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记忆

2012-04-29 00:00:00张成起
北京文学 2012年5期

被无情的岁月无奈地拖入花甲后,扭头忘事提笔忘字的尴尬,时时把自己搞得啼笑皆非。而陈年的旧事却在已有几分发木的脑海中日渐清晰起来——故乡夜半三更深巷中传来的那一声声瘆人的犬吠;晨星闪烁中唤来黎明的那一声声雄鸡清脆的啼鸣;微曦中那一座座黄泥巴的房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清晨村头“卖豆腐啦——”那一声传遍半道街的沙哑吆喝声;卖针头线脑的挑担货郎那叮咚作响的拨浪鼓声;扯着嗓子拖着长音念“人,一个人”的那所由城隍庙改造成的小学校;村南清澈的小河中一起光腚打水仗的那伙扒瓜溜枣的童友;身穿灰布长衫,脑后拖着一条花白小辫,走路一步一哼的邻居四爷……

不过,最令我魂牵梦绕和时时不能忘怀的,当数张家口的坝上,是我上个世纪70年代末工作生活过七年的沽源了。

坝上的天

在钢筋水泥构建的丛林城市中居住久了,使我几乎已经忽略了天空的本色。偶尔撩起发涩的眼皮,懒洋洋地瞅上一眼被“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楼群侵蚀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便如天空一样变得铅沉起来。大都市的孩子们只知道天上有一轮朦胧的月亮,却不知道天上还有数不清的亮晶晶的星星,他们的悲哀,使他们的父辈们怀着一种难言的愧疚,开始了对环境的关注。于是,蓝天白云便成了我对塞外坝上永久的怀念。

广袤的冀中平原上长大的我,自1968年走出大学校门,由滨海的一座大都市来到塞外那座三面环山的小城,一住就是九个年头。故乡的天,虽然被三里一堡五里一庄的密集村落遮挡得地平线难寻,但比起山城的天来还是要辽阔得多。山城那日日开门见山,天天抬头撞岭的压抑,时常使我如噩梦中巨石压胸,呼吸不畅。

1977年早春,地委的一纸调令,把我由山城送上了海拔1600米的坝上沽源县,开始了七年的高原生活。

告别群山峡谷中的山城一路北行,汽车似乎极不情愿地喘着粗气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艰难爬高,莽莽群峰渐渐退隐脚下,天空突然变得极为空旷开阔起来。倏忽间我想起了当地民间流传的一则小笑话:祖辈在深山沟居住看惯了“一线天”的爷孙二人,有一天走出大山来到坝上。孙子看到坝上的天竟是如此之大,便好奇地问:“爷爷,这里的天怎么这么贼宽老大呀?老天爷要是想下一场雨,那该多不容易呀!把云彩糊满这么大的整个天,大概得需要10多天吧?”爷爷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近处无人,便仰头轻轻地捋了一把山羊胡子,颇有“学问”地眯起昏花的老眼,轻轻地抚摸着孙子的头小声说:“嘁!快悄悄的吧——小孩子家出门在外,不懂不要瞎说,小心让人家听见了,笑话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哪能用得了10天呢?满打满算有3天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车过“狼窝沟”,穿越“黑风口”,即开始沿着平坦的张(家口)多(伦)公路撒欢儿地一路狂奔。透过车窗极目远眺,铺向天际的早春草原上,羊群点点,残雪斑斑。懒散的牛群在低头艰难地觅啃着雪融后刚刚露出的越冬荒草。公路边几匹天真的小马驹竖着耳朵,昂首好奇地盯着隆隆驶过的汽车。随着好搞恶作剧的大卡车司机把汽车喇叭搞得“哇——”的一声怪叫,小马驹们浑身骤然一抖,“咴儿——咴儿——”几声长嘶,便一个蹶子一串屁地一溜狂奔,飞蹄踏处扬起一片雪雾。

天上随风轻轻飘过的几朵白云,把蔚蓝的天空擦拭得如此明亮洁净。一只雄鹰静静地浮悬碧空,俯视苍茫大地。一群燕雀呼啸而过,丢下一串啾啾脆鸣。

坝上的天竟是如此之阔——阔得那么坦荡,那么无涯。漫步在辽阔的草原,仰视湛湛蓝天,顿觉原来天真是如此之空,空得令人心虚。贪婪地吸上一口清凉并带有几分甜丝丝草原味道的空气,顿觉心旷神怡,体泰身轻。心中沉积的郁闷,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皆随风而散。

坝上的天竟是如此之高——高得是那么神秘,令人敬畏。站立天地间,虔诚地仰望那高不可测的无尽天穹,每一次心跳似乎都成了对自己狂妄无知的深深拷问,使我羞愧难当。我第一次感受到,在浩浩天地间,自己竟是如此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渺小。

坝上的天竟是如此之蓝——蓝得是那么深沉静谧,令人眩晕。面对那种阅尽人间春色处变不惊的从容淡定,似乎我已被毫无商量地扯掉了身上仅存的一块遮羞布。她那深邃的目光不仅扫遍了我丑陋无比的肌体,而且透彻了我腌臜的五脏六腑。

坝上的天竟是如此之净——净得如此晶莹剔透,一尘不染。似乎我心中曾有过的追名逐利的轻浮妄举和残存的所有邪想杂念,在她面前都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令我面赤心跳,羞愧不已。

此时——也只有在此时,我似乎才深深地领略到“天高地厚”、“地阔天空”的真正含义了。

坝上的风

当地民谣曰:“坝上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四月吹走山药(土豆)籽,十月刮出犁底层。”

沽源七年,我不仅尽享了塞外三伏酷暑的凉风习习,也着实让我领略到了坝上“黄毛风”和“白毛风”的厉害。

清明时节,中原大地已是草长莺飞,而在塞外高原却仍难寻觅到半点春的消息。不过,玉门不度的风还是悄悄地来了。她先是献媚般地舔融了草原上残存的积雪,鬼鬼祟祟地掠尽了土地表层中仅存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水分,此后便揭去了温柔的面纱,露出了它那狰狞本色。随着天气日渐转暖,目空一切的“黄毛风”毫无商量地狂奔而至。

也许清晨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转眼间,随着干枯的树梢呼呼作响,西北天际间一团遮天蔽日裹沙挟石的黄风呼啸而来。霎时天地间混沌一片,万家闭户,行人路断,日月无光,昼夜倒行。

我在沽源的七年间,几乎每年的春天,总会遇上几天这种“黄毛风”的天气,大白天办公室开灯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至于在广袤的草滩上放牧来不及收栏回村的羊群,在挥舞羊铲的羊倌们操娘日祖的咒骂声中,追随着肆虐的“黄毛风”跑出几十华里是不足为怪的。

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春天,我尚在县政府分管农口的工作。一天早饭后,我到距县城西北20余华里的二道渠公社检查春季的备耕备播。刚出县城不远即遭遇了不期而至“黄毛风”。只见一团黄雾自西北方向铺天盖地怒吼狂奔而来,瞬时间天昏地暗,近似日落黄昏。天上黄尘蔽日,地上沙石滚滚。虽尚不至于黑至伸手不见五指,但二三十米开外绝对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

凭着当时的年轻和“农业学大寨”年代的特殊革命热情,我并没有立即折返县城,只是叮嘱司机谨慎慢行。一辆老掉牙的美式吉普在滚滚的黄沙中,冒着随时可能被掀翻的危险,摇摇晃晃,痛苦地呻吟着艰难爬行。汽车的前挡风玻璃被吹起的粗沙打得噼啪作响,封闭不严的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浮尘燥土。当时的坝上草原,老乡们出门大多以马代步,多数乡村间并没有太正规的路,汽车更是极少的。司机本是当地土生土长已有20余年驾龄的老师傅,但在遮天蔽日的“黄毛风”中仍然迷路了。在难辨东西南北的弥漫沙尘暴中,20余华里的路程却足足耗掉了近4个小时。待到风停后一看,原来汽车就在离二道渠公社所在地不到两华里的草滩里转了一个多小时的圆圈。

霜降一过,寒风萧瑟,万木凋零。一场压冬的初雪悄然降落,辽阔的草原银装素裹。随着坝上漫长的冬季开始,令人寒彻透骨的“白毛风”又来了。

塞外高原的严冬奇寒,零下20几度的低温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了。“撒尿用棍敲,拉屎带镰刀”的说法固然有些演绎夸张,但坝上“白毛风”带来的冷,却实实在在使我终身难忘。

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的第一个冬天,当时我尚在张家口地区外贸局当业务员,曾被地委抽调参加工作队,到沽源县白土窑公社杨家营子村搞了为期半年的农村“斗批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坝上农村。那时机关后勤部门专门备有为冬季临时出差上坝公用的“三大件”——狐狸皮帽子、老羊皮袄和高靿羊毛毡靴。不装备好这三大件,到长途汽车站是不允许乘车上坝的。三件“行头”一穿上身,便自觉多了几分舞台上威虎山八大金刚的滑稽和匪气。就是这种可以参加今天南极科考御寒的“行头”,也难抵御塞外三九天的严寒。不经意间你只消在室外停留10多分钟,裸露的脸部就会被冻得僵木,全身立即会有三伏暑天着单衣走进冰窖之感。

这是我有生以来初次上坝,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很新鲜。当时坝上农家的猪很少圈养,而是满街筒子乱跑拱食吃。那个年代人吃猪食,猪几乎已无食可吃。被饿得只可下汤锅被煮排骨的可怜的猪们,在冰天雪地里哼哼叽叽地乱拱一气,也很难拱到多少可以果腹充饥的东西。但这些肋骨清晰可数的猪一旦奔跑起来,速度似乎比狗还快。当我看到村子里满街筒子乱跑着的猪大都是圆圆的耳朵,以为发现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猪的改良新品种。当地老乡却笑着告诉我:这就是一般的本地土种黑猪,只不过是咱这里的冬天太冷,把猪的耳朵尖给冻掉了。

那个年代的冬天,坝上的积雪比现在要厚得多。老百姓的生活也比现在苦得多。不少农户住的房,还都是那种低矮的由土坯或从草滩里用平板铁锨切成方块铲下来的草坯垒成的“趴蛋房”。一场大雪伴着一场大风,一夜间房后被大风踅起的雪堆能与低矮的“趴蛋房”齐平。骑马过路的人一不留神,踏着积雪沿着斜坡把马骑上住户的房顶,马蹄陷进房内的事在当地并非奇闻。因院内房檐下被风踅起的积雪过厚而堵住屋门口,清晨起来打不开堂屋门的事也是常有的。这大概就是当地外间堂屋门大都向里开的缘由了。

数九寒天,“白毛风”一起,冰天淡日,鸟兽无踪。呼啸的北风驱赶着已凝聚成细小冰粒的积雪,横冲直撞无遮无拦地扑面而来。你立马会感到犹如万把冰冷的钢针刺入肌肤,全身衣物似已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你对“寒风刺骨”的理解,比任何一位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解注释要直观深刻得多。一旦在野外遇到这种鬼天气,你一定要倍加小心——当你感到面部被雪粒冰渣打得生疼时,倒暂时尚无大碍;而当你的面部已经没有任何冷的感觉的时候,意味着面部已被冻僵麻木了。此时,即使有人把你的耳朵脆脆地掰下一块,既不会流血,也不会有疼痛之感。据说在雪地里冻死的人,面部表情之所以大多是“快乐”着的,就是因为被冻得龇牙咧嘴嘘嘘哈哈,至死保持了一个开口微笑的定格。被冻伤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立即火烤和热敷的。有经验的当地人会把你带回家中,从院子里盛来半盆雪,用来擦摩你的面部和手脚,直至发红发软恢复血液流通为止。否则,你的面部肌肉会流水坏死,终生留下令人恐怖的伤疤。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30年后故地重游,蓝天白云下,绿茵翠岗上,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迎风矗立的乳白色的巨大风扇。昔日被人们诅咒的暴土扬尘狂风,今天却驯服地转动着一副副扇叶,把电流送到了千家万户。

来自外地的游客戏曰:难怪塞外坝上的三伏暑天如此凉爽——原来热情好客的坝上人,为了欢迎盛夏酷暑远道来塞北纳凉的朋友,把自家的大电扇都装在了户外!

坝上的树

大多数外地游客对炎炎夏日坝上的印象,除了蓝天白云,风清气爽,繁花似锦,草长莺飞,再有就是那一条条葱郁的田间林带和坡梁上那一片片茂密的丛林了。

三伏盛暑,驱车上坝,雨后斜阳,登高远望,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苍翠林带伸向遥远的天际,把广袤无垠的高原大地标界成一个个等边的方格。蔬菜的青翠,莜麦的墨绿,油菜花的金黄,胡麻花的翠蓝,把一个个方格装点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漫步在郁郁莽莽的丛林中,游走在繁花迷眼的田野里,微风习习,百灵啾啾,蜜蜂匆匆,彩蝶翩翩。贪婪地吸上一缕甜丝丝的清凉空气,如甘泉润喉。举目银絮飘碧海,醉疑人在画中游。此时此刻,君已不知,此地何仙居,今夕是何年了。

北朝民歌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大概也是对当年张家口坝上草原夏日美丽风光的真实写照了。

不过,据我所知,张家口的坝上历来却是少树的。远未及考,起码百余年来如此。

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全国进行地名普查时,我尚在沽源县政府分管民政工作,曾出任县政府地名普查领导小组组长。坝上地广人稀,地名村名千奇百怪:有以大清年间统一编号的军马草场命名的“大二号”“二十四号”村;有以最早迁来定居,后来形成村中大户命名的“杨家营子”“韩家营子”;有以风流韵事传闻命名的“二寡妇营子”;有以高原湖泊命名的黄盖淖、水泉淖;有以山岗命名的“狼尾巴山”“二十里垴包”;有以当年消灭狗患预防狂犬病命名的“打狗营子”……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当地西辛营公社有一个村竟然叫“电灯公司”。据考证,原来上个世纪40年代,该村曾有一个人在张家口电灯公司供职。乡下人不知电为何物,对灯头朝下不用添油却十分明亮、雨打不灭、风吹不熄的电灯十分好奇。于是,“电灯公司”就成了这个村的村名。

记得当时西距县城约20公里的白土窑公社,有两个相邻的小村庄,西边的小村叫“东一棵”,而东边的小村却反而叫“西一棵”。两村村名与之所处的地理方位正好东西方向相反,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经地名普查工作人员多方走访调查考证,原来200年前,这里尚是荒芜之地,少有人烟。上个世纪初以来,由内地躲避战乱或携家逃荒的灾民,相继来到荒凉的坝上开荒种地,起屋定居,逐渐形成了东西两个自然村落。当时两个村中间有一棵大榆树。为了争夺当地这仅有的一棵“风水树”的所有权,西村的人说,我们村的那棵树在村东;而东村的人则说,我们村的那棵树在村西。于是便有了两个村庄延续至今的“东一棵”“西一棵”之称谓。

依稀记得几十年前,曾在一份文学刊物上读过著名作家浩然先生的一篇题目似乎是《坝上行》的散文。文章中写到坝上荒凉少树时,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情节:清明时节,雪融冰消,坝上春耕春播正忙。村中一对中年夫妇早饭后到离村很远的地方去耕地。女人在前面牵牛,男人在后面扶犁。犁至田头,提犁掉转方向,发现犁铧松动——原来是摽犁铧的小木棒丢了。于是夫妇二人沿着刚刚犁过的墒沟,拨开湿土细细寻找。苦苦寻了半晌仍没有找到。无奈之下,汉子只好圪蹴在地头歇犁抽烟,遣老婆徒步回家取来两根吃饭用的筷子,把犁铧重新摽牢才继续耕地。由此不难推断,当时不仅田边路旁没有一棵可供折一根摽犁铧的小木棒棒的树丛,就连村子里的院内墙外,也是树无一棵,木无半根。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几人能知,今天我们在坝上所看到的那些丫杈蓬乱的杨树林,虽然树干仅有盘子口粗细,但其树龄实际上大都已近半个世纪了。

坝上树的家族历经风刀霜剑,年复一年,活得颇为艰难。中原大地的树,十年成材,可作梁栋。而坝上高原的树,十年苦熬,九死一生,充其量也只能充作椽材。怪只怪它们错投娘胎——瘠薄的土壤使它们生来即营养不良,未老先衰。年均仅350毫米降雨量的高原干旱气候,容不得它们有半分娇气。年平均仅仅90余天的无霜期,又使它们一年之中有大半年多的时间里无奈地处于休眠状态。“惊蛰”节气过后,关内已是葱茏一片时,坝上的树们还在白雪皑皑的寒风中哆嗦。而“立秋”刚过,当骄阳还在中原大地大发“秋老虎”的余威时,塞北却早已雁鸣霜月,西风烈烈,百草凋零,落叶萧萧。佝偻的树干,黑皱的树皮,猥琐的丫杈,毫无生气的叶片,令人心生悲悯。

时下我们在坝上所见到的非常壮观的绿油油的一条条田间林带,几乎都是40年前在“农业学大寨”热潮中,为了防治风沙,建设高标准大寨田,连续几个春秋组织全县基干民兵,自带口粮,实施跨区域大兵团作战栽植的。树苗栽植后,由于干旱少雨,加上冬春牛羊践踏啃咬,年年死苗断带处甚多。坝上人又以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经过三五个春秋对缺苗断行处的反复移植补栽,才有了今天我们看到的非常壮观秀美的田间林带。

进入新世纪以来,华北大地横行肆虐的沙尘暴少了。京津两大都市的天变蓝了。而当年在茫茫风沙中,以天当被,以地为床,莜面咸菜为食,半桶开水为饮,战干旱,沐严寒造林的人们,大多已年逾古稀,有的已经作古长眠。

人民共和国的历史记住了他们。

受益的子孙后代没有忘记他们。

湛湛青天作证,莽莽林带为凭——他们为构筑保护京津的三北防护林所立下的旷世之功,已彪炳史册!

坝上的食

民以食为天。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盘古开天以来,厨灶间的锅碗瓢盆,餐桌上的五谷瓜菜,由最初的果腹生存逐渐演绎成为一方乡土文化。而背后隐去的却是人猿相揖别后,由狩猎采集到刀耕火种生产力低下时代的那种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无奈,也续写了延续几千年乃至上万年华夏农耕文明宏卷中不可或缺的华丽篇章。

“坝上三宗宝:山药(马铃薯)、莜面、大皮袄。”——这曾是介绍张家口坝上风土人情的推介词中常用的一句广告语。

“大皮袄”自不待言——没有它,塞外高原的三九寒冬,裹雪挟冰的“白毛风”一起,近零下40℃的严寒是无法抵御的。而世世代代以来,山药和莜面之所以成为坝上人餐桌上的主食,并不是因为坝上人生来就懂得保健养生,专吃被今天一些言必称“保健”、食必选“绿色”的某些人所推崇的低糖高蛋白的莜麦面和营养丰富的山药蛋。

老天爷给予坝上的平均1500米的高原海拔;年均90~100天左右的无霜期;全年≥10℃的1500℃的有效积温和少得可怜的350~400毫米的年降雨量,使得这方土地只能种植生长期短、全年勉强可收一茬的莜麦、马铃薯和少量的圆白菜、芸豆角。多少年来,当地人就连夏季想吃上一口坝下最普通的茄子、黄瓜、西红柿,也成了一种梦中的奢望。于是在当地便有了“山药熬茄子,香死老爷子”之说。坝上天偏地远,以勒勒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茫茫岁月中,人们不可能拉上一牛车莜麦面跋涉千里到江南去换大米。世代居住于塞外高原上的芸芸众生,不吃莜面和山药何以生存繁衍?

据外界多年谬传,离开莜麦面和山药蛋,坝上的家庭主妇不会做饭;碗里没有莜面山药,坝上的汉子到外地吃不饱饭。而事实上却远非如此。

据史料记载,所谓今天的“坝上人”,在当地大多难寻五世之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建国前的近一二百年间由关内陆续迁居而来。迁居之初,也许他们对在内地被称为“土豆”或“山药蛋”的东西还不算陌生,但不识“莜麦”为何物者居多。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强行改造了他们的胃。

固然,一个地方世代形成的饮食习俗是一时难以改变的。顾忌当今无时无处不在的食品污染,也出于减肥消臃之需,肚凸肠肥的人们偶尔想吃上几口幼年时为度荒活命而吃过的山间野菜尝鲜,时下倒也司空见惯。但不会有谁想再回到那“玉米面当细粮,鸡屁股开银行”的年代。白面大米的诱惑不仅早已招降了世代以红高粱和白薯面加野菜为主食的中原人的胃。而且据我对近年走过的雅鲁珠峰下、白山黑水间的观察,当地普通百姓一日三餐的所饮所食,与他们祖宗的食谱相比也早已离经叛道。大概生活在坝上的人们舌头上的味蕾与国人无异。他们也不会把大米白面和其他新鲜菜蔬一概拒于千里之外,而痴情地去继承他们祖辈的胃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日三餐去吞食和消化单调乏味的莜麦面、山药蛋。

记得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全国“农业学大寨”,“三年建成大寨县”的热潮涌遍全国。某年的秋末冬初,省委省政府在石家庄召开全省“农业学大寨”会议。除地、县、公社三级主要领导干部外,还要求每县选派两个学大寨先进村的支部书记参加会议。

当时坝上交通极为不便。从沽源县城到省会石家庄的难度,远远超过今天由北京飞纽约。参加全省农业学大寨会议的两位村支部书记,先是一大早赶到所在公社,坐汽车到县城住上一夜。第二天早晨乘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下午赶到张家口。第三天早晨6:40乘张家口—永定门的火车,中午12点左右抵达北京。然后再倒乘北京—石家庄的火车。三转两倒,到达省会时已近晚上7点。

俩人下了火车后,唯恐误了会议上的晚饭(那个年代在外边找顿饭吃是很难解决的“第一要务”),于是一溜小跑直奔离火车站不太远的省招待处。当他们气喘吁吁赶到住地时,果然晚饭已毕,餐厅的服务员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收拾餐桌。当会务组的工作人员得知他们二人是来自全省最边远的坝上参加会议的农村基层代表后,没来得及安排住宿,就先把他们直接带进了餐厅。刚刚坐稳,服务员便把几个白面馒头端上了桌,接着又端上了一大盘菜。终年以山药蛋莜麦面为主食的两个坝上汉子瞪大眼睛一看,心中窃喜。俩人悄悄地说:嚯!这次会议伙食安排可真不错——不仅有白面馒头吃,而且第一顿饭就给上了这么一大盘红烧肉!于是,两人四根筷子几乎同时各自夹起了一大块“红烧肉”就往嘴里送。结果刚咬了一口,心中便大呼上当——原来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错把用油炸过的红乎乎的过油土豆看成了红烧肉!于是,其中一人低声调侃笑骂:“我日你个贼娘的!你这孙子比爷爷我跑得还快——我马不停蹄地跑了三天,今天刚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进屋,你倒提前换了套衣服,早早在饭桌上提前等爷了……”

不过,论及坝上的莜面,倒也确实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盘中美味。

记得40年前刚由学校分配到张家口外贸工作的第一个冬季,我被抽调参加坝上农村“斗批改”工作队。进驻沽源县杨家营子村后,按照当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要求,工作队员要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一天晚上,我们规规矩矩地到一位贫农党员家吃派饭。一进院门,一股闻所未闻过的带有原生态的莜面清香味扑鼻而至。盘腿坐在农家热热的土炕上,看到女主人把热气腾腾的莜面端上饭桌,孤陋寡闻的我立时被惊得目瞪口呆。看到状如蜂窝、薄如蝉翼、油亮亮、齐整整的一大竹箅莜面窝,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罕物是如何做成的。我唯恐破坏了我眼中的这件少见的艺术珍品,久久不忍心下手动筷。男主人看到我眼直发愣,推测我这个外地后生不懂得当地莜面的正宗吃法,于是便用筷子一指,笑着说:“常言道,‘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一种黍米面蒸成的食物),二十里荞面饿断腰。’莜面这东西吃了扛时间,可走30里路。但好吃难消化,一次不可吃得太饱。干吃不好,需要‘蘸’着吃……”当时,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吃莜面还这么多规矩呀?难道还必须“站”起来吃不成?原来主人说的“蘸”,是指把莜面窝蘸上主人为待客专门精心准备的羊肉末和口蘑做成的卤汁吃。按照主人的示范,我学着把蘸了卤汁的一箸子莜面吞入口中,立时,一种从未尝到过的滑溜溜、软筋筋、甜丝丝、香喷喷的味感由喉及胃,口中余香绵长。

实际上早在半个世纪前,以莜麦为原料加工而成的燕麦片,作为黄发碧眼人的保健食品就已漂洋过海。在粤、鲁、川、淮几大菜系争霸天下的今天,原来难登大雅之堂的莜麦面馆,不仅遍布晋蒙冀鲁城镇的大街小巷,而且开到了京津繁华之地,走进了江南温柔之乡。

莜麦面味美,但外地人做起来却颇有几分难度。且不说莜麦的种植,仅加工这个环节就难倒了不少星级饭店的大灶名厨。坝上农家巧妇,在专用的小石板上搓出的莜麦面窝薄厚均匀,高低一致。谁家的姑娘能用双手相对,同时搓出细细匀匀的五根莜面鱼儿,说明姑娘心灵手巧,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吃莜麦面必须要经过“三熟”:第一熟是在磨成面粉之前,要用清水把麦粒淘净,先上热锅把莜麦粒炒熟——火候不到,加工后的莜麦面粉吃起来发黏;而炒过火了,不仅蒸出来的莜面色相不佳,而且吃起来多了一股焦煳味。第二熟是上锅蒸之前,和面时要用滚开的水把面烫熟——加水多了,蒸出的莜面软塌塌,口感不好;加水少了,蒸出的莜面硬撅撅,口感同样不行。第三熟是把搓好的莜面窝或莜面鱼儿上锅蒸熟——火候不到,夹生发黏;而一旦蒸过火了,一箅子的莜面就都粘成一坨。当地人讲,“老汉一袋烟,婆娘把锅掀。”也就是说,莜面上锅以后,旺火滚开的水,蒸上7~10分钟即可。

七年的坝上生活,我不仅听惯了当地纯朴憨厚的百姓那特有的西路风味的浓浓乡音,结识了一批身披白茬老羊皮袄放羊牧马的朋友,也与莜麦面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

回忆起当年坝上那令人袖手流涕耸肩缩脖的冰冷清晨,伴随着一片黄泥巴房顶上的一座座烟囱中升起的袅袅炊烟,诱人的浓郁莜麦面香便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我口中的唾液便开始分泌过剩。时至今日,廊坊家里的冰箱中可以缺鱼少肉,但厨灶间米面橱中,坝上老乡捎来的石磨加工的纯正莜麦面是万万不可少的。不仅我与老伴时不时地蒸上一箅子莜面窝“改善”一下生活,而且一到周末和节假日,曾在张家口生活长大的两个儿女,以及从未在张家口生活过一天的儿子的儿子和女儿的女儿齐聚我家来“啃老”时,也嚷嚷着要吃莜面。于是,口蘑肉末浇卤的莜面窝莜面鱼儿,便成了我假日看家拿手的廉价主打佳肴。

坝上一别,二十八年弹指一挥。去年暑期,故地重游。忆及当年,物非人非。深皱华发,思绪万千。不及工律,吟成《坝上行》小诗一首:

雨歇风声咽,哀哀啼黄莺。

杜康半壶醉,唠唠废与兴。

挽缰策瘦马,徐徐绿茵行。

林幽羌笛怨,涟涟带泪听。

多少前朝事,历历任人评。

欣看斜阳下,巍巍孤峰青。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