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薄荷,清气悠远

2012-04-29 00:00:00子川
北京文学 2012年5期

通常写纪念文章的人与被纪念对象关系密切。由于关系密切,纪念文章中往往会透露一些人所未知的事,延伸了读者对被纪念对象的了解,增加了阅读兴趣。我写这篇文章,仅仅因为自己是个高邮人,是汪曾祺先生的同乡。我与汪曾祺只见过一面,1993年我在《钟山》供职,杂志在京召开小说发奖大会,遍邀京城小说名家在新华社礼堂聚会。这种见面或曰认识太寻常了,如果不是晚餐时与汪曾祺坐在一张席面上,有过几句对话,并因为我的一口高邮方言,引得他转头问起我家住高邮哪里,恐怕这辈子只能说我认识汪曾祺而汪曾祺未必认识我吧。

更早些时候,与汪曾祺倒是有过一次间接的联系。提供这次间接联系的人是当时在高邮供职的王干先生。1987年前后,我在泰州文化馆工作,一帮热衷于文学的青年人聚在一起,凭借地方文联扶持文学创作的好风,想搞一本叫做“苏中文学”的文学期刊,通过王干转致汪曾祺先生并请他题写刊名,汪曾祺先生好像主张刊名宜用“里下河文学”,还应邀寄来一帧刊名题签。当时的泰州市文联好像不认可“里下河文学”这刊名,原因不详。泰州作为里下河门户,里下河在它身后。大约人们都喜欢朝前面看,朝前看是上河。我不知道其他地区有没有下河与上河之分,反正在高邮、泰州,上河下河是人们经常碰到的概念。在高邮,上河指的是京杭大运河,在泰州,上河指的是通扬运河,运河水最后都流进长江。下河则指的是里下河。

里下河不是一条河。里下河是一个由无数河流组成的水网地区的统称。也就是说,这一地区的河流都属于里下河,它们中绝大多数没有自己的名字。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一代代人从这个世界上离去,能留下名字的总很少。里下河还是一些不知道流向的河流,有时,风向就是它们的流向。里下河的河流更像停泊在水洼里的水,有一个基本水位线,在这个标高上基本不流动。雨水多了,水位线提高,会漫出去一些。天旱的时候,圩子外面的水也会流进来一些。里下河的某些区域,水面高程在海平面以下。曾经有一种说法,百川归大海。还有一种说法,水往低处流。里下河的水是不会流向大海的,因为地理上的原因,从里下河流向大海有时就成了水往高处流,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由此可见,这地方的一上一下,差别很大。上意味着外面,下意味着里面;上意味着高处,下意味着低凹;上意味着前,下意味着后,上意味着干,下意味着湿;上意味着富,下意味着贫;上意味着开放,下意味着保守。地处里下河门户的泰州,可能还是觉得“苏中”比“里下河”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吧。

里下河留给我的记忆,似乎也是与低洼、潮湿、贫困、保守这样一些内容联系在一起。

当我在汪曾祺小说中读到这样的文字:“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受戒》)我愣了好半天。我愣住的原因不仅为了汪曾祺的美文,虽然这些文字确实美。而是我在那时想起了里下河,想起那些长满芦苇的草荡……汪曾祺笔下的景致,我见过岂止一次两次,可在阅读汪曾祺的文字前,我怎么就没觉得它这么美好呢?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故乡在文字里可以这么美!还有,生活与文字,它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是文字美?是里下河本身美?还是因为汪曾祺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汪曾祺写家乡的文章我都读过,有的还不止读一遍两遍。汪曾祺文字里有一股水生薄荷的气息,很沁人的那种。开始并不怎么明白为何会这样,后来从他“文中半是家乡水”诗句中明白,那是里下河的气息氤氲在他的文字中吧。作为一个同乡,我读他文字时,其实也是在一遍遍读自己的记忆。读自己的记忆可以看作是一种内视。内视的“视”,想必也有角度,有感情色彩。汪曾祺的文字以及文字中弥漫的气息,不知不觉渗入我对故土的记忆。有一个文友曾经对我说,怎么你一写到里下河,文字就生动起来?我说不知道。现在想来,或多或少与我的同乡汪曾祺有点关系吧。汪曾祺以他的美文濡染了我贫瘠的记忆。我的故土,曾经许多次徘徊过、渴望从那里走出的几乎是一贫如洗的乡间,原来有这么美好!

不仅如此,汪曾祺的文字还似乎延长了我生命的长度,使我似乎早生了30年。我出生前30年的人和事,甚至河岸河床,都已天翻地覆。我记事的时候,诸如挡军楼、庙巷口这样一些街区、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风土人情,都被拓宽的大运河挖进河床,留下的只有不知所详的地名以及“人老河宽”那句老话。汪曾祺用他记忆的锹,从湮没的河床中将它们一锹锹挖出来。还有大淖、东街,以及北市口一些老字号店面,如今也只能在汪曾祺的文字中看到了。从这层意义上,汪曾祺的文字让高邮人延伸了自己的记忆,延伸了自己对这片故土的认知与了解。记忆这东西,像游子的乡思,游子的梦境,将随生命的中止而消逝。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个已经不复存在、仅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故土,如何能够走出地方文献那样枯燥的文本?能够形象地让后人得知呢?由于汪曾祺和他的那支如椽大笔,我的故土得以永生,在他那些织满乡情的文字中,故乡旧貌得以永存。

对于高邮人而言,汪曾祺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他还标志着一种高度。而这种高度的意义不好具体去叙说,有时近乎一种“场”,就像人们说起历史文化积淀常常要说到“人文荟萃”。人文荟萃对于一个地方的意义是不太好说的。然而,它一定有意义!历史上高邮的秦少游,就曾是一种标高的刻度。作为婉约派代表词人之一的秦少游,想必对汪曾祺产生过影响,这影响未必是直接的,未必是当事人意识到的,甚至也不体现在受影响的人读过、背下了多少秦少游的诗词。同样,汪曾祺对于今天的高邮人而言,也有着类似的意义。汪曾祺生前,就人们常说高邮特产鸭蛋,笑辩说:高邮还有秦少游!汪曾祺说起秦少游,其内心恐怕还不止是“与有荣焉”,就像今天我们说起汪曾祺一样,“与有荣焉”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层面。

高邮是个著名的凹地。“凹地”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识。汪曾祺,向我们提示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这种提示也是非常有意义的。这种意义只有高邮人才能体会到。就是说,并非有一条明晰的道路在那里,让后来人沿着那条路径直往前走,便走出“凹地”。没有那么简单。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没有。汪曾祺的提示近乎暗示,但确凿存在着。如果说,这片起始遥远的“凹地”必得有一条可以走出的途径,汪曾祺则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总也走不出的凹地,总也得走。许多无奈,许多迷惘,然而,眼前忽然一亮。

汪曾祺先生对高邮的意义,对高邮人的意义,对高邮文化人的意义,远不止我写出的这些。

在高邮人心中,汪曾祺是永远的。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