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研究再说

2012-04-29 00:00:00雪静
北京文学 2012年5期

新上任的秋江县委书记卢天宝,面对良好的人文背景和绝佳的地理环境,带领党政一班人冲破种种阻力建成了有文化品位的新秋江。而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干部,最终的结局却让你看到了官场的高深莫测,在一个无奈的圈子里呕心沥血的人,命运给予他的却是一个不可知的定数。

第一章

时光提醒读者,上世纪90年代末期,秋江县在开放搞活的过程中,发生了如下故事,如果把它当成小说来读,那就说明很合您的胃口了。

卢天宝的办公室在县委大院一排简陋的平房里,平房的前边是数排郁郁葱葱的水杉。卢天宝如果去厕所的话,要穿越这片水杉到一个青砖垒砌的简易厕所里,像农村的茅坑一样,屁股蹲下去,苍蝇蚊子就嗡嗡飞起一片,稳准狠地趁机叮咬他的屁股。卢天宝每逢从厕所里出来,都要不停地隔着裤子挠屁股,也不知这时有没有人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朝他看,而后捂起嘴暗笑。

千头万绪的工作,一时不知从何抓起,卢天宝一边挠着屁股一边在心里发问。

路经政府部门的时候,他发现常务副县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李介之正在低头写字,卢天宝推门走了进去。李介之抬头看见卢书记,急忙将手里的纸笔推到一边,站起身,一副毕恭毕敬的表情。

卢天宝在李介之的对面坐下,他知道李介之是秋江县土生土长的干部,属于这里的原住民,卢天宝要想在秋江打开局面,李介之应该算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物。邺市组织部新派来一位年轻的县长黄如峰,30刚刚出头,卢天宝跟他只谈了3分钟话就有大相径庭之感。秋江是个农业县,工业产值几乎为零,只有一个化肥厂,当下正面临倒闭的尴尬。卢天宝问了黄如峰两个问题,一是农民问题,二是县里工业如何发展的问题,黄如峰张口结舌了半晌,最后尽管回答了一二,但在卢天宝听来都是幼稚可笑的浅见。事后他给黄如峰定了一个基本的调子:缺乏基层工作经验。卢天宝想在秋江干一番大业,黄如峰既不可能成为他的左膀,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右臂。

然而,黄如峰既然被邺市组织部派来了,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动摇他作为秋江县长的位置的。

李介之倒是卢天宝看中的人物。一是李介之在秋江树大根深;二是阅历丰富,与自己的年龄相近;三是志趣相投,看问题的角度不致差之千里,并且都喜欢书法。他私下打听了一下,李介之是从最基层干起来的,他在邺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秋江某乡中学当教师,不久又当了校长。那么贫困的一个乡中学居然因为学生成绩的优异,而成了邺市的典型,后来又成了全省的典型,继而又发展为全国的典型。李介之后来调到秋江县教育局当局长,与他在乡中学的政绩密切相关。当了教育局长的李介之又把秋江县的教学质量搞得有声有色,为此他又从教育局调进了县政府,进了政府班子,成为常务副县长。但卢天宝发现,李介之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开常委会的时候,他大多不发言,即便开口说话,也没有激情,好像受过什么挫折,故意要夹着尾巴做人。这让卢天宝开常委会时始终处在一种曲高和寡的境地,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夸夸其谈要如何改变秋江贫困落后的面貌。他说话天生有一种大气磅礴之势,话音落处也就预示着会议的终了,所有的献计献策几乎都哑口了,常委会也就成了一鸟入林百鸟哑音之会。开过两次常委会后,卢天宝就觉得不自在了,他想听听常委们的真实想法。县长黄如峰是他私下谈话的第一人,第二个人就是常务副县长李介之了。

李介之平时喜欢到基层去,大多是早晨走,下午四点左右归,在办公室处理一些政务,或写一会儿毛笔字,就下班回家了。他很少跟人吃酒,那种热闹的场面他显然不太喜欢,觉得陪酒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有次邺市报社来了位记者,这位记者算是他的有功之人,他在乡中学工作时,记者为他的政绩鼓噪了不少,他不得不请他吃酒。席间又邀了几个部门的领导,酒席一开,热闹的气氛就来了,大伙儿东西南北地阔谈一气。最后记者说:“李县长啊,你这么能干的人应该当政府部门的一把手,几年干下来准见政绩。当副职是没什么好干头的,你分管的这一块工作左右都受牵制,你想往东,上边偏让你往西,你真干出了成绩,说不定又功高盖主了,所以要想干出成绩还是要当一把手。”

记者一番话本来是想讨好李介之的,却触动了李介之最为敏感的神经,原来自己这个位置虽说是个官,却是不被人重视的。李介之偏有一种不信邪的劲头,他要好好干,争取干到政府一把手的位置,也就是当县长。但事实证明并非他好好干了,就可以随心所欲,飞黄腾达,官场无定数,经过几年的苦干后他总算明白了。

李介之今天刚从乡下赶回来,沏了一杯茶,还未及喝呢,刚铺开纸写字,卢天宝就进来了。

“李县长,你说秋江这个地方究竟应该怎么搞啊?”卢天宝坐在李介之办公桌的对面,那里正好有一把椅子。

这使李介之很不自在,好像卢天宝坐在了下峰,而自己坐在了上峰一样。这把椅子本来是李介之平时接待来访者用的,办公室空间太小,长沙发放不下,又不能让来人站着,于是李介之就在自己办公桌的对面摆了一把椅子。平时来访者坐在椅子上,李介之是高高在上的,来者大都是找领导谈事情。现在卢天宝坐在这把椅子上了,整个味道就不对了,哪有县委书记向常务副县长请示汇报的。李介之慌乱地站起身,试图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卢天宝,卢天宝伸出一只大手将他的身子按下去说:“李县长过于讲究了,又不是站天安门城楼,要论资排辈。今天想找你聊聊,你是秋江本地人,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很深,请你谈谈对秋江未来发展的构想。”

李介之坐下后定了定神,望着卢天宝一脸的真诚,他想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刚要张口,又忽然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在官场锋芒毕露、功高盖主而总是难以提拔的教训,一下子就缄默起来了。本来按李介之的才华和能力,他是可以胜任秋江县县长职务的,他自信自己也会在前任县委书记调离后,秋江县委县政府重组班子的时候,考虑到他这位合适的人选。可组织考核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邺市组织部新派来了年轻的县长黄如峰,李介之仍是常务副县长,原地踏步。而新上任的县长黄如峰在他看来无论资历和能力都在他之下。这使李介之大吃一惊,他就像生机勃勃而突遭霜打的麦苗一样,浑身鲜活的细胞几乎都被一场霜冻冻死了。待他缓过神来,似乎突然长了许多岁,他明白了自己所以没被组织选中,是因为组织部来考查时,常委一班人几乎没有一个说他的好话。他平时在工作岗位上干的那些政绩都变成了爱出风头,而他的坦率和敢于直言也变成了太有个性。于是连力荐他的前任县委书记都犯了疑惑,莫非是自己推荐错了人?最终连前任县委书记都难以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他离任前县委开了个欢送会,李介之没有出席,躲在家中发高烧,两眼充满了泪水。

李介之上班后变得沉默不语,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常委会的时候很少发言,平时大多下基层,在办公室闲坐的时间几乎没有,逢人就微笑,业余时间研习书法,尤其喜欢读木月文书帖,可以说他的内心对工作再也没有激情四溢的火花了。如果是从前,新任县委书记卢天宝到任后,他会主动找上门汇报工作想法,至少是自己分管这一块的工作想法。可现在他没有这样的热情了,“枪打出头鸟”,“做人低调”就像紧箍咒一样时时响在他的脑海。

卢天宝对李介之仕途上的受挫似有耳闻,但那时他不在秋江,不可为李介之力挽狂澜。现在他到了秋江县委书记的位置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尽其才,他要把人用好,把机关上下的工作作风整顿好,然后才能开辟秋江工作的新局面。

李介之看出了卢天宝脸上的万分期待,他觉得此时自己再缄默不语就有点不给卢书记面子了,于是试探着说:“卢书记已在苏北干过几届县委书记了,如今到秋江当书记应该是驾轻就熟的。”

卢天宝摇头,坦诚地说:“秋江这个地方跟苏北某些县还不大一样,它离邺市很近,属邺市管辖的一个县,可跟邺市之间又隔着一条长江,长江把它定位为江北,江北自然要比江南落后。你说秋江开放吧,它又极其保守;你说它保守吧,有些信息又十分灵通。秋江是个农业大县,但眼下靠农业脱贫致富显然是不现实的。靠工业吧,全县只有一家化肥厂,眼下还要倒闭了,正面临着租赁转产。招商引资吧,长江大桥经常塞车,交通又不方便,如今时间就是金钱,哪个老板喜欢到这里来投资呢?你也知道,自从我落脚到秋江,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光常委会都开了好几次了,指望常委们献计献策,可谁都不吭一声,光听我一个人打独雷、发怪声。”

李介之望着突然停住话的卢天宝,心里生出了一种同情,他太理解卢天宝此刻的心情了,他对秋江宏图大业的一腔热血,如果没有秋江县党政一班人的支持响应,就很可能成为纸上谈兵的空想。而秋江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当下的工作状态,李介之是再清楚不过了,混日子的干部多,想挑头干事的干部少。不骑马不骑牛骑着毛驴赶中游,政绩考核的时候,只要大方向不出错,人人都能过关,甚至个别善于搞人际关系的人还能通过拉票成为优秀的机关干部。前任县委书记早就发现了这一问题,他对秋江县党政一班人有个恰当的形容——“大象屁股推不动!”如果不是李介之当初横刀立马支持了他,前任县委书记是不可能以优异的考核政绩调进邺市政府班子里去的。可李介之又落了个什么呢?上级领导对他的许诺就像一句空话在他耳边一吹而过,后来他就把上级领导的许诺当成了放屁,一个没有味道的响屁而已。

是不是李介之天生就是一个为别人作嫁衣裳、为别人当基座的命呢?如果不是,卢天宝为什么刚到任不久就找到了自己头上?现在面对他的真诚和渴望,他真有点进退维谷了。倘若他又像从前一样跃到前台,其下场会不会重蹈覆辙?

卢天宝见李介之不吭声,便顺手拿起木月文的书帖翻看着,并意味深长地说:“我应该是一个负责任的干部啊。”

李介之听罢这话,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他想卢书记都说了这样的话了,自己再无所表示,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了?于是,他笑着问:“卢书记,您来秋江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吧。”卢天宝目不转睛地说,他的神情完全专注到木月文的书帖当中了。

李介之继续说:“卢书记,要是您不介意,明天我陪您在秋江的旮旮旯旯转转,说不定您能慧眼发现秋江的宝藏呢。”

“好哇,我也正想在这里到处走走看看呢,可一行动总是前呼后拥,一调研总是听报纸广播上的话,干部千人一面千喉一声,循规蹈矩到无所事事、毫无建树的程度。我真想变成一把火,把秋江孕育着的激情点燃。”卢天宝放下木月文的字帖,神情庄严地看着李介之说。

李介之微微一笑,接着卢书记的话继续下去,“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就各自骑一辆自行车,穿街走巷,像过去的皇帝一样微服私访,相信您肯定能获得秋江的第一手最真实的资料。”

“好,李县长,就这么定了,明天是周末,咱俩都别休息了,天一亮就出发,骑自行车沿秋江县城转一圈。”卢天宝与李介之一拍即合。

李介之补充说:“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戴上墨镜吧,免得被人认出来。”

“好,就这么办。”卢天宝积极响应。

第二章

临出门的时候,卢天宝还是将墨镜戴上了。

李介之早就在县委门口等卢天宝了,他也戴了墨镜,并为卢天宝借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八成新,李介之骑上跑了一圈,车把、车轮、脚踏板都没有问题,这才放心地交给卢天宝。

大街上很安静,好不容易熬了个星期天,人们都在家里睡懒觉呢。

卢天宝骑上自行车,车轮刚转了几圈,就被晃了下来,看着车轮下一块崩得很远的石子说:“这破路,还想招商引资呢,哪个有钱的商人愿意到这里磨汽车轮胎。”

李介之知道卢天宝多年不骑车了,对自行车有了陌生感,掌握不好车把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能全怪路况和路上的石子。当然路况也相当重要,秋江县城的旧城改造早就迫在眉睫了,可几任领导都未“敢教日月换新天”,造一座新城谈何容易呀!

李介之笑笑说:“多年不骑自行车了,今天也难为卢书记了。”

卢天宝说:“驴子不听话,看主人怎么训斥它。”说着,又扬起一条腿盘了上去,用力地骑了几步,这回是稳操车把了。

秋江县城不大,徒步行走一个小时就能转完,骑自行车更快了,十几分钟就能跑完一条街。卢天宝要看几个重点地方,商场、个体经营大户、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一路上,他看到几家信用合作社性质的商店,进去转一下,没什么时尚赶潮流的商品,女营业员们聚在一起嗑瓜子,好像还在比赛,看谁嗑得快。她们不认识这两个戴大墨镜的中年人,从她们身边路过的时候,她们正嘻嘻哈哈笑着,让输的人再去买瓜子。

从商店里出来,卢天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李介之说:“秋江离邺市这么近,怎么连一家像样的商场都没有哇?”

李介之肩一耸、两手一摊说:“交通不便呀,一条长江把邺市与秋江县南北划开,邺城流行着一句顺口溜:‘宁要江南一张床,不要江北一套房。’邺市的人来这里就等于下放农村了,靠秋江自身的力量肯定是繁荣不起来的,秋江县城的常住人口眼下不足五万,其余都是农村户口。”

“秋江地方不大,情况还挺复杂的。”卢天宝顺嘴溜出一句话。

李介之深有同感,说:“卢书记这话算说对了,这地方的人长期闭关自守,又没什么进取心,好吃好喝,缺少学术气氛。”

“可偏偏就出了个大书法家木月文……”卢天宝突然停住话,好像在等李介之说下一句。

“那是靠他自身的努力和造化。不过,秋江这个地方就是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不少人才,像诗人张孝祥和大才子石淮……”李介之想细说,见卢天宝加快了自行车的速度,自己只好加劲赶了上去,接着说:“秋江眼下有一家个体公司,老板是个大能人,在乌江的路上还盖了三层小楼,他经营的项目很多,宾馆、饭店、信用社、加油站……前几年社会上批判投机倒把,他还当过典型上了《人民日报》,如今他成了秋江开放搞活的领军人物。”

“离这里多远?”卢天宝有意想去看看。

李介之想想说:“20多里路呢,骑车不行,如果真要到他那里去,事先打个招呼,以县委领导下去调研的名义去,微服私访到那样的地方,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卢天宝笑了一下,说:“你是说我要端个县委书记的架子,摆个县领导的排场?”

李介之忙说:“那是那是,他毕竟是个体经营户嘛。咱这身打扮去了,他就会翘尾巴了。”

两人在秋江街面上转了一圈,映入卢天宝眼球的是低矮的小店面,脏乱的街道,模糊的玻璃窗和农民模样的行人。城内没有公交车,只有通往邺市的长途汽车,上下午各发一班,人脑袋挤出狗脑袋来。

卢天宝神情严峻,他甚至有点心灰意懒。

李介之似乎看出了卢天宝的心思,说:“走,现在我们到雨山上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看看,让你换换心情。秋江城虽破旧,地理环境还是不错的,有山有水,有书法界的名人,民间还有一拨爱写古体诗的诗人,自发成立了秋江诗社,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卢天宝看了一眼李介之,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自鸣得意。于是,便调侃道:“真人不露相嘛。”

李介之笑笑,未语。

雨山不高,海拔41米,位于秋江县城西门外,占地300亩,满山青竹,山根自老鹰山,一条山泉水自山底缓缓流出,通往城南河,流入长江。卢天宝没费力气就到了山顶,木月文书画陈列馆赫然出现在眼前。

李介之在一旁介绍说:“80年代,木月文向家乡慷慨捐赠书法作品170件、绘画40幅、古砚两方,一为明末学者义士吕留良的虫蛀砚,一为明诗人庄定山所宝,皆稀世文物。同时举行建馆奠基典礼,木月文挖了第一锹土,为陈列馆奠基。90年代初,第一期工程竣工。”

卢天宝望着眼前飞檐斗拱的古典园林建筑,上下两层楼,虽有陈列馆的模样,但周边环境缺乏相应的配套设施,颇有孤掌难鸣之势。不由得说:“要把这里重新建设改造一下,使之成为闻名全国的旅游景区,向外地传播秋江的文化呀。”

李介之一笑道:“想是这样想,但钱从哪里来呀?这样大的工程,没有百万千万是拿不下来的。”

卢天宝感觉李介之说话务实,却又带着保守和消极,便急忙纠正:“人心就是钱,只要敢想敢为,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人心有多大,力量也就有多大。”

李介之听出卢天宝在委婉地批评自己,于是心领神会地笑笑,“卢书记讲的真有哲理。”

这时,陈列馆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士,身材中等偏高,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却像灯一样明亮发光,方嘴,牙齿齐整而白,开口说话的时候带有南方腔。

“李县长,今天有闲啊?正好秋江诗社今天有活动,欢迎您大驾光临啊。”中年男士开口说。

李介之急忙摘下墨镜,对他来说在秋江这一亩三分地上戴不戴墨镜都起不了遮掩的作用,用句最俗的比喻,当地百姓扒了皮都认识他的骨头,他今天戴墨镜完全是为了配合卢书记,民间私访最好不要走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

李介之指着卢书记对中年男士说:“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卢天宝。”转而对卢书记说:“这就是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掌门人、馆长史法,也是木月文的关门弟子,写字篆刻在县里数一数二,才子呀!”

史法咧开方嘴笑笑,见卢书记已经将手伸了出来,便急忙伸手迎了过去,握着卢书记的手说:“请卢书记今后多指导,本人才疏学浅。”

卢书记始终没有摘墨镜,他扶了扶墨镜框,扫了一眼四周说:“今天我和李县长来参观参观,今后这里有什么设想,作为一馆之长你可以打个报告给李县长。”说着就往木月文书画陈列馆里走。

史法急忙跟他并行,边走边讲解,李介之跟在卢天宝右侧,稍慢一步,路太窄,三人行有点挤巴。

进了陈列馆,卢天宝就在木月文的书法前站住了,上写“读万卷书,可医一俗。”“闭户读书真岁月,挥毫落纸如云烟。”……草书矫健如瘦蛟斗水,回翔似老鹤舞空。

“好字啊!”卢天宝大声感慨。

李介之立刻在一旁解释:“当代中外书坛名流均高度评价过木月文的草书,启大师初见真迹时情不自禁脱帽三鞠躬。朴老诗云:‘老笔淋漓臻至善,每从实处见虚灵。’日本书界曾有人将林草误认为唐代草圣张旭手迹,青山山语曾为木月文题字‘草圣遗法在此翁’。”

卢天宝上下打量了一眼李介之说:“李县长对木月文很有研究啊。”

李介之谦恭地一笑,指指史法说:“跟他们比,差远了,史法跟着木月文学了很多年,如今的楷书堪称秋江县一绝呀。”

卢天宝趁兴说:“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罢就往楼上走,二楼展厅全是木月文的画作,其中有一幅长篇巨作《春修图》,壮观的画面表现了江南百姓兴修水利的气势。卢天宝看了一会儿说:“这样宏大的巨作堪称世界艺术宝典。木月文哪一年在秋江当副县长的?”

“本世纪50年代后期的一个冬天,被任命为秋江县副县长,这幅《春修图》是本世纪50年代中期创作的,据说是解放后国画界最早反映现实生活的名作之一。”史法凑到卢天宝跟前说。

卢天宝还想就画作说些什么,又怕哪句话说不妥当,嘴唇动了动又合上了。

从陈列馆出来,史法说:“卢书记,秋江诗社今天活动,要不要过去看看?”

卢天宝想都没想就说:“看看就看看吧,秋江县城不大,却有这么多的文采之人,不能小视呀。”

两人在史法的引领下到了秋江诗社,这诗社建在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一侧,是两间低矮的平房,却自成小院。卢天宝走进院子,里面已聚了几十人,卢天宝随口说:“院不在大,有诗则灵。”

李介之在一旁建议道:“卢书记,这回您要摘掉墨镜了。”

卢天宝摘下墨镜,院子里忽然一阵惊呼:“县委书记卢天宝来了!”

李介之先是郑重地向诗社的人介绍了卢天宝,说卢书记是个有文化之人,因而也就特别重视文化,他刚来秋江就到诗社看望大家。话音未落,掌声就把他的说话声覆盖了。

李介之兴奋地说:“秋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人才多如天上的星星。卢书记,我们再请诗社的诗人朗诵几首自己作的诗如何?”

李县长一招呼,诗社的人立刻诵起诗来,大都是古典韵律诗。

卢书记欣赏了一会儿,等诵诗的人停下来,他跟大伙儿寒暄起来,问长问短的。

李介之便张罗纸墨,一边张罗一边说:“我跟卢书记还要到别的地方转转,这样吧,卢书记书法不错,让他给诗社留下墨宝如何?”

“好!”

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卢天宝略微沉思了一下,立刻在铺开的宣纸上泼墨挥毫写了一首诗:“秋江是小城,城中藏巨人。诗书画三绝,社联天下人。”

李介之大声诵读了一遍,并带头鼓掌,一时间小小的院落像开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连树上的鸟都被惊飞了。

第三章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卢天宝挥毫泼墨写下这八个字,然后笔一掷,就站在一旁打量起这八个字来。这八个字可说是卢天宝人生的座右铭,也可说是他每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都要细心揣度的字眼,差不多已成了他前进的指示灯。秋江县连日以来发生的不正常事件,常委会难以统一的思想意识,都要他拿出一个正确的主张来,也就是战略决策,这是考验一个官员能力魄力的关键时刻。如果他迎难而上前进一步,很可能会让这个保守落后贫穷的县城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脱颖而出,但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是干部群众上下一致地支持努力。而从眼前看,秋江的干部尚没有大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他一意孤行很可能要得罪一大批干部,这在官场是颇为犯忌的,谋事不谋人,官做不大呀。可如果让他在这个位置上谋人,揣度人心,由着人们的各式欲望满足,卢天宝不是不能做,顺手人情谁不会送呀。但上级组织不是派他来守摊子的,是让他推动秋江这个地方的发展的,否则上级组织凭什么将他派到这里来呢?原地踏步、故步自封,绝不是他卢天宝的性格,也许上级组织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才把秋江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了他。

事实证明这块骨头丢给的对象没有错,卢天宝刚来不久就把濒临倒闭的化肥厂租赁给了实力公司,尽管化肥厂的个别职工对这一行为不理解,甚至极个别人还采取了过激行动,但这丝毫不能阻止秋江县开放搞活的步伐。卢天宝的不动声色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让秋江上上下下的干部群众感觉着春天的势不可当。

现在是下午四点,卢天宝上午跟李介之出去考察了一下秋江的民营企业。秋江这个地方虽保守,民营企业却悄悄发展起来了,几个民营企业家谈起来头头是道,思路开阔,很让卢天宝长见识。有个叫路大壮的民营企业家,六七十年代因为倒卖小本生意曾被视为投机倒把分子而上了《人民日报》的批判名单。开放搞活让少部分人先富裕起来,路大壮率先投资建造了一个加油站,并在离加油站不远的地方建了旅社,叫顺达公司。卢天宝第一次到他公司去的时候,他兴致勃勃跟卢天宝谈了两个多小时,并说出了自己的远景规划,准备开发秋江的温泉。

路大壮的雄心壮志,让卢天宝激情澎湃。秋江民间孕育着不可多得的创业财富,如果政府能有序引导,必可迎接一个财富时代的到来,按官方语言就是摆脱秋江贫困落后的面貌。卢天宝准备再召开一次常委会,把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给常委们抖搂一下,他就不相信,秋江真如大象屁股推不动吗?

本来下午两点他就准备开这个会,可组织部长胡有源说有三个常委不在家,去市里开会了。眼看临近夏日,秋江的防汛又成了邺市政府关注的焦点。一共七个常委,三个都不在,这会开得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卢天宝想把会议放到晚上开,但又感觉常委们内心会抗拒,于是午睡醒来后,他就一直关在办公室里写字,想着什么时候开常委会,怎么开,都说些什么。思想到最后,卢天宝决定不开常委会了,这回他要开常委扩大会,扩大到乡镇干部,给这平静的秋江来一次大的动员和冲击。

他立刻给组织部长胡有源打了电话,让他通知常委和政府各部门的一把手及乡镇一二把手,明天下午两点开大会,主题是“解放思想,开拓前进”。

卢天宝是有意把会议放到下午开的,他来秋江后,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机关干部中午喝酒贪杯,明明是两点上班,可到了三点办公室都没有人。有时候索性整个下午办公室都无人影,偶有一两个人在,却喝得醉醺醺脸通红,说话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群众对此反映极大,秋江这个地方酒风盛行,但机关干部喝酒必须分场合,毕竟代表政府形象,否则就会被群众看成是腐败。

明天下午的会议既是一次“解放思想、开放搞活”的动员大会,也是一次整顿机关作风的大会,卢天宝准备在这次会上开刀问斩,不论是谁,只要撞在枪口上了,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出一发子弹,反正谁碰上谁倒霉吧。

卢天宝打算不向任何人流露自己的设想,“秋江地方小,不是亲就是表”,机关上下的所有人几乎都沾亲带故,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只有他卢天宝一人。都说工作推不动,如果没有一个李介之跑前跑后,卢天宝在这不大的秋江县城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卢天宝继续打量着这几个大字,想着明天下午开会他要讲的内容。这是第一次召开秋江全体干部大会,卢天宝的发言决定着这个地方前进的步伐,他真要好好琢磨一下,弄不好就会龙栖浅滩遭虾戏了。

第二天下午,差10分钟两点的时候,卢天宝进了会场,两点准时开会,他必须提前到达会场。他刚坐在主席台上,几个常委就陆陆续续来了,卢天宝抬头扫了一眼,还好,都没喝酒,无醉态,脸也不红。台下到的干部不多,后排坐了几个,大体不到十人,卢天宝心想坏了,今天到会的干部应该有百十人,如果大多数迟到,他能怎么办呢?法不责众啊!

正想着,呼呼啦啦就进来了一拨人,大多都喝了酒,脸红脖粗,像打过架一样,坐在那里一股酒气直冲主席台,卢天宝一看就知道是乡镇干部,好在都没有醉态,还能看得过去。他大体点了下人数,大约四五十人,他心里有谱了。这时,又呼呼啦啦进来了一拨人,是机关各部门的干部,人坐下后,会议室基本满了,卢天宝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看看表,还有一分半钟,当时针指向两点的时候,他要准时开会。

时间一秒一秒地飞逝,时针很快就指向了两点,卢天宝扫了下会场说:“现在开会,这次会议十分重要,要求机关各部门干部、各乡镇干部都要出席,会议主题是解放思想、开放搞活动员大会。昨天下午组织部就把会议通知发下去了,现在请组织部长点一下名,看哪个部门的干部还没到。”

组织部长胡有源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卢天宝会来这一手,开会点名这在秋江历史上真算是开天辟地了,卢天宝这是搞什么名堂?想到名堂两字,胡有源一下子明白卢天宝的用意了,他这是要整顿机关作风,借开会之机煞煞机关干部散漫的风气,他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开会之前他怎么没料到这事呢?幸而他熟悉机关上下这些干部,大体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依着座次一一点起名来。

开会的座次如今已形成习惯了,一般是县政府机关的干部坐前排,后边的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离县城较远,交通不便,开会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情,历届领导都睁只眼闭只眼,还没有谁对此认真过。卢天宝突然要对此事认真,胡有源感觉动意不善,但天命不可违,只好从命。

胡有源先点了前排坐着的机关干部,这样可以给未到的乡镇干部一点时间。他往后排扫了一眼,就发现旺泉乡的乡长胡田埂还未到,这个乡离县城远了一点,但交通还是方便的,每天有定时班车,乡政府也有一辆小车。乡长胡田埂是他的堂兄弟,与胡有源沾亲带故,若干年前从部队复员,是胡有源将他安排到旺泉乡当乡长的,位子得来实属不易。当然胡田埂上任后干得也相当不错,乡里拿了好几个县政府的奖杯,还拿了一个邺市政府的奖杯,胡田埂是防汛抗洪的有功之臣。

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的点名完了以后,就是乡镇干部的点名了。胡有源看看胡田埂还没有到,心里就为他捏了一把汗,担心他今天会撞在枪口上。卢天宝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来秋江县几个月,大家一致公认的看法是工作雷厉风行,想到就干,从不拖泥带水,这与从前的领导风格大相径庭,弄得很多机关干部跟不上他的步伐。按他的工作风格和思路,他今天不借着开会的东风整顿机关作风才怪呢。胡田埂啊胡田埂,你今天要是撞到枪口上,那可真是冤死了,早知卢天宝今天摆这个阵势,昨天我多叮嘱你两句多好。现在打电话显然来不及了,尽管胡有源的手机是新的,而且就挂在他的腰上,可这个时候他能把手机掏出来吗?能为了自己的堂兄打一个特殊的电话吗?那真是找不自在了!

在点乡镇干部的名字时,胡有源故意把速度放慢了,他是在等胡田埂的到来,只要胡田埂在他点名的时候能答应一声“到!”今天他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可能当了卢天宝的靶子。可胡有源纵然放慢速度,纵然为胡田埂煞费苦心,也属枉费心机了,半小时后,胡田埂才一脸醉相地来到会场,他的脸被酒精烧着,一直红到脖颈,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迟到了,慌慌张张跑进会场,又慌慌张张找了靠边的座位坐下。他的酒气从嘴里呼出来,顷刻弥漫了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就像听到了喝令一样齐刷刷射过来,抛在他的身上。

胡有源感到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接下去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他的堂兄能抗得住这一切吗?

胡有源的目光与胡田埂的目光匆匆对视了一下,很快就转向了别处。

胡田埂似乎感到了会场的气氛不对,他静静地坐着,看着主席台上的常委一班人,更确切地说是看着他的堂弟胡有源。堂弟胡有源一直是他的靠山,有了组织部长这个大靠山,胡田埂做事可说是无往而不胜,因此他的朋友很多,都知道他有一个响当当的背景。组织部长的确有安排干部的权力,但在分管干部的副书记和县委书记面前,他的权力又有限。这一点胡有源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当胡田埂的目光与他对视的时候,他很快将目光移开了,这让胡田埂的心越发没有了着落。

这时,主席台上的卢天宝发话了,卢天宝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台下仿佛一声闷雷炸响开去,“你是旺泉乡乡长胡田埂吧?”

“是。”胡田埂低声回答,尽管压低了声音,一股酒气还是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坐在他身边的人忍不住掩起了嘴巴。

卢天宝又问:“知道今天下午开会吧?”

“知道。”胡田埂闷声回答。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卢天宝接着问。

“昨天傍晚就知道了。”胡田埂接着回答。

“那为什么还迟到了半小时?通知两点开会两点半才来,如果这是战场的话,就会失守了,你知道这性质有多严重吗?”卢天宝的声音通过话筒像洪钟一样在会场敲响。

胡田埂看看堂弟胡有源,胡有源的眼光正在注视别处,他知道这是难以帮他的信号,于是他盯着卢天宝的眼睛说:“本来我是打算准时到会的,可上午11点钟的时候,邺市来了一个水利专家,由邺城水利局的领导陪着,没跟秋江县政府水利局联系,直接奔了我乡,检查我乡的水利设施情况,说今年防汛任务很重,我们乡靠滁河的那段堤坝是一个险段,要求修筑。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乡能不留市里领导吃顿饭吗?那样显得旺泉人太没有人情味了,再说修筑堤坝还要求得市里的支持呢。”胡田埂觉得自己满肚子的理由是抵得过一个迟到的理由的。

想不到卢天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声色俱厉地吼道:“今天开会是压倒一切的理由,作为一个乡镇干部连县委的常委扩大会议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放在心上呢?难道吃饭就要喝酒吗?喝酒非要你陪着不可吗?旺泉乡有那么多干部,谁不能陪一陪呢?陪领导吃饭绝不是开会迟到的理由,请组织部门立刻将旺泉乡现任乡长胡田埂就地免职,听候处理。”

卢天宝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胡有源脸色苍白,继而又发青起来,他知道卢天宝这一枪打的不光是胡田埂,同时也射中了他胡有源,他这是杀鸡儆猴,让人看看他卢天宝在秋江县的权威。

“我冤枉!”胡田埂几乎在座位上跳了起来。

会场乱成了一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卢天宝对着话筒吼道:“请胡田埂同志退出会场,你也没有资格参加常委扩大会了。”

胡田埂不情愿地站起身,边嚷嚷边往外边走。

会场立刻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敢弄出动静。

卢天宝目光威严地扫了一下会场说:“今天的会议是解放思想开放搞活的动员大会,大家知道,我卢天宝已经来到秋江几个月了,来这里之前,秋江在我心里应该是个山清水秀经济发达的县城,它离邺市很近,坐车一个小时就到市中心了,与邺市只有一桥之隔。可来到这里以后,我发现秋江虽然山清水秀,经济却十分落后,丰富的自然资源在闲置着,百里老鹰山、十里温泉带、千年古银杏树、近十万亩国家森林公园……这么好的资源却没有开发利用造福于民,我们的干部等靠要不思进取的现象严重制约着这个地方的发展。上班松松垮垮,办事拖拖拉拉,一天三个饱一个倒,中午和晚上被酒精醉倒已经成了习惯了。再看咱们的县城,破旧不堪到百姓难以容忍的程度了,‘道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自来水常停’,这是老百姓形容当下秋江的顺口溜,人人都在说都在讲。同志们啊,上级领导把我们安排到这里是要我们搞发展搞建设的,不是让我们当官做老爷的,我们要在贫困和富裕的路上为百姓搭建一座桥梁,让秋江的百姓走上富裕之路,这是我们每个机关干部应尽的责任。古人说‘夫天地之间盖有责任……’难道我们受党教育多年,连古人都不如吗?干部开会迟到,上班早退,天天喝得脸通红,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我们的政府在百姓心中失了公信力,还怎么号召和带领百姓共同致富?今天,旺泉乡乡长是撞到我的枪口上了,从今天开始要整顿机关干部作风,没有一个好的团队,怎么可能打好秋江经济翻身之仗?从今往后,秋江县一定杜绝‘八一’干部:‘一请就到,一喝就冒,一捧就笑,一给就要,一苦就叫,一批就跳,一查就倒,一撤就告。’现在人心要思上,思变,思政,思干,宁肯吃尽千般苦,也让百姓夸政府。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跨度的年代,我们在这个年代,应该把山河建设得美丽富裕。秋江搞不好是人的问题,搞得好是应该的,正当的。在这一点上,领导人的气魄水平非常重要。当官不为民办事,百姓要你干么事?……”

卢天宝不拿本子、不看文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会场悄然无声,谁的一声轻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卢天宝话音落地,掌声立刻响了起来,先是局部,后来就蔓延到全场。

县长黄如峰始终不动声色在主席台上坐着,今天的会议他感觉最大的收获是卢天宝又树了一个对立面,那就是组织部长胡有源。当卢天宝转身问他有什么话说没有?黄如峰笑笑,一脸谦恭。

会议在掌声中散了。

李介之很快到了卢天宝的办公室,看着一脸亢奋的卢天宝说:“卢书记,今天的会议开得很成功,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这样下去您的工作会出现阻力的。”

卢天宝不以为然地笑道:“李县长,我到秋江不是赔小心的,上级组织派我来领导这个地方,是带领百姓致富的。”

李介之还想说什么,见卢天宝一脸的自信,便讪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第二天,机关上下没一个迟到早退的干部,即便出去开会的人,回来也要到办公室打个照面,卢天宝心想秋江县委县政府机关的正气算是刚刚冒上来了。

第四章

黄如峰已经明显感觉到卢天宝在有意避开他,他事事依赖常务副县长李介之,其实就是把他黄如峰架空了。人如果在政府重要的位置上被闲起来,那将意味着什么呢?黄如峰早就想跟卢天宝较真了,旺泉乡乡长因为迟到被免职,使他最终找到了同盟,他知道县委组织部长胡有源与胡田埂是堂兄弟,卢天宝这一箭射伤了两匹战马,黄如峰总算找到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了。

胡田埂是个实干家,黄如峰到旺泉乡搞调研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春天小树刚吐芽,胡田埂就在全乡召开了防汛动员大会,本来每年的六七月份这个地方才进入梅雨季节,可现在气候变化异常,有时候五月份就进了梅季。偏巧旺泉乡地处滁河湾,年年闹水灾,堤坝筑了塌,塌了又筑,几乎成了豆渣工程,为此胡田埂没少挨批,其实大伙儿心里清楚他是冤枉的。今年胡田埂准备将防汛大堤承包出去,立下责任状,免得总是出现豆渣工程。

黄如峰那天到旺泉乡调研的时候,恰好胡田埂正开防汛动员会。会后,黄如峰不解地问:“胡乡长这么早就开防汛动员会,已经走在县政府的前边了,让我这个当县长的汗颜啊。”

胡田埂心臆不平地说:“黄县长,不是我胡田埂想出风头,一到梅季我们乡的防汛任务最重,年年修圩筑堤,年年都出纰漏。前几天有个村主任向我报告说,他们村的那一段河堤是麻包堤,我到现场一看登时就傻眼了,这是去年防汛时,全村老少齐上堤用麻包和棉胎对付上的,后来水退了,麻包堤因是第二道防线也就搁置在那里没人问了。我不趁早把这事解决了吗?啥叫防患于未然,这就叫防患于未然,否则将来你黄县长打我的板子,我都没处喊冤去。不过这回我准备把这段麻包堤承包出去,乡政府出这个钱,谁承包谁就得立下责任状,偷工减料法律会严惩。反正不能让老百姓做义工了,如今的老百姓都贼精明,干活不给他钱,他也就不给你好好干,哪里像毛主席那个时代的人啊,思想单纯,领导发一句话,下边就干疯了。哎,如今的人啊,都伸着手等着政府救济呢。”

黄如峰到旺泉乡本来是搞调研务虚的,听了乡长胡田埂的介绍,便立刻要求跟他到麻包堤看看。胡田埂不敢有违县长的意愿,就带他到了麻包堤,黄如峰一看,心里就有谱了,这属第二道防线,如果水不大,第一道防线能守住,第二道防线也就是防御性质的。如果心粗的人,可能不会太在意,黄如峰由此断定胡田埂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看上去粗粗啦啦的,这样的人做事情往往很妥当。

黄如峰拍拍胡田埂的肩膀说:“胡乡长啊,你这么细致地做工作,让我肃然起敬啊!如果我们基层的干部都像你胡田埂这样,怎么可能做不好工作呢?”

胡田埂抻着脖子说:“谁让咱当初揽下这活呢,干啥就得吆喝啥。”

黄如峰看到胡田埂一脸的质朴,心里不禁一阵感动。

回来后,他在政府部门召开的一次工作总结会上,特意表扬了旺泉乡乡长胡田埂,说他工作细致,富有责任感。

卢天宝没出席会议,黄如峰在会上随便说的话也不可能立刻传到他的耳朵里,即便传到了,卢天宝也不会对黄如峰表扬过的人立马下刀子,他有这个必要吗?所以当那天常委扩大会上,卢天宝因为胡田埂迟到半小时而当众免去他乡长职务的时候,黄如峰断定这是卢天宝一时心血来潮所致,而不是针对自己所使用的伎俩。不过这倒给黄如峰一个拉拢同盟的机会,因为卢天宝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与组织部长胡有源很快结成了同盟,达成了共识,这等于七个常委中有两个与卢天宝冤家路窄了。

天无绝人之路啊!黄如峰在常委扩大会散会以后,心里暗笑了几天。后来,在旺泉乡乡长胡田埂的处分公布后,黄如峰还特意到组织部去了一趟,愤愤不平地为胡田埂说了几句话,“像这么肯干事能干事的基层乡长,怎么可以因为开会迟到半小时就撤了职呢,何况人家是陪邺市来的领导检查防汛工作,我们秋江人总不能灶坑打井、房顶扒门、关起门来过日子吧?离了邺市政府的帮扶,我们秋江县能发展起来吗?荒唐,简直荒唐!”

组织部长胡有源什么话也没说,在办公室他也不便说。后来黄如峰请他去喝酒,县长的面子他不能不给,但在酒桌上,虽然只有他和黄如峰两个人,胡有源仍是什么也没说。

黄如峰很佩服组织部长胡有源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

但黄如峰很快发现,再开常委会的时候,卢天宝讲过话后,胡有源大多不表态,黄如峰也不表态,这就使卢天宝很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大有一鸟入林百鸟哑音之势。再加上其他常委们也不怎么爱表态,只有一个李介之在那里抬轿子捧场,其结果是卢天宝的很多工作想法无法很快得到落实,常委们难以在工作上达成共识。

更可怕的局面还在后头,旺泉乡的乡长胡田埂被撤职后,组织部很快就任命了一个新乡长,是个部队转业干部。新乡长肯定不会按着胡田埂的工作思路干事,那么在胡田埂眼里最重要的防汛任务很可能在新乡长眼里变得无足轻重了,麻包堤就会无人问津,一旦梅季阴雨连绵,洪水肆虐,冲毁堤坝,淹没良田,麻包堤很可能会成为敏感的新闻热点,到时候你卢天宝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黄如峰跟任何人也未透露过旺泉乡的麻包堤,他觉得这事很可能在防汛期间让卢天宝出彩。真要出了大彩,你卢天宝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挽回败局,到时候鹿死谁手真还不知呢。

第五章

卢天宝决定带着秋江县党政一班人到海门参观。让秋江的干部增长见识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坐井观天、自恃其强,什么工作都推不动,这怎么了得?就算你秋江不想前进,我卢天宝还不愿意白白在这里浪费光阴呢。卢天宝特别叮嘱要把秋江镇的主要领导带上,尤其是方明向。秋江镇是县政府所在地,秋江县城全在其辖区之内,县城面貌想从根本上改变出新,离开秋江镇政府的配合是寸步难行的。

出发在早晨8点,卢天宝要求一律坐大巴,小车不准带。其实县委县政府也没有几辆小车,卢天宝有一辆,县长黄如峰有一辆,组织部宣传部各有一辆,还有人大政协各有一辆,其他副职区长有的有车,有的没车。反正都是工作车,卢天宝要求一律坐大巴,大巴座位上也就一律平等了,而且卢天宝有个习惯,说好的出发时间是不能更改的。

早晨8点,县委县政府出去考察的干部按时到了县政府门口,见大巴早已停在门口了,来人索性上了车。差两分钟8点的时候,卢天宝来了,方明向立刻迎上去说:“卢书记早啊?”

卢天宝指指腕上的手表,“我一向守时,早晨6点要起床打太极拳,每天坚持不懈。”

方明向笑笑:“卢书记这个习惯真不错,以后最好能在机关上下推广太极拳,如今干部太忙,顾不上锻炼身体。”

卢天宝说:“我刚来秋江,这些小事还没时间顾及,等以后吧。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了。”

正说着,李介之凑了过来,跟方明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对卢天宝说:“人都到齐了,就差县长黄如峰了,刚才跟他联系了一下,他没回音。”

方明向知趣地站到一边。

卢天宝皱起眉头说:“黄县长又不遵守纪律了,昨天已经通知过他了,今天还迟到,连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都不守时,还怎么要求普通干部呢?”

李介之见卢天宝有了情绪,便趁机说:“要不我再催问一下,也许他正在路上呢,他家住邺城,早晨要过大桥,要是大桥堵车就会耽误时间。”

卢天宝沉着脸说:“你再催一下,要是他还不回应,咱就不等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李介之又联系了一遍,不一会儿,黄如峰回信息了,海门参观考察他不能去了,旺泉乡因招商引资开发温泉与当地百姓起了纷争,昨天深夜两点他才回到邺市家中,今天还要继续到旺泉乡调解。

李介之将这一信息传达给卢天宝,卢天宝问:“旺泉乡开发温泉起了什么纷争?不是有个私营企业家路大壮在做这事吗?”

李介之含糊地说:“旺泉乡群众闹事,好像似有耳闻,那里的温泉当地百姓用芦席围起来,常年免费洗温泉澡。现在私营企业家想开发,侵占了百姓洗澡的利益,百姓能让吗?”

“开发总是好事情,没有开发怎么会有经济效益呢?再说这么重要的事黄县长昨天为什么不汇报?”卢天宝有点嗔怪地看着李介之。

李介之立刻开脱道:“哪里知道他呢?我是他的下级,人家是一县之长,只有你卢书记有权力过问他的事情。”

卢天宝抬起手腕看看表说:“都8点半了,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人还是没来,我们走吧。”

卢天宝和李介之随后上了大巴,大巴徐徐开出秋江县城,向海门驰去。

黄如峰是故意不到海门去的。恰好前几天他在旺泉乡调研遇上了温泉开发商与当地百姓冲突的事情,那个开发商是卢天宝在大小会上都表扬过的弄潮人物。黄如峰借着调研之机要看看究竟是百姓的意愿正确,还是开发商的利益优先,而开发商到底能给旺泉乡带来多少好处,旺泉乡的百姓为什么集体抵触温泉开发。

乡长已按卢天宝的意思换了,开发商显然是卢天宝引荐来的,卢天宝从中拿了多少好处费,黄如峰不便去追究。这回他只想弄清楚当百姓的利益与开发商的利益发生本质上的冲突时,政府究竟要站在哪一边?

昨天黄如峰接到县政府办公室关于县委党政班子去海门参观考察的通知时,他正好在旺泉乡,他没说不去,可早晨一睁眼,他突然决定不去了。旺泉乡温泉开发商路大壮与当地百姓的冲突已达到了极致,因为他始终在场,事态的进展乡里也就没向县委县政府作汇报。双方僵持到昨天傍晚,数百个当地百姓与开发温泉的施工队动手打了起来,双方都动了手,铁锹镐头都用上了,个别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开发温泉的老板路大壮索性被当地百姓捆绑起来关进了黑屋里,现场局面乡政府已经控制不了了。

新任乡长刘涌进是个军转干部,本来是副乡长,原乡长胡田埂因为开会迟到被就地免职了,副乡长自然顶了上来。军转干部年轻,不到30岁,面对突发事件,显然没有应急处理的能力。书记又到邺市党校学习去了,他在电话里几次要乡书记回来,书记推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是党考验你能力的时候,放手干吧!”

书记本来是不同意刘涌进当乡长的,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年龄太轻了,他推荐了另外一个人,与自己的年龄相当,跟自己搭档干事,旺泉乡方方面面都会有起色。可组织部的文件发下来的时候,乡长居然是刘涌进,书记就老大的不满意,托人一打听,说是卢天宝让刘涌进当的,卢天宝说秋江的干部普遍年龄偏大,干部要年轻化,特别是基层干部。书记就感到刘涌进在县委书记卢天宝那里搞了动作了,具体什么动作他也弄不清楚。

县长黄如峰在场始终不发一言,既然乡长刘涌进是卢天宝的人,我倒要看看你有哪些本事,既然你有十八般武艺,那就亮出来展示一下吧。

刘涌进无疑是站在开发商路大壮的立场上的,这是他上任后引进的第一个项目,的确是卢书记帮助引进的。他有个战友在省科研所,有天到这里来玩,说厌倦都市生活,特别喜欢田野乡村的情调,刘涌进就在午饭后带他到天然浴场洗了个温泉浴。战友浴后浑身十分舒服,就带了点温泉水到所里去化验,化验结果,旺泉乡的温泉水居然含20多种矿物质,有几种矿物质是人体特别需要的。战友就鼓动他开发温泉,说现在城里人多少有点钱了,讲究有情调的乡野生活,如果旺泉乡的天然温泉能开发成休闲山庄,吸引大批的城里人来消费,肯定会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战友走后,刘涌进恰好到县里开会,就到县委档案室查了一下有关温泉的资料,得知清末民初有个意大利商人曾来秋江考察过温泉,想投资开发。后因战乱频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刘涌进看到这个资料,心里一阵激动,当即跑到县委书记卢天宝的办公室,把旺泉乡准备开发温泉的想法说了。卢天宝一听,立刻想起民营企业家路大壮有开发温泉的意识,于是立刻拨通了路大壮的电话,把旺泉乡开发温泉的信息告诉了他。随后刘涌进就在卢书记的办公室通过电话,把旺泉乡准备开发温泉休闲山庄的规划讲出来了,并欢迎路大壮前来投资开发,政策从优。

不久,路大壮的施工队就浩浩荡荡开进了旺泉乡,刘涌进知道第一个来旺泉乡投资开发的商人是县委卢书记给牵的线。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不胫而走,旺泉乡的老百姓都知道县委书记卢天宝帮他们招商引资了。可当施工队进驻旺泉乡,拆了他们几十年习惯了的天然温泉浴场时,他们忽然明白,商人是想靠自己的钱势侵占他们的利益了。于是他们私下里一合计,就纠集了百十号人跟施工的工程队针尖对麦芒地干上了。

县长黄如峰始终在场,几乎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开始刘涌进就想往县委汇报,聚众闹事打人应属重大事件,严重者可报警。但黄如峰坚持不让刘涌进汇报,他说:“我们要多听听群众的意见、群众的呼声,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群众的意愿很可能是正确的,不能因为开发商有钱就什么事情都由着他,老百姓习惯了的天然温泉浴场凭什么要关闭?……”

刘涌进据理力争道:“温泉是可以给旺泉乡的百姓带来经济利益的,开发后的温泉休闲山庄首先要用人,能解决当地百姓的就业问题。山庄附近的百姓还可以搞一些农家乐酒家,吸引城里人来消费,这个项目是得到卢书记支持的……”

“行了,你别说了。现在是我们如何对待老百姓的问题,弄得不好,老百姓上访告状,媒体曝光,看谁能兜着。”黄如峰打断了乡长刘涌进的话,他暧昧的态度等于对聚众闹事者的支持,于是事态愈演愈烈,最后群众竟把路大壮捆绑起来押进了黑屋。

刘涌进一筹莫展。

黄如峰后半夜才离开旺泉乡,他始终没说群众闹事的情绪不对,也就没人敢去解救路大壮。

黄如峰在邺城一夜未眠,他心里矛盾重重,不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第二天,他就决定放弃去海门参观考察的机会,仍到旺泉乡调研,但愿别出更大的乱子。同时他抱定一个宗旨,暂时不把旺泉乡发生的冲突向卢天宝汇报。

第六章

从海门回来之后,卢天宝就陷入了旺泉乡温泉开发的纠纷之中。本来县长黄如峰是不想把事情告诉他的,可自己瞒不住了,不知谁把事情捅出去了,捅到了中央电视台,立刻有两个记者带着摄像机赶到了秋江县。

记者是无冕之王,上通天下通地,记者的报道可以使人一夜成名,也可以使人毁于一旦。因此,无论是政界还是商界的要员,提起记者都会胆寒。有钱的商人可以利用经济的杠杆调剂,塞个红包一切都万事大吉;而官员就不同了,官员只有会务费,至多两百元的红包封顶了,记者大多不爱跟官员和会议打交道。

卢天宝没时间接待记者,他把这事交给了宣传部,然后他就给邺市公安局长打电话,他要把开发商路大壮解救出来。路大壮是给旺泉乡带来经济利益的商人,已经被旺泉乡的群众关在黑屋里三天了。卢天宝曾带着政法委的干部们去过现场,试图把路大壮解救出来,但现场异常混乱,激愤的群众差点跟卢天宝动手,卢天宝只好回来求助邺市公安局。公安局长在电话里说:“没问题,人马上就到。”

半个小时后,一辆满载武警的军用卡车开进了秋江县政府大院,卢天宝探头一看,是邺市公安局的警察。“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真是兵贵神速啊!”他自语道,急忙迎了出去。

常务副县长李介之正好往卢天宝的办公室走,看到大院里来了一车警察,就知道是干什么来了,心脏忽然快速跳动起来,糟糕!中央台记者来了,警察也来了,要是为了解救开发商路大壮,旺泉乡的百姓与警察扭打在一起,那就成了秋江县委县政府动用武力镇压群众了。不行,卢书记不能这么干!

李介之快步奔向卢天宝的办公室,卢天宝正跟执法大队长说着什么,李介之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卢天宝在布置警察怎么行动。李介之终是沉不住气了,提醒道:“警察到现场会不会与群众发生冲突啊?现在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正在旺泉乡采访,如果把现场情况摄录出去,会不会给人造成秋江县动用武力镇压群众的错觉呢?”

卢天宝一愣,两眼直直地看着李介之,好像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闪电,把他的头脑打清醒了,李介之真不愧是个谋士,关键时刻总能提醒自己不出错。对呀,带着一卡车警察冲进旺泉乡,不是镇压群众又是什么呢?

执法大队长也恍然大悟不吭声了。

卢天宝的眼睛始终盯着李介之,他要把他肚子里的好点子都翻出来。“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旺泉乡那么多群众都参与了,靠县委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开发商路大壮解救出来的。一旦路大壮有了什么闪失,那就证明秋江县的投资环境太差,以后谁还敢来这里投资呢?”

李介之这个时候无法躲避卢天宝的目光,既然他来了,就是要往他的枪口上撞的。李介之说:“我看不妨让邺市的这些警察换上便衣,跟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一起混进旺泉乡。枪就不要带了,一旦走火真会惹出麻烦。可以带上电棍,这东西不会要人命,还能吓唬住老百姓。”

卢天宝眼睛顿时一亮,转身问执法大队长:“您看李县长这个意见能否采纳?”

执法大队长是带着自己的队伍来执行公务,自然不想招惹出是非。于是李介之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秋江县公安局立刻送来了数十套便衣,又带了部分警察,一同奔了旺泉乡。

中央台的记者正在采访,看到县委书记来了,身后还呼啦啦跟了一帮人,就拦住他想问几个问题。卢天宝把记者的摄像机往旁边一推说:“我现在要救人,救人是第一位的。”

旺泉乡的群众呼啦一下跑了过来,有人指着卢天宝的鼻子说:“你县委书记到底拿了开发商的多少好处,为什么把我们祖祖辈辈不花钱洗澡的浴场都开发了?以后我们再洗澡还要自己掏钱呢,这地方是老天赏赐给我们的,你们搞权钱交易没门!”

“如果你不下令让开发商停止开发,我们就不放那个路大壮出去,让他困死在旺泉乡!”

……

吵吵嚷嚷的群众让卢天宝头晕目眩,好在李介之在身边,还有县委的其他领导。黄如峰这几天始终没出现在卢天宝的视野里,他一直说在旺泉乡,他在搞什么名堂?这个时候他特别需要黄如峰出来撑场面,可他却不见了踪影。

按临行之前的行动布置,卢天宝带着一行人引开群众的视线,邺城执法大队长带着警察解救路大壮,他们事先已摸清了路大壮被关在什么地方。

聚集在卢天宝身边的群众越来越多了,卢天宝估计解救行动已经开始了,便往高处站了站,扯开嗓门儿对身边围着的群众说:“乡亲们,我卢天宝来秋江是想要改造、建设、发展这个地方的。现在恰恰赶上了开放搞活的好机会,如果我们再不抓住机遇,我们秋江县就成了全省最贫困落后的穷县了。不是我们没有资源,而是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发展的机会。我来到秋江后,大体总结了一下,秋江有‘个十百千万’啊!一个当代草圣木月文,是我们海内外闻名的大书法家,十里温泉带,百里老鹰山,千年古银杏树,万只白鹭……这些得天独厚的人文地理环境,是我们秋江的物华天宝,我们要万分珍惜,百倍利用,让它造福于秋江人民。我刚刚带着县党政干部去了一趟海门,那里的自然资源没有我们这里优越,可人家比我们搞得好,为什么?人家抓住了发展的机遇,全县上下干部群众一心一意搞发展建设。秋江要发展,要建成邺市的后花园,我们就必须把我们的自然资源利用好,开发出来。要发展,离了老百姓的支持不行,尊重群众的意愿是对的,但群众是不是在开发自然资源这个问题上有很浓的小农意识呢?自己的一点点利益都不能被侵占,张三这么做,李四也这么做,到头来集体的利益就没有了,大家跟着一块儿穷。现在就是你们愿意在贫穷状态徘徊,我卢天宝还不愿意呢,既然组织上把我安排到这个地方来,我就要把这个地方领导好,建设好。温泉不是哪一个人的财富,它是大家的。清末民初一个意大利探险家就曾来这里考证过,这里的温泉有20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如果它只是给旺泉乡的百姓洗不花钱的温泉澡,那是对资源的一种极大浪费。路大壮是开放搞活涌现出来的佼佼者,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建起了顺达公司,当了董事长,现在又主动来旺泉乡投资开发温泉,这应该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大家知道,秋江因为与邺城有长江的阻隔,需要过大桥才能到达我们这里,交通极为不便,很多商家不愿意到这里投资。来投资的商人都是我们的财神爷,给我们送钱来了,你们不举双手欢迎,还把投资商路大壮关了起来,你们这叫什么?这叫没眼光没见识!试想想,一旦温泉开发成功了,邺市的有钱人就会到我们这里来消费,把钱往我们这个地方花,旺泉乡的老百姓家家都可以想点子赚城里人的钱,搞农家乐酒家什么的,这是一本万利,乡亲们为什么不会算这个账,而为了省几毛钱的洗澡费就兴师动众跟开发商大动干戈呢?请乡亲们记住,没经济就没地位,没文化就没品位……”

卢天宝带有煽动性的讲话显然是起作用了,群众开始悄悄散去。这时,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因为开会迟到被自己免职的乡长就是旺泉乡人,他现在干什么呢?会不会是他在煽动群众闹事?

正想着,执法大队长带着路大壮过来了,围观的人呼啦啦就闪出了一条路。只见路大壮浑身血污,脸色青灰,一头乱发被人揪得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头皮,两只眼睛肿得像熊猫。见到卢天宝,就扑通跪下了,嘴里泣不成声地说:“谢谢卢书记来救我……”

卢天宝心里一阵发紧,他转过脸,不敢看路大壮,想让自己的情绪快速平静。

路大壮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他先是低声哭泣,后来竟像个委屈的乡下妇女似的哇哇哭出了声。

卢天宝只好俯身将他拉了起来,在他的目光与路大壮的熊猫眼对视时,卢天宝拍着他的肩膀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男子汉顶天立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呀!”

路大壮一下子被卢天宝逗得破涕为笑了。

随后,卢书记一行参观了正在施工的温泉庄园,感觉气魄很大,占地60亩,有75间标准客房和一个总统套房,总建筑面积1500平方米,总投资4000多万元,预计一年可盈利500万,8年赚回投入。目前规模应该说是省内一流。

卢天宝有点兴奋,拍着路大壮的肩膀说:“不错,有气魄有眼光,起步迟起点高,办一件事成一件精品,绝不能搞穷凑合,力争30年不落后,50年不拆迁,这方面要站得高,看得远,不能急功近利,急于求成。有必要的话,再到外边参观学习一下,看人家是怎么开发温泉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呀。”说着,又握住路大壮的手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路大壮敢下海闯荡,就难能可贵嘛。”

路大壮默默听着卢书记的一番话,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七章

李介之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就等史法来送规划方案,关于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二期工程,常委里是有分歧的。书法是国粹,但常委里有人坚持说识它的人是宝,不识它的人是草,秋江县眼下经济不景气,书法作为一种民间爱好尚可,而如果政府在没有经济支撑的情况下,大肆投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建设,会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它与城建投资不同,城市建设人人都看得见摸得着,利益均沾,但木月文书画陈列馆很可能秋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市民都没进去过。如果市民不爱书法,木月文书画陈列馆就与他们的生活不相干,因此木月文书画陈列馆很难找到投资商,主要是没有经济回报。李介之曾经到六株口服液公司找过其老板。六株口服液在开放搞活后风靡全国,秋江有一个生产基地,老板财大气粗。李介之想动员他投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可老板一口回绝了,原因是这样的投资没有回报。后来,李介之听说老板的孩子过生日,又拉着卢书记特意登门贺喜,并给老板的孩子买了一把金锁,老板一感动,总算答应投资了,但资金不大。偏偏卢天宝又把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的重任交给了李介之,李介之本想推辞,又一想当初是自己隆重向卢书记介绍的木月文,恰好卢书记也喜欢书法,与自己的爱好一拍即合。而秋江要建成邺市的后花园,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作为长远的项目投资,还是颇具价值的。再说李介之也想趁此机会与卢天宝结成同盟,实际上卢天宝已经很重用他了,他想趁此再上一个台阶。看县长黄如峰的架势,调离秋江县是早迟的事情,那么卢天宝会不会推荐自己呢?能当上七品县令,对李介之来说是梦中之想,官当到七品才算当官。小时候父母常说:“三辈子牛才能托生一辈子官。”在父母眼里,官就是县长。

李介之只有当上了县长,才能光宗耀祖。为了这个目标,眼下他就必须卖力气。

李介之拿到史法送来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规划方案,就奔了卢天宝办公室。卢书记正跟方明向谈着什么,李介之知道最近城建指挥部遇到了麻烦,一位副市长的小姨子左拦右挡不让拆迁自己的相馆和酒店,且开出了天价。这对办事一向稳妥的方明向来说,无疑是挨了一记重拳,看他如何收拾局面,这也正是对他行政能力的一种考验。在常委会上,李介之听过方明向的汇报,方明向是那种不起性之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温不火,说话头头是道。因为秋江镇的外向型企业抓得好,他很快进了常委,尽管是最年轻的一位,可在几个常委里很有威信,城建指挥部一成立,他立刻被推举为副指挥。李介之偶尔会感觉方明向是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有次跟卢书记谈起他,卢书记说:“上级号召干部要年轻化,我们秋江的干部普遍年龄偏大,他还是个娃子,锻炼锻炼吧。”

李介之只好坐在秘书的办公室等候,等了很长时间,方明向才从卢书记的办公室出来,他没有看到李介之,李介之随后进了卢书记办公室。卢书记仍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不由得说:“方明向还真有些办法,他把副市长小姨子的底细摸清了,原来是个假小姨子,不过是副市长家的一个保姆,这样我们就有主动权了。”

“噢。”李介之应了一声,随后就把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的规划方案递给了卢天宝。

“规划做出来了,我看了看,大体不错。但近千万的投资到哪里落实?规划好做,找钱难啊!”李介之在卢天宝翻看规划图的时候,在一边感慨。

卢天宝看完规划图,哈哈笑了说:“不错,与一期建筑风格吻合,古典园林式。至于钱么,你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这样,木月文书画陈列馆属于公益事业,公益事业政府投资占大头,一会儿把财政局长郭银喊来,问问秋江县财政究竟能出多少钱,我们自己出一部分,跟上边争取一部分,再跟社会方方面面的人士募集一部分。只要想干事,就不愁没有钱。”卢天宝说罢,拿起电话找郭银,“郭局长,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郭银是秋江的财神爷,可他这个财神爷自从上任之日起就没钱,每逢去邺市和省里开会,他自然就比兄弟县的财神爷矮了一头。秋江的财政收入数年都排在末位,就像一个巴掌中的五个手指,秋江是最小的小拇指,每个指头都排在他的前边。但郭银是个有头脑的财政局长,天性会理财,上任没两年,秋江财政已经从末位跃居倒数第三,财政上略微有了一点积蓄了。这使卢天宝在外开会的时候也有了点面子,发言的声音比原来高亢多了。

郭银知道卢书记为什么事情找他,前几天常务副县长李介之已经问过他了,他没敢肯定财政究竟能出多少钱投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依他当下的估算,500万应该没有问题。但花钱的大权在县长黄如峰的手中攥着,他不点头,别人是拿不走钱的。黄如峰一向对木月文书画陈列馆投资持低调态度,在他看来,秋江眼下最应该投资的是办公设备现代化,每人发一部手机、办公室配一台电脑、简陋的办公楼需要重新装潢,县主要领导应该配一辆像样的轿车,否则会在邺市方方面面的领导面前很没面子。郭银觉得黄县长的想法没有道理,秋江是个贫困县,办公设备落后是自然的,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多少年都这么挨过来了,在经济尚没有快速发展的状况下急于购置办公设备,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所以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县财政可投资500万的实底,他跟谁也没流露过,那是他自己的精确计算,不见兔子他是不撒鹰的。

郭银推开卢书记办公室的门,见李介之也在,他一下子笑了。

卢天宝开门见山问:“秋江的财神爷呀,今天喊你来,是想听你一句实话,正好常务副县长李介之也在,你说说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县财政究竟能出多少钱?”

郭银坐在沙发上,几乎与李介之肩并肩了,他扫了一眼李介之说:“卢书记,这事李县长已经问过我了,我都没说,今天当着书记和常务副县长的面,我可以透露一个实话,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县财政可投资500万。”

“真的吗?这钱从哪里来?”卢天宝欣喜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郭银神秘地笑了一下说:“卢书记让我当秋江的财神爷是白当的吗?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啊!这两年,秋江引进了几家外资企业,特别是秋江镇这方面做得十分出色,仅铁塔集团一年就给秋江带来了可观的税收……反正眼下财政可以出这么多的钱,如果再多,就没有了。”

卢天宝长舒了一口气,对李介之说:“有了县财政500万垫底,另一半就不愁没着落了。六株口服液公司还准备投资一部分。照这么说,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可以开工建设了。我看先压缩一下规模,能省则省,能减则减,把主要的东西先做下来。郭局长,资金什么时候能到位?”

“马上就可以到位,但这事要跟黄县长打招呼,他毕竟分管财政,批钱的权力在他手上,他不点头同意,谁敢随便往外拨钱?”郭银心有顾虑地说。

卢天宝的眉头皱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说:“投资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是秋江城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关系到秋江的人文环境,是头等大事。我强调过多少遍了,县党政一班人要达成共识,常委会也开过多次了,仍有个别人心存分歧,好像是为我卢天宝建造纪念馆一样。这也没办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我看这样吧,反正常务副县长李介之在场,他分管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二期工程,县财政500万的投资就这么定了。”

“卢书记拍板的事情,谁还敢顶着不办啊?一旦黄县长纠缠起来,卢书记和李县长可要帮我摆平啊。”郭银说。

李介之爽快地表态:“没问题,真没问题,我们干的是公事,又不是私事。”

卢书记一高兴道:“今天二位都别走了,我请你们喝酒,咱们到路大壮那里去,看看他的温泉开发到何种地步了。上次出过事后,我还一直没去过呢。”

郭银说:“书记县长去基层考察工作,我就不去了吧?”

卢天宝站起身,“一块儿去一块儿去,三人考察团嘛。”

温泉山庄已初现雏形,路大壮正在紧锣密鼓施工,一期工程基本投入使用了,已有外地客商慕名而来,享受这里的温泉和桑拿。山庄是一片典型的南国建筑风格,亭台楼阁,回廊婉转,小桥流水,有豪华的总统套房,可洗鸳鸯浴,还有香熏桑拿。卢天宝一行参观完一期工程后,坐在总统套房的会客厅里,他忽然说:“路经理啊,你这温泉山庄里可千万别弄黄色的东西呀,政府扫黄打非可是抓得很紧。”

路大壮一愣,继而一笑:“放心吧,卢书记,我路大壮从来不做违规的事情。最近我准备到日本考察一下温泉,看人家是怎么进行管理的。如果可能的话,我邀请三位领导一同前往。”

李介之知趣地说:“我们抽不出时间,卢书记一个人去就行了。”

郭银随着说:“对,我没有时间。”

他俩知道,路大壮日本之行只会从内心里邀请卢书记去,而根本不可能邀请他们俩,只不过看他们俩人在场,随便让让而已。

卢天宝立刻说:“到日本去考察温泉还是有意义的,看人家对温泉是怎么个搞法子,这温泉究竟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就算是一次商务考察吧。”

路大壮说:“这样吧卢书记,您如果有兴趣,我马上派人去办护照,等护照办好了,签证一下来,我们就行动。”

卢天宝未置可否。

路大壮说罢,就建议三位领导洗个温泉澡,试试这里的温泉水质。

三人没推辞,脱了衣服就在总统套房洗了温泉浴。卢天宝浴在温泉中直嚷舒服,李介之和郭银不言语,三人被一片温热的雾气包围起来。

出了温泉,三人的面色红润,像是突然有了精神。卢天宝说:“路大壮干了一件大好事啊,以后县里再来什么客人,就带到这里感受温泉,顺便也为温泉作些宣传。”

李介之抚摸着潮湿的头发说:“这里真挺好,是难得的商务会所。”

郭银随声附和,“真不错真不错,水温不冷不热。”

路大壮见三位领导都说好,就有些兴奋,说:“温泉水温常年28度,最适合人体洗浴。”说罢,就带三人去吃饭。

进了餐厅,菜已经摆好了,路大壮特别安排了一盘旺鸡蛋,说是孵了16天的旺蛋,最有营养,是滋补大脑的佳品。

四人喝了一瓶酒,个个面有酒色。从温泉山庄出来,碰到了因开会迟到被卢天宝当场免职的旺泉乡前任乡长胡田埂。胡田埂见了县委的三位领导,又个个面有酒色,脖子一梗走了过去,连招呼都没打。

李介之望着他的背影说:“如今的干部不好管理呀,处分了谁谁就会怀恨在心。”

卢天宝手一挥说:“随他去,我来秋江是领导这个地方的,又不是赔小心的。”

郭银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今天喝了酒,又洗了温泉,碰到了胡乡长这样的人,别有什么闲话说吧?”

路大壮不以为然说:“一个刷蜡的官,再折腾还能有多大的尿水!”

一句话落地,几个人全笑了。

第八章

汛期说来就来了,它就像一个老顾客,没人邀请、不用张罗,到时候就熟门熟路地摸来了。并且带着潮湿的天网,携着乌云和雷电,到了秋江的旺泉乡就把天网铺开来,豪雨瞬时铺天盖地,未等人们眨眼睛,池塘、田里、水库都积满水了。

县长黄如峰刚在邺市开过防汛会议,还未来得及传达,雨就堂而皇之地来了,谁也拦不住阻不住。他看看窗外的雨势,坏了,明天无论如何要到旺泉乡看看,年年闹水的滁河就像一块心病,每逢梅雨季节就搅得人心乱,谁敢保证堤坝不会被洪水冲垮啊。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县委书记卢天宝和县长黄如峰就会被行政免职,这似乎已经形成惯例了,所以机关干部内心都有一个不成文的小九九,干不干事不要紧,只要别出事就行了。

黄如峰正在跟财政局长郭银谈话,邺市政府让各县财政局每半年统计一下财政情况,郭银忽然发现经过方方面面的精心努力,县财政居然扭转乾坤收支平衡了,而且单方面的收入还略有盈余。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县长办公室,正儿八经向黄县长作着汇报。本以为黄县长会夸他理财有方,没承想他的汇报刚完,黄县长的脸就板起来了,而后他听见黄县长说:“郭局长,还是向邺市汇报秋江县财政亏损吧,就算秋江的财政收支平衡了,跟兄弟区县相比也是小弟弟。秋江县财政要留些周转资金搞办公现代化,主要领导要配手机、办公室要配电脑、还要买几台像模像样的轿车,办公大楼也要重新装潢一下。否则秋江的办公条件太差了,在这样的地方当领导,出去办事都没身价。”

郭银愣了,黄县长要用县财政周转金搞办公现代化的意图他早就知晓,但他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现在黄县长要他瞒报秋江县财政情况,他心里忽然不自在起来,这不是让自己向组织上撒谎吗?问题是这样的谎到底应不应该撒?上报财政赤字,邺市相关系统肯定会不同意。他看着黄县长,语气认真地说:“黄县长,秋江财政收支平衡的局面得来不易,这是县委县政府和秋江上上下下干部群众努力奋斗的结果,是不是向邺市如实汇报,恐怕还要征求一下卢书记和常委们的意见。我这里倒好说,您说瞒报咱就瞒报,反正工作干好干坏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黄如峰听出郭局长话里的意思了,便用眼睛挖了他一下道:“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就不应该来找我,直接去找卢书记好了。”

郭银趁势站起身说:“既然黄县长让我跟卢书记汇报,我就去跟卢书记汇报一下,县财政的统计数字是大事,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太随意了。如果卢书记的想法与您不谋而合,那我就照您的指示办。”

郭银刚出门,天就下起了大雨。

黄如峰拿上雨披,喊司机立刻到旺泉乡察看防汛情况。

郭银冒雨来到卢书记办公室,李介之正在跟他汇报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施工的事情。

卢书记看着图纸说:“做工程能省钱就省吧,政府投一点,向社会求助一点,先把大架子框起来。跟文联的几个头头说说,门楣上的楹联他们可以自己动手做,都是本地的书画家,这属于技术活,他们能干。”

正说着,郭银进来了,卢天宝开玩笑道:“这不秋江的财神爷来了,我们正愁没钱施工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二期工程呢,你像及时雨从天而降,正好外边也下雨了。说说吧,找我有什么好事情啊?”

李介之站起身想走,卢天宝按住他说:“常务副县长,有权力听财政局长的汇报,你坐下,听郭局长有什么话讲。”

李介之往沙发里边坐了坐,给郭局长留出位置。

郭局长坐下说:“市政府让各区县统计财政收支情况,我们秋江县财政今年居然收支平衡了。”

“这是好事啊,这证明我们秋江党政一班人今年没有白忙活。你跟黄县长汇报了没有?”

郭局长摸摸头发上的雨水说:“我刚从他的办公室出来,黄县长不让我如实汇报,他说还是按从前的亏损数报,秋江要留一点财政周转资金,搞办公现代化,要给机关干部配手机、电脑,要买几辆像样的车子,还要装潢办公大楼。”

卢天宝忽然皱了下眉头说:“黄县长的思路跟咱们秋江当下的发展建设风马牛不相及呀,我们眼下哪有经济实力搞什么办公现代化呀?向组织上瞒报财政情况好像更不妥当,你说呢李县长?”

李介之一笑道:“秋江想发展想干事不是靠瞒报这点钱,再说收支平衡证明这一届领导班子还是有办法有智慧的,我看应该如实汇报。”停了一会儿,李介之用眼睛瞟了瞟卢天宝,又接着说:“我们这帮人倒无所谓,事关你卢老板的前程大计。刚干出路子,再被上边查出瞒报财政数字,那麻烦就大了。”

卢天宝心领神会地笑笑:“那就如实汇报吧。如果再有争议,就拿到常委会上研究研究。”

李介之不屑地说:“这事还用召开常委会?让常委们研究如何欺骗上级,那真应了当下老百姓编的顺口溜了:‘村骗乡,乡骗县,层层都骗国务院。国务院发文件,一级一级往下念,就是不兑现。’”

卢天宝听罢哈哈笑起来道:“老百姓编的顺口溜还真挺贴近实际。”而后话题一转说:“好了,郭局长,财政的事情要向邺市政府如实汇报,如果造假的话,一旦查出来秋江会吃不了兜着走。让邺市政府知道秋江县这几年还是干出了不少招商引资的业绩。办公现代化的事情就往后拖一拖吧,目前秋江还没有这个经济条件。”

郭银站起身说:“有卢书记撑腰,我悬着的心也就放进肚子里了。”

郭银走后,卢天宝看看窗外的大雨说:“李县长,今年的汛期好像提前到了,各乡镇的防汛措施不知落实没有?特别是旺泉乡。”

李介之平静地说:“这你放心,防汛是年年讲月月说的事情,哪个乡出了问题哪个乡承担责任。至于旺泉乡,那是黄县长的联系点,你不用提醒,他都会去的。”

卢天宝听着外边的雷声,担心地说:“那我们就到别的乡镇看看,有些刚上马的乡镇企业,厂区本来就简陋,水一淹,几年都缓不过劲来。”

李介之抬起手腕看看表说:“那就到离旺泉乡最近的六步乡去看看,这个乡经济基础差,几乎没什么企业,乡里几个主要干部还不团结,什么事都达不成一致的意见。老百姓给乡里的四个干部都起了外号,一把手叫‘你问他’,二把手叫‘哈哈哈’,三把手叫‘不在家’,四把手叫‘一把抓’。”

卢天宝忽然笑起来,说:“老百姓起的外号都挺实在嘛,你给我具体解释解释。”

李介之说:“一把手是乡党委书记,这个人凡事不作主,不表态,所以老百姓叫他‘你问他’;二把手是乡长,本来是个火暴之人,见书记凡事不表态,也就不再担当责任,找他办啥事都打哈哈,老百姓叫他‘哈哈哈’;三把手成天在外边开会,县里的各种会议他几乎全包了,所以老百姓叫他‘不在家’;四把手是副乡长,这个人年轻能干,目前乡里的事情全靠他撑着,老百姓叫他‘一把抓’。”

卢天宝叹息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而后站起身说:“咱今天直奔六步乡,不跟乡里打招呼,看看这么大的雨天,都有谁在防汛现场。”

“好,我马上回办公室拿件雨衣,换双靴子。”李介之转身出去了。

卢天宝随后喊司机出门。

六步乡也在滁河边上,防汛任务十分严峻。只不过这里的河道狭窄,不像旺泉乡那里的河面宽阔,因此防汛任务也就比旺泉乡显得轻一些。但如果真的来了大水,六步乡只要稍微松懈一下,下游的旺泉乡就会在水里扑腾了。所以六步乡从来不敢小视防汛,他们惹不起旺泉乡,主要是惹不起乡长胡田埂。现在胡田埂下来了,六步乡似乎就可以松口气了。

卢天宝和李介之到防洪堤上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雨衣往肉里钻,加上风大,一会儿他们就在防洪堤上打抖了。

滁河像一个嫁错了郎君而大发脾气的新娘,无所顾忌地咆哮着翻腾着,想改了婚嫁却又无奈生米成了熟饭,那就显显威风闹一闹吧,反正命运也是如此了。

卢天宝看着奔腾而下的滁河,内心颇为焦虑,说:“雨已经下了大半天了,这会儿应该有人上堤了,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真要出了事,哪个乡干部能担当得起呀!走,我们到乡里看看去。”

李介之犹豫说:“这个时间都下班了,你也别指望到乡里就能看到人。”

卢天宝听罢气呼呼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敢下班,见不到人我就撤他们的职,老百姓拿钱养你们吃干饭啊!”

车往乡政府开的时候已经很艰难了,路上积满了雨水,车轮在水里打滑。到了乡政府门口,广播喇叭已经响了起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迅速传遍全乡镇:“乡亲们,我是副乡长‘一把抓’,滁河已经到了紧急关头,请各村干部和基干民兵立刻上堤,立刻上堤,带上工具,如果谁不上堤,小心我‘一把抓’削你们的脑袋……”

卢天宝听了一会儿说:“行了,咱们回吧,这里已经开始行动了。李县长啊,下次乡里换届,我看就让这个‘一把抓’当一把手吧,最起码他敢担当呀。”

李介之笑而不语。

卢天宝见李介之不言语,又说:“在我看来,大凡敢于担当的干部都是好干部。不管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建设时期,干部都是前线的指挥官,指挥官先当了逃兵,士气肯定就败下来了,这就像群龙无首一样。所以我特别欣赏能干事的干部,哪怕干错了事都不要紧,只要肯干事,就一定能出成绩。”

李介之望望卢天宝,意味深长地说:“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官员,未必能干事的人就得宠。恰恰相反,越是能干事的人越得不到什么好位子。”

“你说的这情况也有,但不是普遍现象吧。”卢天宝接过话说。

“起码有百分之五十的偶然性。”李介之执拗道。

“那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必然性呢。介之啊,我总感觉你脑子里有悲观情绪,这不好,矫枉必须过正。”卢天宝拍了拍李介之的肩膀。

李介之脸部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不知再说什么。

第九章

刘涌进也不知道哪个堤坝是豆渣工程,那都是胡田埂在位时做的,刘涌进接了他的班后,胡田埂对他一肚子的恼火。再加上刘涌进刚到乡里时,曾给胡田埂当了一段时间的秘书,有次胡田埂要在全乡大会上发言,可他从不写讲话稿,就要秘书写。刘涌进知道胡田埂讲话喜欢长篇大论,便把他的发言稿写得长而又长,凡是胡田埂平时喜欢说的话都写上去了。因文章过长,为了简略,刘涌进便把胡乡长几个字省略为“胡说”,“胡又说”,“又胡说”。胡田埂发现后把刘涌进大骂了一顿,以后再也不让他写发言稿了,刘涌进倒落了个清静。在机关里这样的清静就等于是被晾了起来,说白了也就是没有政治前程了。谁知数年后,刘涌进居然顶替了他的位置,胡田埂的“胡说”就成了他的绰号,人前不敢喊,人后都喊。

黄县长要到最险的堤坝上看看,刘涌进不知道哪里最险,这事只有胡田埂知道,可他又不好去问,便带着黄县长一个堤坝又一个堤坝行走。黄县长虽然穿着雨衣,浑身上下都淋透了,风太大,刮起来像吹哨,雨被迫跟着风走。

黄县长一边走一边说:“防汛主要是险工险段,这个漏洞堵住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如果这个漏洞没堵住,那对不起了,追究起责任来,你我都是跑不掉的。”

刘涌进急忙说:“黄县长,这可是天大的责任啊,我们绝对承担不起,所以从刚下雨开始我就到堤上来了,防汛压倒一切,是第一等的大事。我们旺泉乡得利失利都在水上,这是天命啊!”

黄如峰回头看了一眼刘涌进道:“怎么,你一个共产党员也认命?”

刘涌进急忙说:“我倒不认命,我妈认命,总把命挂在嘴上,我从小耳濡目染受她熏陶,也就常把这话挂嘴上了。黄县长,依我看,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个苦命,奔波之命,责任重大。”

黄如峰颇有同感地叹道:“是啊,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是当官的,其实我们是拉车的。有部戏曲电影叫《许久经升官记》,不知你看过没有,上边有一段唱腔,我颇为欣赏,‘当官难,难当官……’看着我们在位子上很风光,其实上有管我们的顶头上司,下有监督我们的老百姓,你真想轰轰烈烈干一件大事,那是举步维艰,难啊!”

刘涌进感到黄县长今天跟自己说出了肺腑之言,便急忙赶上他的脚步,还想听他细说。在官场,能说真话实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那么听真话实话的机会也就更少。

但黄如峰却突然沉默起来,任凭刘涌进怎么搭讪,他也不再多吭一声。两人在堤坝上走着,风声雨声淹没了他们的脚步声。

突然,刘涌进发现前方堤坝上围了一群人,堤坝下边还停了一辆新闻采访车。坏了,有记者来采访,一定是出了纰漏了。

刘涌进快步疾走起来,与此同时,黄如峰也看到了前边的情况,他也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几分钟后,两人同时抵达围了一群人的堤坝上。

刘涌进刚一出现,群众就围了过来,“刘乡长,您可来了,咱这堤坝里边全是棉胎和麻包,是一段麻包堤。”

“真的,刘乡长,您快看看吧,记者都来拍照了,要在报纸上曝光呢。”

一听这话,刘涌进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修的麻包堤?又是谁引来的记者?

黄如峰见状,站在原地不肯动了,要是让记者知道县长来了,不把他问出个鼻孔朝天才怪。黄如峰故意将雨披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脑门。他的这个动作一下子被刘涌进看到了,他知道这是黄如峰躲避现场的信号。

刘涌进拨开人群,冲到记者面前说:“我是乡长刘涌进,没有乡里的允许,记者是不能乱拍照的。”

记者无动于衷地继续拍照,好像刘涌进的话都被风雨声遮盖了。

刘涌进见记者不理睬自己,便横到他摄像机的镜头前,记者索性对他直拍起来。

扛机子拍照的记者旁边还站了位女记者,因为一直穿着雨衣,刘涌进没在意。等扛机子的记者取完了镜头,站在一旁的女记者突然举起话筒发问:“刘乡长,您能说说修麻包堤的感受吗?滁河从旺泉乡流入长江,这里是防汛的主战场,堤坝就是防御工事,你们修了麻包堤,等于是自欺百姓和上级,一旦堤坝决口,堤内成千上万的百姓就会被洪水夺去性命,修筑麻包堤无疑是草菅人命,你们哪个干部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刘涌进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幸而有风雨遮掩,才避免了将自己的尴尬直示给人。他走到堤坝跟前,果然看到堤坝裸露处的麻包,这显然不是今年修建的,时间久了,外边的泥土流失尽了,才露出里边的棉胎和麻包。他忽然想起这是去年的事情,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不是乡长,胡田埂是乡长。有天大水忽然来了,镇上的男女老少全部上堤抗洪,没几天水又退了,是不是那个时候匆忙堵漏所为?后来,听说胡田埂有个表弟承包了堤坝工程,既然承包了,怎么还有麻包堤的存在?这事要找胡田埂说去。于是,刘涌进笑着跟记者说:“这段堤坝是我们前任乡长胡田埂在任时修筑的,我不知道这事。”

女记者听罢,忽然来了兴致,问:“你说什么?你不知道?那你去年在乡里担任什么职务?修筑堤坝这么重要的事情乡里没研究过吗?如果老百姓知道被欺骗了,要跟乡干部对话,您也会置之不理吗?”

刘涌进此时特别想找一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人,他转身求助黄县长,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发现黄县长早就不见了踪影。走为上,这一向是领导的远见卓识。

黄如峰是悄悄离开的,在现场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就悄悄离开了。这样的场合,他最好避开为妙,他能证明什么呢?即便旺泉乡现任乡长刘涌进是冤枉的,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予证明。黄如峰知道自己与卢天宝较量就好比以卵击石,他早就想伺机出他的丑了,今天机会总算是来了,只要旺泉乡麻包堤事件一见媒体,你卢天宝就是浑身长满嘴也会被置于社会舆论的漩涡之中。你是县委一把手,而我是二把手,现早已形成惯例,凡事都找一把手,你就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争辩去吧,到时候看邺市的领导谁能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官场之道黄如峰这几年算是摸透了,宁肯不干事,也别出乱子,出了乱子上边下边的人都跑了,只留下你一只金鸡在风中独立。

想到这些,黄如峰心里似有点得意,他让司机把自己送回家。进了家门,先轻轻松松洗了澡,吃光了老婆做的饭菜,晚上还跟老婆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老婆有点奇怪,黄如峰已经半年多不跟她做房事了,老婆开始还主动要求,但要求了几次,黄如峰都说没兴趣,老婆也就不好再要求了。今天黄如峰主动要求房事,这让她感到十分突然,不知是欣喜过分还是惊奇过分,她做的时候却显得力不从心,黄如峰要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不像从前自己会主动变换姿势。可今晚黄如峰的姿势却变出了花样,弄得她不时朝门外看,生怕被孩子听到动静。

第一轮酣战下来,黄如峰仍然兴致未尽,还要继续下一轮。

老婆喘着粗气不解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充满了疑问。

黄如峰说:“看什么?多日不做,不认识了吗?跟你说吧,我这条巨龙沉睡了半年,今天总算苏醒了。要干就干个淋漓痛快!搅得周天寒彻。”

老婆忽然坐起身,用毛巾被遮住自己的私处说:“哟,还把伟人的诗词用上了,我看你是用错地方了。黄如峰,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在外边玩小姐了,回来跟我演练?”

黄如峰仰头一笑:“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心思玩小姐呀!到秋江工作一年多了,心里处处别扭,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一桩高兴的事情,老子也就想当回男人了。”

“你不告诉我理由,我就不让你得逞。”老婆故意仰面躺着。

黄如峰用力将她的身体翻转过去,又用力将自己的下体贴住她的下体,而后得意地说:“男人的事情女人不必知道,最近几天你要天天看报纸,有关秋江的新闻都要认真收集。卢天宝,你就等着瞧好吧!”话音刚落,黄如峰就不由自主一泻千里了。

老婆忽然明白了,丈夫黄如峰今晚是把自己当成他的政治对手了。这官场也太可怕了,让人的生理都不正常了。

第十章

记者果然穷追不舍,拍录完旺泉乡的麻包堤,就直奔秋江县委县政府。时逢下班时间,加之大雨滂沱,办公室的人几乎走光了,留下一个值班人员,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县委书记在哪里,也不知道县长的去向,只说回家了,找不到人。记者看这情形,一头一脸的恼火,二话没说回头就走,当夜就把稿子发了。第二天一早《晨报》上的消息就出来了,邺市政府正在召开防汛动员大会,各区县的一二把手都来了,偏巧分管防汛的副市长早晨吃饭时就看了《晨报》,秋江县旺泉乡滁河防洪堤居然是麻包堤,这还了得!一旦决堤人命关天,后果不堪设想。副市长偏是个性急之人,又恰逢自己安排到秋江的小情人在城建拆迁中被挤对了,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呢。秋江县旺泉乡的麻包堤事件恰恰成了他的火力射击点,开会的时候就把这事当典型说了,而且大做文章,言辞激烈。弄得卢天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台下就坐不住了,想站起来争辩,又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好红着脸听副市长奚落。副市长直说得唾液飞溅、拍桌子骂娘,台下一阵一阵鼓掌起哄,才算善罢甘休了。

卢天宝只感到头晕目眩,他环顾会场四周,想找到县长黄如峰,这么重要的会议他理该参加的。可他用眼睛搜寻了一圈,也没见黄如峰的影子。卢天宝摇晃着站起身,在会议没散场的时候就提前离开了。

他像霜打的败草一样被众人目送着,什么叫无地自容?此时的卢天宝就是无地自容。他来秋江县一年多,多么难破的坚冰,好不容易开出了航线,却被旺泉乡的麻包堤事件毁于一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麻包堤到底是谁所为,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甚至没听到过一丝风声。

卢天宝走出会场的时候,脸色一定十分难看,司机老远就看到他脚步沉重地迈下台阶,急忙打开车门迎接他。卢天宝坐进车里,沉着脸说:“你先去买份《晨报》,我看看。”

司机急忙从车座底下抽出《晨报》递给了卢书记,“早晨我就看到了,把旺泉乡曝光了,说是什么麻包堤事件。我怕影响您开会的心情,没敢让您看。”

“这么大的事情不该瞒我。”卢天宝接过《晨报》,扫了几眼,立刻说:“走,到旺泉乡去。”

司机一踩油门,将车开出邺市政府院内。

卢天宝心神不安地望着车外,邺市的高楼大厦、绿草红花,此时都与他的心情相去甚远。他在琢磨是谁制造了麻包堤事件,如果这是有意而为,那就是针对他卢天宝的政治事件。他想到县长黄如峰,他今天为什么没出席会议,这么重要的防汛会议,作为一县之长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眼下防汛是头等大事。卢天宝越想越气,他就揣着一肚子的气到了旺泉乡。

旺泉乡政府没人,只有一个值班的,说人都到堤上去了。今天旺泉乡的麻包堤被报纸曝光了,乡长刘涌进带着全乡的人都上堤去了。司机问了麻包堤的确切方位,便掉转车头直奔而去。

刘涌进果然在堤上又叫又喊,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上千号人在堤上抬土,修筑麻包堤。刘涌进浑身上下都是水,他没穿雨披,衣服湿得已经与肌肤贴在一起了。

刘涌进看见卢书记上堤了,他心跳着,知道卢书记为何而来,便主动迎了上去。

卢天宝脸沉着,见刘涌进一脸的讪相,便说:“麻包堤曝光的事情你知道了?”

刘涌进点点头。

卢天宝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涌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昨天下午黄县长来堤上检查,碰上记者在这里拍照,说是发现了麻包堤。”

“黄县长昨天就来过了,那他知道这事?他是怎么回答记者的?”卢天宝皱着眉头问。

刘涌进说:“黄县长看到记者在这里拍照,就悄悄走了,我以为他回县里汇报去了。咋?卢书记,黄县长他没跟您汇报?记者逮住我问这问那,都是关于麻包堤的,可我对这事并不知情,这麻包堤是胡田埂当乡长时,他表弟承包修建的,应该找胡田埂去。”

卢天宝用目光扫着大堤,一脸严肃,说:“现在你是乡长,我只找你!你准备用多长时间把麻包堤修好?”

刘涌进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全乡镇在家的壮劳力都来了,今明两天要全力以赴修好,否则大雨真的来了,这麻包堤就要为旺泉乡惹祸了。”

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刘涌进浑身抖动了一下,卢天宝看着浑身湿透的刘涌进说:“明天傍晚之前,麻包堤务必修好,马上还会有记者来采访拍照。防汛期嘛,好不容易抓到个豆渣工程,记者会把文章做足的。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修堤,记者来问什么不要过多■嗦。反正麻包堤已经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卢书记请放心,明天傍晚之前我一定把麻包堤修好。”刘涌进急忙表态。

卢天宝又在堤上转了一圈,老百姓知道他是县委书记,便纷纷用眼睛往这里看。卢天宝心里沉沉的,麻包堤事件让他很没有面子。

回到县委,卢天宝就找县长黄如峰,政府办的秘书说黄县长下乡去了。卢天宝便把李介之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李介之进门就说:“《晨报》我看过了,现在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了?”

卢天宝忍着怒气说:“黄县长知道麻包堤的事情,昨天记者在堤上采访拍照时他就在现场,可他悄悄溜了。刘涌进也弄不清麻包堤是怎么回事,说是胡田埂在任时修的,他表兄承包的。”

李介之接过话说:“要真是这样,这事就好办了。马上把宣传部长于文畅找来,让他去邺市活动一下,找其他报社的记者再来采访旺泉乡,重新写篇报道,就说因前任乡长胡田埂渎职,我们已经把他免了。”

卢天宝往椅子后边一仰,大舒了一口气说:“介之,你真是我的好谋士啊。马上给于部长打电话,让他赶快到我的办公室来。”

话音刚落地,门就被推开了,于文畅诚惶诚恐走了进来。

李介之打量了他一眼说:“说曹操曹操到,你的心灵跟我们有感应啊。”

于文畅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要哭的脸说:“我是来向卢书记请罪的,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宣传部不知道,证明我失职啊。”

李介之说:“事情已经出了,现在看看怎样弥补吧,卢书记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于文畅说:“我准备到邺市活动一下,找找别的报社记者,再来旺泉乡采访一下。《晨报》不是给我们曝光了吗?那我们就找日报,日报是党报大报,比晨报更有权威。”

卢书记接话道:“看来你跟李县长的想法不谋而合啊,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啊?”

于文畅转身看着李介之说:“李县长有何高见?”

李介之笑道:“谈不上高见,只是有一点想法而已。现在弄明白了,麻包堤是刘涌进的前任胡田埂当乡长的时候修建的,据说承包此工程的是他的表兄弟。胡田埂因为渎职已经被我们免职了,麻包堤正在加紧施工重建,最近一两天就能完成。到了邺市日报社,跟记者讲这两点就行了。”

“太好了,李县长几句话都在点子上。”于文畅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小本匆匆记着,而后起身说:“那我现在就去邺市,争取后天见报。”

于文畅走后,卢天宝深叹了一口气说:“李县长,你说他黄县长究竟想干什么?记者在旺泉乡采访拍照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一句话没说竟溜了,回来也没向我汇报,早晨到邺市开防汛会议也没见到他人,至今连个电话都没有,我真搞不明白,他来秋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介之看了卢天宝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黄县长年轻,又是邺市组织部直接派下来的干部,很多工作方法会与我们不同,我们跟他之间因为年龄的关系也会有代沟。”

卢天宝闭着眼睛听完李介之的话,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说:“李县长,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李介之不以为然地笑笑,没再说话。

第十一章

麻包堤事件曝光后,黄如峰一头扎进旺泉乡修堤筑坝,这回该是显示自己能力的时候了,他准备把这一段堤坝修出个样板来,如长城一样坚固。邺市有关部门已经答应拨一部分防汛资金下来,昨天还专门来了一个考察团,说资金马上到位。考察团成员中有一位是黄如峰的大学同学,黄如峰特意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秋江县政府的办公条件显然无法与邺市政府相比,同学看到黄如峰简陋的办公室,不光没有电脑,连椅子都破旧得晃动,不由得感慨道:“好好的邺市政府机关不坐,跑到秋江这样的穷地方,虽说是当了县长,你看看你的办公条件和办公设施,哪里有县长的派头啊?”

同学的一番话,让黄如峰很失面子,考察团一走,他就准备找财政局长郭银谈谈,看能不能先从县财政上划一笔周转资金过来,让秋江县政府率先进入办公现代化。既然县财政已经持平,那就有钱可挖。

黄如峰一大早就到办公室来了,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财政局长郭银。卢书记去日本之前曾召开过常委会,特意叮嘱他不在家期间由黄县长主持工作,总算到了自己扬眉吐气的一天了,从前他说话基本都不算数,大家都听卢书记的,凡事都由卢书记拍板定音。现在他要自己当家作主,哪怕只有一周时间,他也要做出个样子来。

郭银接到电话就往黄县长的办公室走,进了门,见黄县长已经泡了杯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顺势坐在了沙发上,仰着脸看黄县长,不知黄县长有何吩咐。

黄县长开门见山说:“郭局长,今天我找你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想问问县财政情况。上次你跟我汇报说今年的县财政持平了,我让你往上边报的时候还坚持赤字,这样县里可以留些机动钱搞办公现代化,你后来是按我的想法往上边报的吧?”

郭局长听黄县长旧事重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向上级财政瞒报真实情况本身就不妥当,如果郭银按黄县长当时的指示办,一旦上边查下来,他这个财政局长被摘掉乌纱帽是小事,关键是秋江在邺市会整体失去信誉。郭银向卢书记请示汇报过,卢书记要求实话实说。郭银也就按卢书记的指示如实地向上级有关部门汇报了秋江的财政情况,如今郭银庆幸自己实话实说了,否则与麻包堤事件捆在一起,秋江县政府就会是个虚假的政府形象了。

郭银镇静了一会儿,一板一眼说:“黄县长让秋江财政留有余地的心思我明白,可我跟卢书记请示了一下,他要求如实汇报,我也就不好违抗卢书记的命令了。”

黄如峰自信地扫了郭银一眼道:“政府这边的事情向来由我当家,我分管县财政这一块,你有必要去请示卢书记吗?”

郭银知道黄县长生气了,便勉强撑出一张笑脸说:“黄县长,财政上报是大事,我听了分管领导的意见,也要听听书记的意见吧。”

“好啊。”黄如峰不阴不阳地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以便让对方摸不清他的心思。而后他将头仰靠在办公椅背上,两眼俯视着郭银说:“郭局长,以前的事情都由卢书记说了算,那么卢书记去日本考察温泉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由我作主,这是卢书记临行前开常委会时特意交代的。我现在要求你拨一笔资金给县政府购买现代化办公设施,你马上执行吧。”

郭银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怎么行呢?搞办公现代化设施需要一大笔资金,县财政目前没有这笔钱。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城建拆迁安居房都需要县财政的支持,我又不是金毛驴能下出钱来,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

黄如峰冷脸一沉,阴着声音道:“你今天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必须按我的方针办。要知道本周之内我是有权力决策事情的,这是卢书记给我的权力。”

郭银看看黄县长,他的脸就像一眼看不尽的大海,让人难以捉摸出真正的底细,不由得想:也许自己倒霉的时日真的到了,碰上了这位黄县长,即便是一周时间的权力,他也会搅个天翻地覆吧。

“要是县财政拿不出这笔钱呢?”郭银斗胆问。

“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如果财政上拿不出这笔钱,那我就撤了你的职,调一位听从指挥的人来当财政局长。”黄县长斩钉截铁说。

郭银冷笑了一声,拉开黄县长办公室的门就出去了。

门的响声很大,是被郭银摔上的。黄如峰听着门响,不由得内心涌起一阵深深的失落感,财政局长敢摔县长的门,这证明财政局长根本没把你这个县长放在眼里。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黄如峰身为秋江的县长能压住谁呢?谁又听你的喝令呢?论权力你在卢天宝之下,卢书记有人事权,而你没有,政府机关上上下下的人不拿你当回事也就可以理解了。但现在,你要让机关上上下下的人看看,不拿你当回事究竟会是什么下场?这权力是卢天宝给你的,他不在家的一周时间,你要把权力用足,威风耍尽。

两天以后,县财政搞办公现代化设施的资金果然没有落实,黄如峰将组织部长胡有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人研究一番后,胡有源忽然通知召开常委扩大会,各乡书记镇长都来参会。

人到齐后,黄如峰开门见山,对与会的人说:“今天我要当众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县财政局郭银局长停职检查。”

会场忽然嗡地响了一声,像苍蝇炸窝了一样,片刻又恢复了安静,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知郭银局长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黄如峰用一双发亮的眼睛扫着会场说:“郭银身为财政局长,不听县长的指挥,迟迟不拨政府办公现代化的资金,完全丧失了一个行政干部应有的组织原则。”

“你说得不对!”郭银终于耐不住了,站起身争辩道:“众所周知,秋江的财政一直处于低谷,跟兄弟县无法相比,今年刚刚把赤字拉平。黄县长曾经让我向上级瞒报秋江的财政情况,坚持搞赤字财政,试图动用县财政周转资金搞办公现代化,我感觉不妥,征求卢书记的意见后,我还是如实相报了。另外,卢书记说秋江县目前的经济情况不适宜搞办公现代化,我们的政府机关干部要跟群众一起过苦日子。我想问问黄县长,你免去我的职务可以,你有这个权力,但你必须说清楚为什么要免去我的职务?权力不是给你乱用的,权力这个东西用来领导人是权威,用来整人就是淫威!”

郭银话刚落地,李介之就说话了,李介之看看会场,他发现每个人的表情各异,但大多是一种与己不相干的表情。在这种状态下,黄县长的决策很可能易如反掌。他感觉黄县长的威风不单是冲着郭局长一个人的,他是冲着卢天宝来的,他在秋江当县长一年多,处处不得人心,很多重大决策都是卢书记带领常委一班人拍板,他黄如峰没有地位呀。好不容易抓到施展权力的机会了,他不过过权力之瘾能心甘吗?李介之清醒地认识到,绝对不能让他的权力瘾过足,否则矫枉过正就难了。

李介之扫了一眼会场,沉着冷静地说:“郭局长做得不对的地方可以当面批评,干部停职检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怎么也要等卢书记回来定夺。”

黄如峰听出李介之是明显地反对自己了。李介之一向跟卢天宝一个鼻孔出气,黄如峰早就对他心存忌恨了。

他用眼睛扫着会场,看还有没有持不同政见者。

方明向站了起来,他看着黄县长说:“黄县长作的决定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但让一个干部停职检查还是要慎之又慎。现在工地上有事情,我得提前走了。”

黄如峰愣神看了方明向的背影半天,都说这小子精明,果然不凡。

黄如峰想再这样耗下去,恐怕难有个结果,他期待县委组织部长胡有源在这关键的时候能够发表一番见解,他们毕竟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曾达成共识,比如对胡田埂因为开会迟到被免职一事。眼下,他最可靠的同盟也就是胡有源了。于是他向胡有源扫去了求援的目光。

胡有源果然心领神会,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缓缓地说:“既然黄县长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走一下民主程序,举手表决。同意的请举手!……”胡有源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超过半数,通过了。”

黄县长发现李介之、于文畅和另外几个常委都没有举手,举手的大部分是下边来的乡镇干部,他们有利要图,梦想当秋江的财神爷。不过,总算是有了一个举手表决的民主程序,一旦卢书记回来追究,就说是民主通过的。胡有源这招真损,不愧是做组织工作的,专门摆弄人心啊。

第十二章

晚上,李介之匆匆喝了碗稀饭,就让妻子钱艺萍去外边租一辆黑车,说准备到市委组织部告状。

钱艺萍大吃一惊,忍不住问:“告谁?”

李介之就把今天黄县长私开常委扩大会让郭银局长停职检查的事说了。

钱艺萍不解地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又不是罢你的官。”

李介之颇有见解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他黄县长这一剑是冲着卢书记刺来的,跟卢书记比试高低呢,真要让他得逞了,下一步兔死谁手还不知呢。”

“有这么严重?”钱艺萍仍不理解。

“官场之道向来讳莫如深,我可不想兔死狐悲。”李介之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钱艺萍二话没说,换了件衣服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天上突然聚集了大片的云团,云团越积越厚,片刻,风又起了。钱艺萍看看天上的云团和风向,跟李介之说:“云彩往北发大水,后半夜很可能要有大雨来了。”

李介之拉着她匆匆出门,看看天色,不以为然,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两人在门口租了辆黑车,车就平稳地奔向邺市。

李介之跟司机说:“晚上行人少,速度最好快点,九点之前要赶到邺市政府大楼。”

司机应了一声,车速立刻提起来了。

钱艺萍还想说话,李介之用嘴朝司机努了努,示意她隔墙有耳、闲话少说。在李介之看来,大凡司机都是领导的贴身秘书,是最可信任的人,但同时又是最不可信任的人,掌握的情报太多,弄不好就泄露出去了。司机在领导跟前的时候归领导管,离开领导又有他自己的一番天地,因此在司机面前他很少说话,幸而他还没有专职司机。

钱艺萍明白了李介之的意思,便两眼直视窗外。窗外的路灯光暗淡地亮着,就像一个人生死未卜的心情。这路灯还是卢书记上任后安装的,他说要让秋江有亮度,没有亮度的地方哪个外商肯来投资?安装路灯也属集资性质,哪个单位门前的路灯由哪个单位出资,钱艺萍的学校就出了路灯费,大伙儿在心有不甘的情况下又不得不佩服卢天宝是个有办法之人。

果然,车子刚刚到了大桥下边,狂风暴雨就来了,李介之催促司机说:“赶快上桥,这么大的雨大桥上易出事故,我们要趁早赶过桥去。”

司机加大了油门,片刻车就冲上了大桥。大桥飞架南北,将秋江与邺市相连,为秋江的交通提供了诸多便利,只要有车坐,40分钟便可抵达邺市。

李介之看看表,说:“如果路上顺利,八点多钟就可以抵达市政府了。”话音刚落地,只听车子咚地响了一声,司机随之说:“坏了,熄火了。”

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闪电伴着雷鸣,好像有意与车上的三个人作对。过往的车辆不时绕开他们,司机却老大不高兴地探出头来骂声娘,司机鼓弄了半天,车还是发动不起来。司机转身看看李介之说:“对不起了,现在我们三人都要下去推车,看能不能把车发动起来。”

李介之说:“好。”拉着钱艺萍就往车下跳。

钱艺萍恐惧地看着天上的闪电,李介之推着她的腰说:“雷电怕你呀,你一怕它,它反来欺负你了。你跟着我,我火力旺,神鬼怕恶人。”

钱艺萍果然被李介之壮了胆,三人推着车屁股,李介之喊着一二三,一齐往前推,推了几步,车就有反应了,司机急忙坐进驾驶座里,李介之拉着钱艺萍也上了车,车又行驶起来了。

车子奔跑如飞,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市政府,市委和市政府在一个大楼办公,四楼组织部一片漆黑。李介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要找的组织部领导肯定不在,这个时间人家早就在家里休息了。出发前他应该考虑找不到人的因素,但一时兴起的他只想快点赶到邺市,好像到了邺市黄县长的阴谋就不能得逞了一样。

市政府有值班的,李介之准备到值班室打听一下组织部领导的家庭电话。邺市组织部的领导他都认识,但对方未必认识他,领导是新闻人物,开会都会碰到,见面打个招呼也经常,但坐下来谈事情还从未有过,除非公事公办。李介之这回来找组织部的领导就是公事公办,只不过他来的时间有点不对,在他看来刻不容缓的事情,在领导眼里也许无足轻重。

李介之到了值班室,值班人员打量了他半天,问他找谁?

李介之将工作证掏了出来,递给值班员。值班员看看又递还给他说:“这么晚了来办事,又下着大雨,别说是一个外县的人,就连我们市里的人都找不到领导。”

李介之满脸焦虑说:“我有急事找组织部的领导,您能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值班员看了一眼李介之,不情愿地拎过电话簿翻着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能将领导的个人信息向外透露的,不过看你的确像有急事要办的样子,那就把副部长的电话告诉你吧。”

值班员说了一个号码,李介之匆匆记了下来,而后谢了值班员,就跑到一个僻静处打电话,他让钱艺萍和司机都在车里等着。

电话打通了,李介之匆匆说了自己的意图,对方说:“这么晚了,明天到办公室谈吧。”

李介之刻不容缓地说:“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我也不会冒着大雨黑灯瞎火跑来找您,要知道从秋江到邺市开车要一个多小时呢。”

“那好吧,你在市委办公大楼前等我吧。”对方终于被说服了。

李介之庆幸自己写了份材料,今晚他必须把材料交给组织部,黄如峰随意任免干部的所有情况都在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关键是他能不能把材料递到领导手中,只要领导亲自接了材料,他也就算百分之百成功了。

不一会儿,一辆车子开进来了,车灯闪过后,车停了下来。李介之急忙迎了上去,“打扰了,陈部长。”

陈部长从车里出来,与李介之轻握了一下手,就匆匆往楼上走,开了门拉亮灯,让李介之坐下,自己随之也坐了下来,喘着粗气说:“对不起,这个时间办公室没水喝。”

李介之谦恭地笑笑,“我不渴。”说着,下意识地舔舔嘴唇,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了。

陈部长说:“这样吧,你把秋江那边发生的情况简单跟我说说,明天我正式向部长汇报一下。”

李介之将材料递给他,表情认真地说:“市委组织部安排黄如峰到秋江当县长是不妥当的,这个人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凡事还喜欢自作主张,不跟县委班子保持一致。自从卢书记上任后,秋江上下拧成一股绳,总想把事情做好,一向赤字的县财政也持平了,这本来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可黄县长硬要财政局长郭银向上级瞒报数字,还坚持报亏损,郭银没按他的指示办,他就窝了一肚子火。趁卢书记出差在外,他故意向郭银发难,要让县财政出钱给政府搞办公现代化。秋江是个穷县,眼下拿不出这笔钱搞办公现代化。郭银觉得不妥,就没执行,黄县长突然召开常委扩大会,动员几个他事先串通好的乡干部一举手,就让郭银局长停职检查了。”

“你们组织部长胡有源是什么态度?”陈部长问。

李介之说:“他显然与黄县长是保持一致的。”

陈部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说:“这样吧,李县长,时候不早了,您先把材料放到这里我看看,然后我再跟部长汇报一下。”

李介之站起身,表情凝重地说:“陈部长,这都什么时代了,开放搞活了,他黄县长还搞封建那一套,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我真弄不明白,年轻轻的一个人哪里学来的一身腐朽之气。”

陈部长笑笑,没说话。两人走出市委大楼的时候,陈部长停下脚步叮嘱说:“李县长,事情已经出了,组织上会作出认真处理的,卢书记不在家,县委班子还是要尽量保持团结啊。”

李介之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回到车里,李介之大松了口气,钱艺萍低声问:“事情办妥了?”

李介之嗯了一声。

钱艺萍又说:“冒着这么大的雨从秋江赶到邺市,又费这么大的心思,真不知你到底图个什么?”

李介之长叹一声说:“等卢书记回来,总算对他有个交代吧?”

“哎,你真是个忠臣啊!但我要提醒你,历史的教训是值得注意的,‘敌城破,谋臣亡。’这话你不要忘记。”钱艺萍突然说。

李介之两眼正视着钱艺萍说:“那又怎么样,人不能为了苟且偷安就没有正义感吧?”

钱艺萍不紧不慢地说:“那你就去飞蛾扑火吧。”

车驰进灯火辉煌的大街。

第十三章

下雪了?沸沸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谁都不相信这会是雪,可雪在人们的疑问中飘然而至,用自己实实在在的雪粒证明着它的真实。

六月下雪是极其罕见的,如果六月下雪了,人们自然会想到一出古典名剧《六月雪》,也就是《窦娥冤》。说的是13世纪中叶,由于农业生产受到掠夺战争的破坏和城市经济的畸形发展,高利贷盛行。一位叫窦娥的姑娘,其父窦天章借菜婆婆二十两银子,一年后本利四十两,无力偿还,被迫拿女儿去抵债。窦娥做了菜婆婆的儿媳,不料其夫又亡,邻人张驴儿见色起意,欲毒死菜婆婆,却被其父错喝毒药。张驴儿将窦娥和菜婆婆告上法庭,打得死去活来,窦娥怕婆婆经受不起酷刑,只好屈打成招。窦娥临刑前有三桩誓愿:第一桩血飞白练,第二桩六月飞雪,第三桩亢旱三年。

郭银本来是不大听戏看戏的,被县长黄如峰罢了官在家里没事干,便买了一出扬戏碟片《六月雪》。老婆出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看,越看心情越不痛快,于是就忍不住跟着戏里的主人公学唱,他还真把一段戏词背下来了,词牌叫《滚绣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郭银听罢曲子,忽发奇想,自己何不向组织申冤。等着卢书记回来拯救吗?很可能黄瓜菜都凉了。说干就干,他站起身找来笔墨,一笔一画往邺市组织部写信。眼下虽然是盛暑,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六月雪的凄凉天。

他从自己当上财政局长开始,怎样精心计算使财政扭亏持平,而自己又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坚持实事求是向上级如实汇报秋江的财政数字。正因为他的实事求是才被县长黄如峰罢了官,他实在想不通,实事求是应该是我们党的灵魂,最后他问:“难道一个基层的干部坚持实事求是有错吗?……”

郭银每天向邺市组织部写一封申冤信,一共写了七封,直至卢天宝从日本回来。把他的冤屈摆到了议事日程上,郭银才停止了写信。

第一个向卢书记汇报的是李介之,卢天宝听完郭银事件的前因后果,脸都气得胀红了。

李介之继续说:“事出后,当晚我冒着大雨赶到邺市组织部,找到陈副部长,将秋江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作了汇报。他说会向部长汇报,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而有关郭银停职检查的决定县委组织部已上报给邺市组织部了,早晨我碰到组织部长胡有源时,他亲口说的。他还说顶不住黄县长的压力。依我看,胡部长是有意这样做的,他平时与黄县长在很多问题上都达成共识。”

卢天宝镇静地问:“郭局长情绪怎么样?”

李介之想想说:“遇上这样的倒霉事,情绪能好吗?我已经几天没见到他了。”

卢天宝站起身说:“李县长,你马上给郭局长打个电话,让他立刻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去邺市组织部,冤案要平反啊。”

“好,我回办公室收拾一下,马上就来。”李介之回到办公室,就给郭银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郭银就来了,李介之几乎与他同步进了卢书记的办公室。

卢天宝见到郭银就说:“郭局长受委屈了,不过不要怕,蚍蜉撼树谈何易!我马上跟你一道去邺市找组织,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平白无故委屈一个干部的。”

郭银感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眼睛湿着,知道那里有眼泪,他低着头,生怕身边的卢书记和李介之发现他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能让眼泪流下来,眼泪是女人的专利,他郭银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直到他感觉眼泪被自己咽回肚子里了,他才抬起头看着卢书记说:“谢谢卢书记了。”

卢天宝拍拍郭银的肩膀说:“别怕,黄县长这一箭是射向我的,虽然箭镞未落到我身上,我已经感觉到痛了。今天我们要找组织帮助疗伤啊!”

三人一起出了卢书记的办公室,上了车直奔邺市。

到了邺市市委门口,卢天宝让车停下,他没有去组织部,而是带了三个人直接闯到了书记室。依卢天宝的判断,黄如峰能到秋江当县长,证明他还是有背景的,没有背景不可能谋到这个位子。既然李介之已经向组织部汇报过了,一周过去组织部都没有反应,卢天宝觉得这事要往上边捅了。他想到邺市市委书记顾显达,当年是他力挺自己到秋江当县委书记并期待干出一番大业的,现在他前进的行程遇到了阻力,他想请求顾书记指点迷津。

顾显达正准备出去参加一个剪彩活动,卢天宝突然而至让他愣了半晌,在官场下级去见上级是要提前预约的,突然而至一定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顾显达敏感地问:“老卢,找我有事?”

卢天宝毕恭毕敬地说:“顾书记,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不光有事,而且事情非同寻常,您看我们秋江的常务副县长和财政局长都来了。”

顾显达脸上显出了为难情绪,“我马上准备去一个新闻发布会现场,要不你们等我一会儿。”

卢天宝立刻说:“顾书记,我只耽误您一分钟的时间。事情是这样的,我去日本考察温泉只一周的时间,黄如峰县长居然私自作主让秋江县财政局长郭银停职检查了。原因只有两条,一是他让郭银瞒报县财政情况,二是想挪用县财政资金搞办公现代化。郭局长未按他的指示办,他就突然召开常委扩大会举手表决把郭局长处分了。这太违背组织原则了吧?……顾书记,秋江地方虽小,人际关系特别复杂,工作难干,没有一个团结有力的领导班子是很难出成绩的。黄如峰人太年轻,缺乏基层工作经验,不太适合秋江县长的位子,如果组织上硬安排他在那里,我就想申请去别的地方了。”

顾显达见卢天宝神情严峻,便故意开起了玩笑:“带几员大将来要挟我了?好好,此事我知道了,你们再通过正常渠道往组织部门反映一下吧。”

卢天宝听顾显达这么说,心里忽然有了底,他接着顾书记的话说:“今天本来是准备去组织部的,进了市委大院就直奔顾书记来了,我是顾书记派到秋江县的,有紧急情况肯定要先跟顾书记汇报。”

李介之和郭银在一旁站着,始终搭不上话。但两人心里明白,卢天宝既然有顾显达的背景,黄如峰跟他对着干,只能是胳膊拧大腿了。

三人从顾显达的办公室出来,匆忙奔往组织部。

组织部长开会去了,李介之一眼就看到了前几天自己来找过的那位组织部陈副部长。陈副部长见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卢书记,被罢官的财政局长郭银也来了,心里便掂量出了事情的分量,于是请他们三人坐下,又倒了茶水,说:“秋江县发生的情况我已经及时向部长汇报过了,秋江县委组织部也报来了郭银同志的停职检查报告。复杂的事情需要时间,你们要相信组织,组织是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的。”

卢天宝板着脸,正儿八经说:“今天我以一个县委书记的名义向组织正式申诉,黄如峰趁我去日本考察温泉之机,随意让郭银局长停职检查,是错误的。他擅自召开常委扩大会,让乡镇干部举手表决,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诞的闹剧,是拿执政党的组织原则开玩笑。如果这事不搞清楚,我卢天宝请求调离秋江县。这么复杂的人际网,工作怎么搞?不谋事专谋人啊!”

郭银见机说:“我已经给市委组织部连续写了七封信,不知收到没有?”

陈副部长说:“如果邮路没问题,应该能收到。你放心,你的鸣冤信会转到部长手里的。”

李介之不想多说话,他该说的话上次都已经跟副部长说过了。他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卢书记和郭银说,他们的话显然都挺硬。李介之最后打圆场道:“欢迎市委组织部的人到秋江检查指导工作,秋江山清水秀,老鹰山森林覆盖率是邺市的百分之七十,有当代草圣木月文书画陈列馆,有千年古银杏,十里温泉带……”

陈副部长说:“秋江我还真没去过,下次有机会的时候,争取去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李介之便给卢天宝递了一个眼色,卢天宝知趣地跟陈副部长道别。一行人出了邺市市委大楼,卢天宝坐进了车里,突然转身对李介之说:“李县长,你很会察言观色啊。”

李介之笑说:“给领导当谋士,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素质。”

郭银觉得李介之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不少忙,于是讨好说:“依我看,李介之可以当秋江的县长,你跟卢书记搭档,准能把秋江干好。”

李介之立刻说:“那要看卢书记是不是力挺我?”

卢天宝笑笑,未语。

第十四章

黄如峰很快调到邺市的某个区去了,郭银的处分被取消了。黄如峰的调走让秋江机关上上下下的人不得不佩服卢天宝的能力,并且暗暗畏惧着他的背景。

李介之往卢书记的办公室跑得更勤了,黄县长一走,秋江县政府基本就是常务副县长主事了,按李介之的资历和能力,应该顺理成章接替黄如峰的位子,他虽没直接跟卢书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卢天宝已经看出来了。李介之当县长也很合他的意愿,自从他来到秋江,很多事情都是李介之从中斡旋,如果没有李介之的尽心尽力,他很难站稳脚跟。

李介之往卢书记的办公室跑,都带着堂皇的理由,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为了跑官而来,而是为了谋事而来。今天他又来了,带着一大堆木月文书画陈列馆的资料,说准备修一个墨池,想请卢书记题两个字。

卢天宝翻着那一大堆材料说:“题字最好找名家,我的字眼下还不上品。”

李介之说:“我也想过请名家题字,可邺市的书法家太多,找谁不找谁都会摆不平,还不如卢书记您题个字。您是秋江县委书记,而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又是我们现在施工的,就算是历史的记录了。”

卢书记搔着头发说:“要写也得晚上回家去写,现在写提不起精神来。”

“也好。”李介之说罢,将带来的东西收拾起来,但他并没有走的意思,趁卢书记的办公室没人,他想跟他拉呱拉呱。

“最近事情特别多,工作压力又特别大,黄如峰一走,政府这边的事情都堆到我身上来了,而我又名不正言不顺。”李介之看着卢书记的表情,他的一番话足可以让卢书记有所表现。

卢天宝就像猜透了李介之的心思似的,他瞟了李介之一眼道:“李县长啊,你我共事快两年了,自我调来秋江事事都是你帮助张罗,我心里有数。我已经跟有关领导建议过让你接替黄如峰的位子,我这不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而是从秋江的发展考虑,你毕竟是秋江人,对这方水土比我了解得透彻。”

李介之急忙问:“上边怎么个意思?”

卢天宝往椅子上仰靠了一下说:“上边会有上边的安排,秋江也会拿出秋江的意见,过几天开个常委会,就你的事情专门议一议,研究研究再说。要是常委们都没什么意见,我们就以组织的名义把你推荐上去,估计问题不大。”

李介之心中一阵窃喜,觉得自己这两年总算没有白白陪伴卢天宝,关键时刻他还是想到自己了。但这事如果拿到常委会上研究讨论,李介之胜算的把握就不大了。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谁会把机会拱手让给你李介之呢?就算你卢书记一百个同意,常委们的心却是五花八门的。李介之忍不住说:“卢书记,这事上了常委会,十有八九我就没戏了,哪个常委不梦想县长这个位子呢?”

“照你这么说,县长这位子谁都能梦想成啊?那要看资历和工作能力呢。几个常委的能力和资历我心里都有数,组织部长胡有源、宣传部长于文畅能当县长吗?其他几个人不是年龄大了,就是刚刚提上来的,掂量来掂量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常委们有意见尽管提好了,你当耳旁风听听而已,反正最终也不是他们定夺拍板。”卢天宝说。

卢书记这番话好像给李介之吃了颗定心丸,他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说:“卢书记,我要是到了县长的位子上,您发一句话,我就得干疯了。”

卢天宝开玩笑道:“你李县长要是干疯了,我就得抽筋啊。”

两人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当晚,李介之回到家就把今天跟卢书记说的一番话讲了出来,让妻子钱艺萍帮助分析。

钱艺萍听后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是那句老话:‘敌城破,谋臣亡。’皇上从来都是功利心特别重的人,用到你的时候什么都好,用完了一弃了之,自古这样的悲剧不算少啊!卢书记虽不是皇上,但他是秋江的县委书记,也就是一个土皇上。抬你也是他,踩你也是他。”

李介之忙打断钱艺萍的话:“卢书记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对事对人都是很负责任的。”

钱艺萍白了他一眼道:“负不负责那要看对你的态度呢,究竟能不能帮你把县长的位子谋到手。如果拿到常委会上讨论,我看这事十有八九要黄汤。你想想看,官场那是什么人呆的地方啊,都是些削尖了脑袋钻营的高手,县长是七品官,有实权,在秋江除了县委书记就数县长官大了,哪个常委不想当县长?你觉得人家不行,人家还觉得你差火候呢。跟你说李介之,卢书记答应了让你当县长,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意愿,最后的决定权又不在他手里,到底谁能胜出还不知呢。依我看,你现在就得想办法去邺市找关系,官是自己要出来跑出来的,要不怎么流行一句话叫‘跑官要官’呢。”

钱艺萍说罢,顺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存折,扔给李介之说:“准备钱吧。”

“什么钱?”李介之翻看着存折。

“我说你脑子里缺氧啊?那乌纱帽平白无故就会落到你头上?你赶紧拿上这钱去活动吧。”

李介之看着存折说:“真想不到咱家会有这么多的钱,就是不上班也够花两年的了。”

钱艺萍有点得意地炫耀道:“这都是我平时省吃俭用存下的,你看我何时穿过什么高档的衣服啊?”

李介之叹了口气说:“在生活上,我们都挺亏待自己的。”

“现在你知道钱的用处了吧?钱就是要干大事情。你拿上这笔钱到邺市去活动,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只要把事情跑成了,钱就没白花。至于卢书记那里嘛,听说他特别喜欢木月文的字,给人办事都是要木月文的一张纸,而不要钱。你到秋江的民间收购几张木月文的字,秋江几乎家家都有木月文的字,眼下价格还不贵,千把块钱就能买到上品,品相不好的几百块钱就能弄到手。看趋势,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真要动工实施了,木月文的字会越来越值钱,只会升值不会贬值。你带幅木月文的字给卢书记,他心里就有数了。”

李介之十分感激地看着钱艺萍,都说女人有福托满家,这话真是有道理。卢书记的确喜欢木月文的字画,可他怎么没听说过卢书记给人办事情只收木月文的一张纸呢?如果真是这样,卢书记那是精明到家了,收钱算受贿,收字画就不能算是受贿,字画要通过拍卖才能变成钱,必须有一个流通环节。李介之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木讷之人,很多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幸而身边有个聪明的老婆钱艺萍,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紧紧抱住了老婆的腰。

第十五章

卢天宝怎么也想不到推荐李介之当县长会有这么大的阻力,本来是为此专门召开的常委会,可常委们没有一个发言响应,连最应该发言的宣传部长于文畅都把头低得要抵着地面了。卢天宝本打算点名让他发言的,看看这态势,只好把话锋转到了秋江新城建设的问题上,年底究竟能不能全面峻工?

作为城建指挥部的副总指挥,方明向眼下是最有发言权了。如果在以往,只要是县长黄如峰在场,谈到新城建设问题,方明向是从来不发言的。总指挥是县长黄如峰,尽管在城区的整体拆迁中,黄如峰几乎没照过面,但逢到黄如峰在场的时候,方明向却很少多说话,他是副总指挥,而总指挥是黄如峰县长。现在,黄县长调走了,卢书记在常委会上问到新城建设的问题,方明向就必须说话了,这话还要说得精彩,这叫汇报。

方明向扫了一眼会场,他发现常委们因为李介之当县长的事不好表态而陷入了一时的尴尬,他们都期待着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能站出来打破僵局。于是方明向清了清嗓子说:“众所周知,秋江的新城建设是相当不容易的,我们一没有雄厚的财政支撑,二没有外援,而新城建设居然接近尾声了,这不能不说是奇迹。这奇迹的创造靠的就是我们秋江上下的干部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有的副区长因为天天在城建指挥部工作,孩子高考都没顾得上,还有的老母亲生病住院都没顾上跑回去看看,汛期我们也没有停止工程建设,几个拆迁的钉子户经过耐心细致地做工作,最后都圆满解决了。当然新城建设的主要功劳还要归于卢书记,没有卢书记高屋建瓴的思维和大手笔的开拓精神,秋江很可能还会在原地踏步。”

方明向的话音刚落,常委们便投来了赞许的目光。李介之低着头,方明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心里明白李介之心里是不痛快的,今天的会议本来是卢书记为李介之当县长的事召集的,因为没人响应,跑题了,才有了方明向的发言。

方明向不能跑题,他恰当适度地说了几句,其余的话留给其他常委们说,谁都不会把他当哑巴的。

几个常委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平时开会大多听卢书记讲话,今天就不同了,既然方明向开了场,几个常委也别冷场,难得有机会在卢书记面前表现,今天要好好表白一下自己的工作了,否则在卢书记眼里,秋江只有李介之在忙着。

常委们纷纷打开了话匣子,纪检、政法、组织、宣传……每个人都细数了一大堆工作,

李介之始终低头不语,他好像被会场的气氛弄蒙了。如果说开会之初他还信心十足的话,那么经过第一个回合的冷场,他的信心已经在常委们面前完全丧失了,哪个常委愿意让别人的地位高过自己呢?在这样的一群人面前,李介之还需要说废话吗?

见李介之低着头,卢天宝故意说:“李县长说说吧,政府这边的事情你一直在主持。”

李介之这才抬起头,扫了一眼与会的常委们冷漠的脸,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可说的,政府这边工作正常运转,木月文书画陈列馆二期工程接近尾声了,与新城建设同步。”

卢天宝见李介之没有说话的兴致,便接着他的话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务虚又务实。大家知道黄县长调走了,秋江眼下正缺县长的人选,我跟上级组织建议要选一个了解秋江对秋江的发展建设尽心尽力的人当县长,这个人最好在秋江本地产生。大家可以私下议议,我觉得李介之很合适,有基层工作经验,又是本地人,大学文化。当然,大家也可以推荐其他人,个人有什么想法,就到办公室直接找我吧。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李介之感到今天的会开得极不成功,卢天宝事先应该私下跟常委们做做工作,哪怕做通了一两个常委的工作,今天也不会是这个局面。提议他当县长,没有一个人响应,让卢天宝都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就别说他李介之自己了。

李介之感到事情不妙,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看样子,他真要按照妻子钱艺萍的叮嘱去跑官了。

李介之就去找卢书记,这回他要盯住卢书记,在自己当县长这件事情上,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卢书记,开常委会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哪个领导干部的任用是常委会开出来的?特别是级别高些的领导。李介之同样带了一幅木月文的字,他以欣赏字画的名义去见卢天宝。

卢天宝正在办公室接电话,李介之没打招呼就推门进来了,卢天宝放下电话,怔怔地看李介之,他觉得李介之的表情不对。

李介之被卢书记看得发愣,便笑着打开手里的字画说:“刚从民间收来一幅木月文的字,卢书记看看,算不算上品。”

卢天宝接过字画,打量了几眼,突然说:“上品啊,李县长,在哪里收的,也为我收两幅。”

李介之趁机道:“这幅就留给卢书记吧,卢书记说是上品一定就是上品。”见卢天宝的视线始终盯在木月文的字画上,就故意强调说:“木月文的字画目前不太好收,秋江人都知道值钱了,行情看涨。这是我老婆的同事帮助收来的。”

卢天宝仍目不转睛在木月文的字画上打量着,好像李介之不存在一样。

李介之沉不住气了,说:“卢书记,今天我找您的目的,还是为我个人的私事,您是否在常委中做做工作,您还是有这个威信的。”

卢天宝这才把木月文的字画放在桌子上,看看李介之,叹了口气说:“难度真大呀,连我都没想到有这么大的难度,没有一个常委同意。”

李介之立刻说:“这很正常,县长的位子谁不渴望?关键是你卢书记要力挺我,我有您这一票就成了。”

卢天宝摸着自己的脸,认真地看着李介之说:“除你而外,秋江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县长人选。常委们都不同意,真也怪了。明天再召开常委会研究研究,要是他们不同意你,那就让他们推荐别人,我看他们推荐谁!”

李介之眼睛转了一下说:“他们有可能推荐一个资历不深的年轻人,听任他们摆布。”

卢天宝问:“有这样的人吗?”

李介之说:“方明向啊。”

卢天宝将头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说:“方明向?小家伙!”又说:“秋江城建改造他倒真出了不少力,招商引资他也贡献最大,是个实实在在做事情的人。”

李介之听卢天宝这样说,就像猛喝了口冰水一样,心一下子就凉了。

数天后,李介之果然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常委们一致推举方明向当县长,个别常委甚至私下说:“推荐方明向,是因为他资历浅,有可能当不上。上边就会调别的干部来,反正不让李介之当就行了。”

在这种大气候下,卢天宝也就顺水推舟顺从民意了。

李介之病倒了,几天没上班。

妻子钱艺萍又烧鱼又煨汤,嘴上不停地劝他:“这很正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比别人能力强,别人不嫉妒你又嫉妒谁呢?即便卢书记力挺你,但好虎驾不住一群狼,孤掌难鸣啊。再说了,他卢天宝真的从心里想让你当县长吗?你那么能,人家说不定担心你功高盖主呢。我早就提醒过你:‘敌城破,谋臣亡。’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地球缺谁都转,缺了你李介之,我钱艺萍就会形单影只了。”

李介之满嘴火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吃饭的时候,钱艺萍说:“别急,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你想想邺市都有哪方面可以利用的关系,走为上策。”

李介之听罢,眼睛忽然一亮,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汤。

作者简介:

雪静,本名高晶,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满族,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一级文学创作职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梦屋》,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获中国第二届女性文学奖入围奖。《旗袍》,作家出版社2006年出版,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一个女作家眼中的当代村庄》,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等12部。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