸,手里握着笔,非常严肃地问苏婵儿:“你叫什么名字?”

苏婵儿惊了一下,说:“苏婵儿。”

女警低头记录:“在哪儿上班?”

苏婵儿说:“银行。”

女警问:“年龄?”

苏婵儿说:“二十八岁。”

趁女警奋笔疾书的工夫,王学志解释说:“问这些是例行公事,你别介意。”

苏婵儿理解地点点头。

王学志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些,说:“现在,我问你,昨天下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苏婵儿茫然地望着王学志,好像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昨天下午干了些什么。对于王学志,因为余小伟的关系,苏婵儿还是蛮熟悉的,只是现在,她感到十分陌生。苏婵儿说:“我没干什么。”

“你昨天下午干了很多事,我让你自己说,是给你一个机会。”说着,王学志站起来,目光犀利地审视着苏婵儿,就像一个猎人瞄准即将到手的猎物。

苏婵儿当然知道她昨天下午干了什么,只是,她不知道“一匹狼”已经死了。她被看得很不自在,只觉得越来越热,额头冒汗,她不停地抽桌上的纸巾擦汗,脑子里似乎除了汗水,什么也没有了。最终,她哑着嗓子说:“你们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王学志叹了口气:“既然你不说,那我提醒提醒你。昨天下午三点你去了友谊宾馆,对吧?然后六点,你离开了那里,对吧?这三个小时里,你干什么了?”

苏婵儿坐不住了,“腾”地就站起来:“你跟踪我?是……余小伟让你干的吧。真卑鄙!对,我是去了友谊宾馆,怎么啦?”

苏婵儿由于过于激动,浑身颤抖。女警过来,按住她的双肩,她又重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她急,但王学志似乎一点儿都不急,依然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说:“你在宾馆干了什么,和谁一起开的房?”

苏婵儿气鼓鼓地说:“你不都知道了吗,还问什么?”她干脆身子一拧,不理他们了。

女警望了王学志一眼,拍了一下面前的茶几,“说话请注意你的态度,要不是考虑跟余小伟的关系,早把你带刑警大队去了,谁在这里和你废话?有问题,赶快交代,别婆婆妈妈的。”

苏婵儿平时骄傲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趾高气扬地说:“好,我说,我是去宾馆了,和网友见面去了,怎么,犯法呀?”

王学志说:“跟网友见面不犯法,但关键是见过网友之后呢,你又干了些什么?不会仅是聊天吧?”

王学志这样问,等于是剥苏婵儿脸上的皮,她觉得王学志太不像个警察了,倒像个十足的流氓,她心里的一股火又冲上了脑门:“还能干啥,上床了,睡一起了,你满意了吧?”说着,“哇”一声哭开了。她感到很丢脸。

见苏婵儿这样,王学志斟酌着说:“苏婵儿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问,实在是你不该把赵四给杀了。”

苏婵儿猛地就不哭了,可能是过于震惊,她望望王学志,又看看那个女警,脸都吓白了,茫然地说:“杀……杀……谁?”

女警提醒说:“赵四。”

苏婵儿结结巴巴:“赵……四?赵四是谁?”

女警嘲笑说:“赵四是谁?你不知道?你就别装了吧,赵四就是与你一起开房的人。”

苏婵儿憋红了脸,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们弄错了,和我开房的是‘一匹狼’,我不认识什么赵四。”

王学志说:“别激动,你先坐下。”

苏婵儿重又坐下,这才感到脑袋清醒了,原来是一个叫赵四的人被杀了,她被当做了犯罪嫌疑人。苏婵儿觉得十分可笑,说:“赵四被人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警说:“没关系我们就不找你了。”

王学志说:“‘一匹狼’是网名吧?现在我告诉你,‘一匹狼’就是赵四,赵四就是‘一匹狼’。他在友谊宾馆302室被人连捅了三刀,死了。经我们调查,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也就是说,你是最有可能杀害他的人。”

苏婵儿还是无法把“一匹狼”与赵四联系在一起。她想,肯定是王学志他们弄错了,“一匹狼”怎么可能被杀了呢?她离开房间的时候,“一匹狼”明明好好的,还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送她出门。现在怎么就死了呢?她不相信。

王学志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我们是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让你现在说,是给你一个机会,争取宽大处理。既然你不承认,那么好吧,我就带你见一见赵四,看一看是不是你说的‘一匹狼’。”

看来只有这样了,苏婵儿和他们一起出门。在门口还站着几个警察,她却没看见余小伟。苏婵儿的心就抽搐了一下。余小伟肯定知道了她红杏出墙的事,躲起来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余小伟。

他们来到公安局的验尸房,“一匹狼”躺在验尸台上,赤裸着身子,眼睛紧闭,嘴大张着。仅一眼,苏婵儿就认出了“一匹狼”。不过,因为死亡的缘故,看着却那么的模糊与陌生,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苏婵儿不明白,怎么自己就跟这个人上了床,还上了三次。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到外面一阵猛吐,眼泪和鼻涕都下来了。

苏婵儿因涉嫌杀害赵四,被刑事拘留了。当日,她就被送进了看守所。

接下来的调查并不顺利。尸检报告显示,赵四死亡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八点,与苏婵儿六点离开并不吻合。调取宾馆六点到八点的监控录像,却是一团漆黑,一检查,原来是线路被人剪断了。难道是苏婵儿知道宾馆有监控录像,六点钟离开后,剪断线路,重又回来杀人?这样的推理虽然合理,却差强人意,很难让人完全信服。赵四作恶多端,不仅贩毒、玩弄女性,还有命案在身,仇杀的可能性也很大。看作案手段,不像是个生手,而平时连鸡也不敢杀的苏婵儿能杀人吗?

余小伟把自己的分析告诉王学志,希望把苏婵儿保释出来,他不相信苏婵儿会杀人。王学志说,他十分理解余小伟的心情,这事他也不希望是苏婵儿干的。像赵四这样的败类,死有余辜。在赵四告他的时候,他也恨不得一刀把这小子宰了。但是,王学志说,我们是人民警察,不能感情用事,既然现在他死于非命,我们做警察的就要找出真凶,给被害人一个交代,哪怕他是我们的仇人,哪怕我们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作为警察,我们都要去做,责无旁贷。他劝余小伟不要着急,他们争取尽早破案。

苏婵儿是余小伟的妻子,余小伟不能参与案件的侦破工作,他必须回避。由于刑警大队人手不够,局里调夏洋直接参与赵四被杀案的侦破。银行劫案发生后,夏洋一直情绪低落,干啥事都提不起精神,一阵子所里还传言,夏洋正活动着要调离公安系统,说是当警察没意思。余小伟知道,夏洋之所以变成这样,跟银行劫案他那次处警有关,他一直想劝劝夏洋,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但见了夏洋,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说要调自己去破杀人案,夏洋的精神头一下就来了,他一蹦老高,跑去宿舍收拾东西,看见躺在床上发呆的余小伟,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说:“余所,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不会让嫂子吃苦头的。”

所长刘百利也跟进宿舍,对余小伟说:“要不,我给看守所所长打个电话,关照一下苏婵儿?”

余小伟躺着没动,面露感激之色:“谢谢,不用。”

夏洋收拾完东西,背着个包走了。刘百利走到宿舍门口,又回头关切地对余小伟说:“要是心里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几天吧,假我替你向局里请。”

余小伟有气无力地说:“算了,我还顶得住。”

其实余小伟已经顶不住了,先是银行劫案,后是妻子出轨,现在妻子又卷入杀人案件,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苏婵儿出轨,对于余小伟来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天塌地陷、闪电雷鸣般把他的心轰炸得四分五裂。

夏洋走的那天,他一直高烧。下班后,他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个小饭馆,要了一瓶白酒和两个小菜,一杯一杯往下灌,喝着喝着,就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呜呜哭。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已是半夜,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叶闪。他所在的地方,竟是叶闪的诊所,他躺的地方竟是叶闪的床。

“我怎么会在这里?”余小伟想从床上起来,却头疼欲裂,浑身无力。

“躺着别动。”叶闪把一条毛巾从余小伟额头上拿走,又换了条湿凉的,方说,“我打小饭馆经过,听说有人醉了酒,就过去看,没想到是你,就把你弄到这里来了。”

余小伟说:“谢谢。”就无话了。

叶闪说:“苏婵儿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也别太难过。案件终有查清的那一天,我想苏婵儿不会是凶手,她也不可能去杀人,没有理由呀,你说是不是?”

余小伟说:“你别宽慰我,所有的疑点都指向她,赵四即使不是她杀的,她也脱不了干系。我只是不明白,她啥时候跟赵四弄到了一起,还跟他网恋……上床。难道她一点儿都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吗?我是警察,难道连个小混混都不如吗?”

叶闪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我更懂得女人。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大多是理性的,而女人呢,多是感性的。她们做事无道理可讲,她或是受了赵四的欺骗,或是受了网恋的迷惑,一时糊涂,并不代表她不爱你。”

“她爱我就不该做这龌龊事!”余小伟突然提高了声音,眼里又窝了汪憋屈的泪水。

叶闪忙拿毛巾把他的眼泪擦了,呆愣片刻,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是真事。我有个女同学,大学时品学兼优,算得上一个美女,毕业后考进了省卫生厅,后来安排她到离省城很远的一个基层医院锻炼,挂职副院长。很多同学都十分羡慕,父母对她寄予厚望,她自己也很珍惜这个机遇,非常努力。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白天还好,有工作可忙,但到了晚上,孤独和寂寞就会不请自来。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在省城政府部门工作,很爱她。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男朋友建议她网上聊天,她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买了笔记本,跟男朋友聊,也跟其他人聊。那时候,她结识了一个网友,当然是男的。那个网友特幽默,也很善解人意,逗得她十分开心。她提出了视频,网友很爽快地答应了。网友如同她想象中一般高大英俊,她一下就喜欢上了他。渐渐地,她脑海里没了男友,有的只是那个网友,当她发觉自己爱上了那个网友时,一切已经无法掌控。她提出了见面,偷偷去了网友所在的城市,很自然,他们上了床,那是她的第一次。她在网友的城市住了一周,回来后就向男朋友提出了分手。她男朋友不明真相,从省城跑来追问她原因,她也没有隐瞒,告诉了他实情。男朋友很爱她,跪下来求她回心转意,她却不为所动,一意孤行。男朋友找到她挂职医院的领导,希望依靠组织的力量给她施加压力,这更招来了她的反感。最终,男朋友含恨而去。为了与网友经常见面,她的心思已经不在工作上,三天两头请假,最糟糕的一次,在值班期间,她竟然配错了药,差点儿导致病人丧命。病人家属大闹医院,砸了她的办公室,骂她草菅人命,她吓得躲进院长办公室不敢出来,后来由院领导出面协商,赔偿巨款才了了祸端。但医院是不能再呆了,她被省卫生厅通报批评,灰溜溜地回了省城。按说有了这样的经历,她应该收敛反省,可她却像着魔一样依然往网友的城市跑,工作干得丢三落四,最后省卫生厅不得不将她开除。丢了工作,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义无反顾地来到网友身边,希望能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但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跟网友同居了半年,她发现网友不止她一个女人,在与她交往的过程中,还有不同的女人同他上床。与此同时,她还发现网友根本不是个正经男人,朋友三教九流,背景复杂,她很不喜欢。于是她哭她闹她上吊,但网友不为所动,露出丑恶嘴脸,对她非打即骂,一次竟然得寸进尺,带着别的女人当着她的面干苟且之事。她实在无法忍受,却又无可奈何。她曾想一走了之,却被网友抓住打个半死,扬言她再敢逃走就将她活活打死。她欲哭无泪,那时她已经众叛亲离,母亲因她的执迷不悟中风瘫痪在床,父亲也大病一场,她无脸回去再见爹娘,在一次挨打后,我……那个同学,愤然投了河……”

余小伟静静地听着,叶闪讲到动情处泪水涟涟。他拉过叶闪的手,默默地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房门一响,环环闯进来,见此情景就想退出去,余小伟急忙松开了叶闪的手。叶闪擦了擦眼角的泪,若无其事地问环环什么事。环环打着手语,告诉她来了顾客。叶闪让她先招呼着,她马上就到。环环走了,叶闪回头对余小伟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感情上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犯糊涂,所以你要原谅苏婵儿……”

苏婵儿居然承认杀了赵四!

余小伟不相信,他相信苏婵儿会出轨,但决不相信苏婵儿会杀人。他跑去找王学志,王学志证实了这个消息。可他还是不相信,求王学志让他见苏婵儿一面,他要亲自去问苏婵儿。

公安机关有规定,犯罪嫌疑人在羁押期间,除了办案人员和律师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擅自接见。余小伟虽然是警察,可他是苏婵儿的丈夫,不能直接参与办案,自然属于“其他人”之列。余小伟当然知道这个规定,可他就是想当面问个明白。

王学志被纠缠不过,说:“见面不是不可以,不过得给我个理由。”

余小伟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爱她,不想让她白白送死。当然,也不希望你们办了错案。”

王学志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冤枉了苏婵儿?”

余小伟说:“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不希望’。”

王学志盯着余小伟看了半晌,说:“这样吧,我这就向局里请示,你能不能见局里说了算。”

苏婵儿没想到余小伟会来看她,一被关进来她就抱着必死的信念,自己没脸见人了,尤其是无法面对余小伟。

“你……还好吧。”余小伟见苏婵儿戴着手铐,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苏婵儿半天不说话,眼里全是陌生。

余小伟把两只烧鸡和苏婵儿平时爱吃的东西递过去。苏婵儿没接,说:“你没必要来看我。”

余小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激动地说:“你为什么承认杀人?是他们逼供?”

苏婵儿说:“没有,他们没有逼供。”

余小伟说:“那你为什么承认杀人?”

苏婵儿说:“我杀了人,不承认怎么着,躲得过去吗?”

余小伟说:“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杀人。”

苏婵儿突然冷笑一声,说:“你总是不信,但是,人的确是我杀的。”

余小伟失声道:“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苏婵儿说:“我只是不想当懦夫,敢做敢当,不像你,关键时刻做了缩头乌龟。”

余小伟听出苏婵儿说的是银行劫案的事,他没想到那件事会在苏婵儿心里留下这么深的烙印。他说:“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没有杀人。”

苏婵儿恼怒地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杀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余小伟说:“我问过王学志,赵四被杀那晚,你早就离开了,按常理不可能再回来杀人,还有那监控录像的线路,也不可能是你剪断的。”

苏婵儿笑了笑,轻蔑地说:“那只是你们的推测,我为什么就不能杀人?杀人多好,杀人有人破案,有人起诉,有人审判,一大群像你一样的傻瓜围着转,多有成就感。然后还要枪毙,很多人赶来送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挺直腰杆,死得像个人,对得起观众……”

余小伟见她这样,只是流泪。

苏婵儿叹口气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等我被枪毙的那天,你再来看我吧。”

余小伟认为苏婵儿精神出了问题,到刑警大队找王学志,打算为苏婵儿申请精神鉴定。楼上楼下跑了几圈,王学志没找着,倒是撞见了夏洋,便问他见到王学志没有。夏洋没有立即回答,把他拉到一个拐角处,挺神秘地说:“你可能不知道,银行劫案要破了。”

余小伟一喜:“哦?”

夏洋说:“王队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罗圈腿和蛤蟆镜都是彭城人,王队一早就带人抓捕去了。”

余小伟说:“举报信?难道有人认出了罗圈腿和蛤蟆镜?”

银行劫案发生后,江淮市发布了悬赏通告,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公布信息,发动群众提供嫌疑人线索,余小伟以为悬赏通告发挥了作用。

夏洋说:“不仅是认识,举报信里不但把两人的年龄、居住地、可能躲藏的地方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还把主谋都交代了。”

余小伟问:“主谋是谁?”

夏洋兴奋地说:“说出来吓你一跳,赵四。”

“赵四?”余小伟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是死了吗?你没发烧吧?”伸手便摸夏洋的脑袋。

夏洋说:“千真万确。”

余小伟还是不相信:“这事当真?”但又一想,赵四既然是主谋,为何被杀了呢?他的遇害是否跟银行劫案有关呢?

夏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就放心吧,嫂子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余小伟呆愣片刻,说:“你的意思是说,赵四有可能是被同伙杀的,跟苏婵儿没有关系?”

夏洋说:“那还用说,嫂子那么漂亮,怎么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余小伟不吱声了。夏洋的话不无道理,却难免武断。罗圈腿、蛤蟆镜和赵四三人既然是同谋,为何互相残杀,是分赃不均?再者,银行劫案发生近一个月来,全城都处于戒备状态,每天对过往车辆实行二十四小时盘查,从未间断,罗圈腿和蛤蟆镜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返回杀人。杀害赵四的难道真是苏婵儿,还是另有其人……想到这儿他问夏洋:“那封匿名信在哪儿,我想看看。”

夏洋说:“在王队那儿,大概被他带走了。我看过,你想了解啥,我告诉你。”

余小伟说:“信上没说赵四被杀的事?”

夏洋摇头说:“没有,只说银行劫案,并提供了罗圈腿和蛤蟆镜的详细情况。”

余小伟说:“这个举报人肯定跟赵四他们有莫大的关系,只说罗圈腿和蛤蟆镜抢劫,不提赵四被杀,显然是在故意回避。还有,这封举报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赵四被杀的时候寄到刑警队,你不觉得蹊跷吗?”

夏洋说:“这有什么奇怪,巧合呗。”

余小伟眉头紧锁:“巧合?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你想啊,罗圈腿和蛤蟆镜抢劫银行,赵四是主谋,苏婵儿在这之前又与赵四认识,而银行劫案发生时苏婵儿又是人质,这太像一出导演好的戏了。”

夏洋挠着头皮说:“你的意思是说,嫂子也是参与银行劫案的一分子,事后怕事情败露,就把赵四给杀了?那举报信呢,它可是嫂子被抓后才收到的。”

余小伟说:“这不难解释,信寄到刑警队再快也需要两三天时间,寄信的方式也不可能用快件或挂号,只能用平信,她怕别人认出来。”

夏洋赞许地说:“你分析得很对,我到邮局调查了,没发现寄信人,信是平信,是三天前在街边邮筒投寄的,今天早上刚收到。”

“如果真是苏婵儿杀了赵四,”余小伟顿了一下,眼圈红了,“我该怎么办呢?”

夏洋安慰道:“我想嫂子……是不会杀人的。”

余小伟一手扶住墙,把头埋进臂弯里,带着哭腔说:“万一是呢?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认识赵四,还卷入到这些是非里。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单纯、善良,我怎么越来越不懂她了呢?”

在夏洋眼里,余小伟始终是铁打的硬汉,从来没见他这般脆弱。即使银行劫案处警犯了众怒,惹人唾骂,他仍坚强地挺着。可是现在,他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让人顿生怜悯。夏洋说:“嫂子不会是杀人凶手的,技术科在宾馆房间里提取了两枚不同的新鲜指纹,分别属于两个人。经比对,一个是嫂子的,另一个却不知是谁留下的。”

余小伟猛地抬头,双手按住夏洋的肩,满眼泪光:“你是说凶手不可能是苏婵儿,也不可能是罗圈腿和蛤蟆镜,另有他人对不对?”

夏洋点点头。

余小伟放开夏洋,刚才的精神头一下又没了:“但愿吧,苏婵儿已经在我面前承认是她杀了赵四。”

夏洋说:“这我知道,昨天我跟王队去提审时,她也说是她杀了赵四,我亲自做的笔录。但凭直觉,她极有可能在说谎。只是我不明白,嫂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咋一下就变得这般让人琢磨不透了呢?”

余小伟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在银行劫案发生后她就这样了,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意是嫌我放跑了劫匪,不英勇神武了,丢了警察的面子。哦,你不也这样吗?还打算脱了警服是不是?但是甭管你们怎么想,我想说的是,凭我多年从警的经验判断,那把枪和炸弹都是真的。当时我们援兵没到,如果我动了手,我死了没关系,但是那么多无辜老百姓怎么办?我不想让他们因我而失去宝贵的生命呀,你说,我就是做一回‘小人’、‘菜鸟’、‘窝囊废’又怎么了?当然,我不否认,是有损警察的形象,但我也是情非得已呀……”

夏洋红了脸:“余所您别说了,那时我是对您的所作所为有想法,但现在不会了,我向您道歉。”然后就深鞠一躬。

余小伟摆手说:“道歉就不必了,你道歉我也不接受。我只希望你们能早点儿破案,把真正的凶手抓住,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洋说:“放心吧,余所,我肯定会竭力协助王队破案的,争取早日还嫂子一个清白。你也别急,等抓住罗圈腿和蛤蟆镜这两个混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三天后,罗圈腿和蛤蟆镜被抓回来了。余小伟听说后,去刑警队探听消息,被王学志看见了,说:“别躲躲藏藏了,过来一块儿审吧。”

余小伟讪笑说:“叫我参与,不违规吧?”

王学志说:“你要不是警察就违规。”

余小伟急忙说:“我是,我是。”

王学志说:“少啰嗦,快点儿,我这里正缺人手呢。”

两人走进讯问室,先提审的是罗圈腿。罗圈腿早已失去那日的威风,看见余小伟就是一愣,把脸转向一边,不敢正眼看他。

余小伟笑了笑说:“还认识我吗?”

罗圈腿急忙把脸转过来,说:“认识,认识。”

余小伟说:“认识就好,老实交代你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罗圈腿连声答应:“是,是。”接下来,罗圈腿如竹筒倒豆子,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罗圈腿和蛤蟆镜是一对毒贩子,货源主要由赵四提供。数月前,警方打掉了江淮市的毒品网络,作为主犯之一的赵四虽侥幸脱险,却被吓破了胆,掐断了与上线的联系,不敢再染指毒品。受到牵连,罗圈腿和蛤蟆镜也失去了经济来源,便找赵四商量生财之道。赵四告诉他们,要想发财并不难,问他们是否有足够大的胆量。当时他们因赌博欠下巨额赌债,过期不还就有性命危险,听说有发财门路,岂肯失之交臂,忙问赵四是何生财之道。赵四想了半晌方说,抢劫银行。两人一听吓坏了,说抢劫银行被逮着可是重罪。赵四冷笑说,就凭你俩这些年贩卖的毒品,被枪毙一百回都够,还怕抢银行?要是怕死,活该被那帮赌徒砍了。两人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赵四说得有道理,就问赵四应该怎么干。赵四说他最近在网上聊了个美女,是银行职员,那个银行地方偏僻,是个下手的好地方。于是三人经过踩点、密谋,锁定了那家银行,实施了抢劫。

罗圈腿交代完毕,王学志问:“除了你和蛤蟆镜、赵四密谋抢劫银行外,还有其他人参与吗?”

罗圈腿说:“没有,就我们三人。”

王学志和余小伟对望了一眼,又问:“真没其他人?”

罗圈腿说:“真没有,骗你们王八养的。”

王学志说:“既然就你们三人参与此事,那么赵四就是你俩杀的了?”

罗圈腿明显愣了一下,说:“你说啥?赵四……被杀了?”

王学志一拍桌子:“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赵四不是你俩杀的?”

罗圈腿一下慌了神,往前挪挪身子:“天地良心,我俩逃命都来不及了,哪敢回来害他?这个王八犊子咋就死了呢,他还没给我们分钱呢!”

原来,罗圈腿和蛤蟆镜成功抢劫后,上了早在银行外等待的赵四驾驶的轿车。那辆轿车是他们作案头晚偷的。开到一处废弃工厂后,赵四让他俩换上一身纺纱厂的工作服,只给他俩很少的钱,叫他们赶快逃命,赃款待事态平息后再分。原本说好的等钱到手后三人平分各奔东西,两人没想到赵四中途变卦,但为了保命,只有先逃跑再说。两人没跑出多远,就看见赵四把那辆黑色轿车推进了工厂旁边的废水池里,然后把钱装进一个灰背包,拎着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当时两人恨得牙根子痒痒,真想回来把赵四杀了把钱抢回来,但为时已晚,随着不断临近的警笛声,两人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作片刻停留,混进纺织厂下班的人流,躲过了追捕的警察,逃回了彭城老家。

王学志嘲笑说:“你们这才叫自作自受,搞这么大动静,原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接着,王学志和余小伟又讯问了蛤蟆镜,他的交代跟罗圈腿差不多,当听说赵四被人杀死在宾馆时,同样吃惊不小,同样痛骂不已。王学志让他说说,谁会杀了赵四,蛤蟆镜说:“他仇人那么多,我哪想得到,他要是活着,我也恨不得捅他三刀。”

王学志提醒说:“在你们和赵四的交往中,有没有你们共同认识的人?”

蛤蟆镜想了半天:“贩毒时,我们跟赵四都是单线联系,要说共同认识的人,就是他的女人。”

“女人?”王学志眉头一皱,“他不是单身吗?”

蛤蟆镜说:“他没结婚,并不代表他没有女人。您不知道,赵四这人除了无恶不作外,还十分好色,经常在网上勾引漂亮女人。只要被他看中的没一个跑得掉,全被他妈的睡了。”

蛤蟆镜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余小伟的表情。此时的余小伟脸色涨红,像块刚染洗过的红布,拳头攥得咯咯响。王学志怕他忍不住,对蛤蟆镜做出出格的事来,忙按了按他不停颤抖的肩,然后对蛤蟆镜说:“接着说。”

蛤蟆镜似乎忘记了这是在哪里,眉飞色舞地接着讲:“睡过还不算,玩腻了还教唆她们吸毒、贩毒。要说认识,只有一个女人,她跟随赵四时间最长,死心塌地爱赵四。我跟罗圈腿见过她两回,还吃过她做的饭,那个香,人也长得挺漂亮,听说还是个高材生。只是赵四这小子不知道珍惜,对她非打即骂,后来听说她终于忍受不了赵四的虐待,跳河自尽了……”

还没等蛤蟆镜说完,余小伟急忙问:“她叫什么名字?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

蛤蟆镜想了想说:“姓叶,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个医生。”

余小伟大吃一惊,一下就跳起来,说:“王队,我知道是谁杀的赵四了。”

王学志惊问:“谁?”

余小伟说:“你先别问了,快带人跟我走,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王学志急忙喊上夏洋等几个人上了警车。

余小伟让停车的地方居然是“闪闪”诊所。余小伟下了车,让王学志、夏洋他们在外面等,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然后推开玻璃门,只身走了进去。

叶闪居然在客厅,她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他。余小伟装作若无其事般左右瞧了瞧,微笑着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环环呢?”

叶闪坐着没动,说:“环环不在这儿干了,三天前我就给她重新找了工作。”

“为什么?”

叶闪说:“你是明知故问,难道你不是来抓我的吗?”

余小伟一时语塞。片刻之后,他眼圈便红了,说:“叶闪,哥对不住你,哥是警察,不得不这样做。”

叶闪说:“你先站到门口,我有话对你说。”

余小伟疑惑地盯着叶闪,问:“为啥要站到门口?”

叶闪说:“你站那儿就是,我说完,就跟你走。”

余小伟无奈地站到了门口。叶闪说:“哥,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讲的我那个同学的故事吗?”见余小伟点头,她又说,“其实我骗了你,那个人就是我。”

余小伟哽咽道:“我知道。”

叶闪说:“其实那天你不该救我的。你救了我,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却又要亲手把它撕碎、毁掉,还不如早早死的好。”

余小伟说:“话不能这样说,只要是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我是警察。”

叶闪说:“不错,这段时间我过得充实、快乐,并且有了自己的事业,我想一直就这么过下去,忘了悲伤,忘了过去,但是我迈不过一个坎儿。”

余小伟说:“是仇恨?”

叶闪说:“不,是爱,我爱上了你。”

余小伟哆嗦了一下:“我能感觉得到,但是我不能……”

叶闪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就把赵四杀了。”

余小伟说:“你是怎么知道苏婵儿与赵四交往的?”

叶闪说:“很偶然。一次来了个外地同学,我去宾馆订房,看见他们在一起。当时我很震惊,知道赵四又在祸害女人。当然,男女之事,你情我愿,谈不上什么祸害,只是他不该招惹你的妻子——苏婵儿,我知道她非常爱你。”

“所以你趁苏婵儿走后,剪断了宾馆的监控线路,杀了赵四?”

“是的。这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我进屋的时候他正在洗澡,趁其不备,我捅了他三刀。”

“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作恶多端自有法律制裁,你不该杀他。”

“我是不该杀他,但你们制裁得了他吗?赵四贩毒,人所共知,但你们没有证据,抓了他又把他放了,还差点儿让人把刑警队长给捋了,公理何在,正义何在?罗圈腿和蛤蟆镜抢劫银行本不关我的事,事一出我就知道主意是赵四出的,他俩单干,根本没那个胆子。我虽然认出了他们,却可以不举报,你因处警受到外界质疑,也无大碍,忍一忍就会风平浪静,继续做你的警察。千不该万不该,苏婵儿竟然承认她杀了赵四。听到这个消息我彻夜未眠,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是想做给你看,她要让你知道她比你更有勇气。她跟赵四交往并非爱他,也并非不爱你,她是觉得你当时太窝囊,尤其是网络和报纸等媒体对你的行为进行质疑的时候。她宁愿看到一个为国家为人民堂堂正正死去的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在夹缝中苟且偷生。英雄梦破灭后,我想她一定很痛苦,却又无法对你讲。你想,连你妻子都不能理解,普通群众为什么要理解一个警察呢?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爱勾引女人又爱逞英雄的赵四。她把对赵四的‘英雄主义’的敬仰化作了对你‘懦弱’的报复。她这样做让我很被动,我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替我顶罪,尤其她是你的妻子。思来想去,我决定举报罗圈腿和蛤蟆镜。当然,我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性,举报了他们也就暴露了我自己,但为了你和苏婵儿,我无怨无悔。本来就是我杀死的赵四,要抵命也是我去抵,不能连累无辜,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只是在我临死之前,想见你最后一面,告诉你不要嫌弃苏婵儿,好好爱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小伟说:“我答应你,全答应。我这就把人撤出去,我们到刑警队等你,算你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叶闪凄然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我跟赵四本身就是冤孽,看在我曾经爱过他的份上,我就把命偿还给他。生前我们既然不能在一起,死后就让我们在阴间相遇,相爱也好,仇敌也罢,随它去吧。”

这时,余小伟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再看叶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打火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颤声说:“叶闪,别,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叶闪说:“我等着呢,你说吧。”

余小伟回头朝外看了一眼,王学志、夏洋他们站在门外不到两米的地方,就偷偷做了个手势。王学志、夏洋他们会意,虽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后退了数米。余小伟把头转过来说:“你能给我倒杯水吗,今天我有点儿发烧,口渴得厉害。”

叶闪显然没想到余小伟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向吧台旁边的饮水机。余小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把她抱起,然后冲向门外。或许用力过猛,叶闪手里的打火机擦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强大的气流裹挟着烈焰将他们抛向屋外。

丧失意识前,余小伟隐隐约约听见叶闪说:“你这是何必呢……”

苏婵儿被无罪释放了。

看守所的民警告诉苏婵儿,银行劫案破了,是赵四等人所为,赵四被杀与她无关。

夏洋去看守所送叶闪,顺便把苏婵儿接了出来。

苏婵儿不好意思地问:“余小伟呢?”

夏洋说:“你一会儿就能见到他。”

苏婵儿说:“银行劫案真的破了?”

夏洋说:“是破了,抓捕罗圈腿和蛤蟆镜时,伤了一个民警。他们说劫匪有枪,也有炸弹,是从境外走私过来的,尤其是那颗炸弹,抢银行时万幸他们没有弄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婵儿不吱声了。

夏洋没有送苏婵儿回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余小伟浑身缠满纱布,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鼻孔插着管子,咕咕直响。苏婵儿猛地扑倒在床头,“哇”的一声哭了。

责任编辑/季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