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夭亡

2012-04-29 00:00:00阎纲
北京文学 2012年5期

这是一位父亲记下的女儿生前病中的文字,细腻,真挚,字字血泪,痛彻心肺,感人至深,舐犊之心殷殷可鉴,呈现了人世间最深切的情感。更可贵的是,字里行间渗透出女儿面对死亡淡定、坦然和坚强的一面,显现出人生的高度和理性的深度。

阎荷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

女儿在死亡面前保住了尊严。

病床旁边,我们劝着、哄着她,让她安安稳稳地入睡,就像哼着儿歌在摇篮旁摇着、唱着一样。她没有选择眼泪,从而教会她的父亲如何对待疾病和死亡。这是一个美丽夭亡的过程,幸有两年多的日记遗存,愿它进入社会与家庭,让父女、母女、男男、女女都能接受它——为健康,为亲情、为爱情。

1998年

5月

7日:咪咪给刘茵来电说:“妈,我拉肚子已经好几天了,武警医院说是肠炎,但是吃药一点不起作用。”刘茵说:“这不可能,还得查清什么病。你今天就住到小羊宜宾来,我明天去协和医院挂号。”

8日:刘茵晨5时即去医院挂号,号已完,求一专家加号。大夫说:“你女儿已经有腹水了,怎么不早来?马上住院。”

10日:鲁迅文学散文奖在深圳颁奖的日子临近,咪咪是评委会秘书,兼初评委成员,我是评委,她和我都须及时订票。我的大妹振南(咪的大姑)一家在深圳,今天来电通知说:我的胞兄、侄女(咪的大伯、大姐利曼)已经到达深圳。多年不见了,亲人们早就盼望着团聚的这一天。我说咪咪也同期到达,而且买好了衣服等着……听见电话旁一片叫好声。咪咪欢天喜地盼着这一天,前些日子她和刘茵母女二人跑商场买了一身漂亮的夏装,说:我还没有到过深圳呢,这次能和爸爸一起去,还能见到那么多亲人,真高兴!爸你先去,等我。

12日:我来看咪,希望父女能够同机成行,机会难得。咪抽腹水后疼痛,不思饮食。她和我都没有再提订票的事。咪只说了句:“爸放心走吧,在深圳等我。”

13日:我撇下咪咪只身飞往深圳,恋恋不舍,对咪咪的病放心不下。

正是这一天,协和医院消化科,大夫问:“谁是阎荷的家属?“陆刚说:“我!”“跟我来!”他随大夫来到大夫办公室。“你是她的什么人?”“爱人。”“阎荷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你要作好心理准备。”“严重吗?不是消化不良吗?”“忘记跟你说了,我是妇科黄大夫,你爱人得的是卵巢癌,大面积腹水,病情严重,明天换病房,准备化疗。”

突如其来的打击!陆刚呆了、傻了,简直要疯了,自言自语道:“我年轻可爱的咪咪得了癌,我怎么面对那双真诚的眼神,怎么告诉女儿……”他在病房过道上独自徘徊,簌簌泪下。回到病房,他尽量回避咪的视线,强颜欢笑。咪问:“大夫怎么说的?”“没什么,明天换病房,再作一些检查。”咪说:“不对,你看着我的眼睛……大夫到底怎么说的?我从门上玻璃的反光里,看见你和大夫说话时的表情,回来后看见你的眼睛红肿……”

14日:咪从消化科转到3楼“妇二”,这是癌患者的病区,病房虽多但人满为患,病床紧张,咪暂住绒癌病房。咪一进门,满屋的秃子!病人全躺在病床上,每人的床前挂着几个吊瓶,个个头皮都是光的,不停地呻吟和呕吐。咪吓坏了,泪水一下涌出。《文艺报》副主编贺绍俊来,也惊呆了。刘茵来,咪忍住不哭,突然冒出来一句:“妈,你干吗生我!”

咪后来对探视的应红说:“我当时非常痛苦,不过,几个小时也就过去了。”

15日:已入夜,阎力从深圳急电给我,称咪腹水化验中发现CA癌细胞,让我刻不容缓立刻找到抗癌军医黄传贵。电话里,刘茵泣不成声:“阎纲,救救咪咪,救救咪咪,她那么年轻!”我一时五雷轰顶,急忙借王巨才的手机到处寻找,凌晨找到黄传贵,他答应即刻空运抗癌粉来,叮嘱大家不要紧张,他将倾全力关注侄女,有事随时联系,明天就回京。

18日:张锲来到小羊宜宾,安慰刘茵说:“别太难过,阎荷这孩子善良,人缘好,我们看着她长大。我回头先送上捐赠款,阎荷的治疗费你们放心,我们作协基金会兜底,这孩子好,我对阎纲也很尊重。”我今中午从深圳回京,命阎力分好黄医生的面儿药送医院。见咪脸色尚好,但服面儿药困难。在病房外同刘茵、陆刚、阎力四人商议诸事。

19日:夜,与刘茵陪咪到阳台,说尽一切,我是连蒙带哄,外加一点抗癌明星的动人故事,心情沉重,说得轻松。咪咪把泪花使劲地忍在眼眶,我却将泪水偷偷地咽下肚里。咪咪躺在我的腿上,望星空,望楼下。

楼下,东单北大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像跳舞似的快活,不停地闪烁;阳台里,一片惨白的世界。

从今天起,家人严格约法:和咪说话,务必回避“癌”字。

20日:今天开始做化疗。一个平凡的女子,一夜之间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变得坚强起来。她说:“周总理就是我眼前的病友,病魔找上门来了,怕有什么用?你弱它强,你强它就弱,我发誓要同病魔决一死战。”我心里明白,她的话,有些是安慰亲人的。

她强忍着眼角的泪水。咪咪,你想哭就哭吧,大声哭吧,哭出声吧!

22日:昨天上化疗后,咪咪整个一个人被击垮了,浑身到处是入侵者,像是一双双魔爪伸进五脏六腑实施毁灭性的揉搓,连接不断的恶心、呕吐,不思饮食,闻见别人饭菜的味儿就要吐,困乏无力,甚至连呼吸的劲儿都没有……咪咪顶住了,她觉得该咬牙坚持的时候到了,她要为手术的顺利而坚持。但是,发高烧了,化疗只好停下来。今天再上化疗,再咬牙坚持,又发高烧,只好又停下来。癌症患者遭罪大了,撕心裂肺,得过多少座火焰山啊!

6月

2日:很快要手术了,手术的关键呢?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红包!”我不以为然,“败坏协和名声的事绝对不能做,何况人家不会收的。”“你不硬给,怎么知道人家不收?”

手术日期确定,非常幸运,主刀的果然是郎景和大夫,但是,名人重名不重利,无疑为赠送红包增加了难度。再难也得相机行事,女儿说得对,手术的确是责任重大的苦差事,而且要负责到底。

我和刘茵走向郎大夫的办公室,我的兜儿里埋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随时准备着。林巧稚的油画像挂在办公桌的上方,举目可见。办公桌堆满了外文医书而且垒得很高。不间断的电话声,但是文学的话题显然吸引了这位外科大夫。他对报告文学更感兴趣,恐怕与作家理由写过《她有多少个孩子》的林巧稚不无关系。我说:“你的《唉,人呐!》我女儿印象很深,我们家里,她是您最早的读者。”郎大夫说:“鲁迅本来是学医的,他说,我解剖别人,但更严厉地解剖自己。一位患者问我问得好:‘你能切除人身上的毒瘤,能切除人的灵魂里的毒瘤吗?’我回答说:‘能,但不能光靠外科大夫,而是要靠全社会做这个更难、更大的手术。’这也就是我关于‘人’的话题。”

我的手一直捏着那信封,该出手时就是出不了手。

5日:咪9时手术,《文艺报》副主编李兴业提前一个小时赶到,胡殷红、厉健等八九个人陆续赶来。咪咪微笑着躺在手术车上出来了,大家带给她吉祥物。李燕平在《文艺报》信纸上代表大家写着:“我们和你在一起!”咪情绪极佳,连声道谢。大家上前扶着手术车缓缓地推进,含着泪水,不敢出声,刘茵却泪流满面,胡殷红一把把她推向楼道。在离电梯只剩几米远的时候,咪的下颔微微向上一翘,冲着胡殷红说:“等我手术出来了,你接着往‘垃圾桶’里倒!”胡殷红的泪水顿时涌出。我听咪说过,在办公室她俩面对面坐着,胡殷红不对她保守秘密而她对她的秘密却守口如瓶,自称“我是你的‘垃圾桶’!”

手术9时开始,14时做完,15时推出,咪被移至病床,全身直打哆嗦,连连说:“冷,冷极了!”看见咪咪那么痛苦,大家急得手忙脚乱,“赶快找暖水袋!”我急忙上街,我腿长,走路飞快,四处奔波没有买着,空着手回来,咪仍在喊“嗯——冷!痛!”刘茵哭着,又怕出声,赶紧把嘴捂住,急忙找护士要了个盐水瓶子,灌上热水。

张锲电告刘茵:阎荷善良,人缘好,大家看着她长大,我先让人送上捐赠款,阎荷的药费我(指作协基金会)兜底,这孩子好,我对阎纲也很尊重。

郎景和大夫又来看咪,手术不错,他亲临现场指导。

当晚,刘茵守在床前,贴近咪的耳朵,说:“咪咪,你可是妈的精神支柱,你一定要坚强!”咪很动情,含着泪水说:“妈,我知道!”

7日:陆刚与咪笔谈:“老咪,永远爱你,永远和你在一起。”咪竟握起笔:“我痛苦死了,你辛苦极了。”

我领着方庄家里帮助料理生活的小阿姨周春红看咪,咪让我和小周挪动一下枕头,我们笨手笨脚,咪“啊呀”一声,“算了,你们不会!陆刚搬动我,端起来,轻轻放下,一点也不疼。”

今将病房转3楼“妇二”,咪自己坐轮椅下来,她在学着坚持。

7日:李鸣生夫妇来刘茵家,带来儿子捐赠的2000元,刘茵不收。鸣生夫妇坚持,说儿子一定让收下他的心意。

8日:周晓枫看咪,送了个大花篮,咪咪称赞她的散文创作。

12日:黄传贵院长着急索要病历,以便及时配方用药。我要回病历,一看傻了眼,天塌下来一般——“3期CA”!“低分化”!“大部切除”!中晚期而且低分化,性质十分严重,既不是“切除干净”,又不是“基本切除”,仅仅“大部切除”,这不跟没做手术一样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边擦拭泪水,边上街复印,然后赶往邮局寄出。

可怜的孩子,前景险恶,你得咬牙顶住……我的心如刀绞。

从邮局返回,神使鬼差地,我又赶往音像门市部,购买贝多芬的《C小调交响曲》,即命运敲门的《命运交响曲》。恩格斯听了《命运交响曲》的演出后写给妹妹的信中赞美说:“如果你不知道这奇妙的东西,那么你一生就算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说,他在第一乐章里听到了“那种完全的绝望的悲哀,那种忧伤的痛苦”;在第二乐章里听到了“爱情的温柔和忧思”;而在第三、第四乐章里感受到的是“用小号表达出来的强劲有力、年轻的、自由的欢乐”。

我怀揣着命运敲门的《命运》,返回咪咪的病床,对女儿说:“买着了,咪咪!贝多芬早就说过:‘我要卡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把我完全压倒!’”我奇怪,咪的态度却十分冷漠。《命运》是我和咪平时最爱听的,此刻最该听的时候,她却漠然置之,她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一定看出我急于购买《命运》的用心,一定预料到命运正在卡住她的咽喉……我默认自己做了傻事。咪好像又看出点什么,慌忙说:“爸,你快些休息!”

13日:咪腹胀,吃药,吐。仍不吃东西,困乏无力,躺着动不了,痛苦不堪。

17日:取回黄传贵院长配的药,带上按摩器来病房看护咪。阎力与小周亦来,咪吃了小周带来的两个包子。交谈甚洽。阎力说:“爸,明天父亲节,送你亚麻天然保健凉席。”咪也向我表示祝贺。我说:“咪咪,为了向父亲节献礼,希望你从今晚起开始服用黄院长的面儿药。”

18日:咪果然吃了药,有了食欲,小周包饺子,吃了10个。

7月

1日,咪白血球降到2000,需打5天“惠尔血”(日本进口)增加白血球,不然不能化疗。她自己骑车上医院。白血球升到8000。今周日,陪咪验血,打最后一针“惠尔血”。我用自行车带她去,路不平,车颠了一下,她“哎呀”一声,每一声,都疼在我的心上。咪咪36,我66,白发人与黑发人。

8日:咪第二次化疗(因排便不畅,改“腹腔大联合”为静脉治疗),恶心,呕吐。

26日:白血球降至1000多!又得注射金贵的“惠尔血”5天。做肾图:有损伤。

8月

4日:咪下午住院化疗。坐骨痛,胸骨也疼。这次检查,肺、肾都有损伤,妇科发现肿块,但“CA125”仅十几,这倒奇了!(CA125是卵巢癌的特异性标志物,30以内属正常)。

晚饭前我与小周送饭,咪说她请客,“走,去王府井!”咪着嫩红色薄如蝉翼的上衣,清秀文雅,侃侃而谈,历数社会上形形色色人物的特点和优点。又谈起阎力的婚事,希望阎力别做单身贵族。边聊边吃,甚悦。又去百货大楼、东安市场,然后送她回病房。回到病房,她把自己放倒到床上,伸开四肢,四脚八叉的:“好舒适啊!”紧接着长叹一声:“明天腹腔化疗,一下子又得蔫儿了!”

小周连忙给她按摩。小周,周春红,河南籍,心好实在,泼辣能干,老爱笑,不见她有发愁的时候,在方庄帮我和阎力照料家务,忙装修,咪咪急需帮护,我便带小周来照顾咪咪,咪咪很快就喜欢上她。

5日:咪第三次化疗,一身一身的大汗,痛苦至极。我下午去医院换陆刚。

6日:天特热。第二天腹疗反应还好。下午换陆刚。按摩,全身冒汗,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咪不忍,我说:“爸瘦,耐高温;爸饮水少,属耐旱高产品种。”咪不如昨。晚奇热,夜降阵雨。

10日:和小周一起轮换着揉腿,3人长时间深谈。小周高兴,说未过门的张帆送给她墨镜,咪说张帆送给她荔枝,“咱们猜猜,会送给我爸什么?”从而猜各人喜欢什么。最后,咪说:“猜着了,我爸最喜欢的是笔记本电脑!知父莫若女嘛!”然后凄怆地说:“我只需要两个字——健康!”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

14日:抗洪声中,我66岁生日,下午咪携全家前来祝寿,丝丝画二猴二桃,阎力的女朋友张帆送来特大的蛋糕。大家吃凉面,喜悦非常。咪的贺卡是让陆刚开车专程购回的,上写:

我最亲爱的爸爸:今天是您的66岁大寿,生日快乐!

66年中,您受了太多的磨难,作为女儿,我却没能为您带来欢乐。您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要发自内心地说:谢谢爸爸给了我生命,谢谢爸爸对我的教育,谢谢爸爸对我的关爱!

六十六,要长寿;九十六,还不够。愿爸爸多保重,多保健,再活它六十六!代全家祝您福寿安康!!

深爱您的咪咪 1998·8·14

我知道,这份贺卡咪亲自跑了多少趟最后才让陆刚选中的。精心的题词,痛彻心肺的祝福,拳拳之忧,我不敢多想。

21日:咪近期练字,攻读《中国现代文学史》,情绪良好。给咪揉腿,然后带咪一起看望来京的黄传贵院长,并献百合花。把完脉后院长说:“还可以。”我背着咪问院长,他说:“病很重!”归途小雨,华灯初上。黄嘱在耳:“千万不要感冒。”

22日:“千万不要感冒。”偏偏感冒了,熏醋,大熏特熏。

31日:陪咪验血、门诊、胸透,无异常。刘茵说:“咪咪可怜,常说她做梦,五光十色的梦,唉,苦难真要成梦,梦醒之后依然故我……该有多好?”

9月

7日:同咪谈心。我说:我现在把什么都看透了、想开了,痛苦总是伴随着人的一生,灾难深重,什么原因?你赶上了!命!命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就是神旨天意,其实是遗传基因。

咪问:癌症有遗传性,奶奶有吗?姥姥有吗?你有吗?妈妈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我说:奶奶没有腹水,肯定不是癌症;姥姥殁于盲肠炎;我手术是由于“胃平滑肌肉瘤”,“肉瘤”也是恶性肿瘤,但不叫癌。我强调说:发现基因以后,我认命了。后天可以改变命运,但只能在先天基因组合规定的范围内有弹性地改变。“阎王叫你三更死,不能拖延到五更”,这话我信。你爷爷是老寿星,我哥我叔都在奔八十高龄,我苟活于今也够可以了吧?料你们也坏不到哪儿去。

咪问:人升天了,灵魂还存在吗?

我说:佛教是认命的,一切命中注定。以善为本,从不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皆报。再加一句:今世不报来世报。你我是自然人,一切听其自然,大难临头泰然处之,从容不迫,非常安详,即便是形销骨立、一脸病容,仪态仍然保持得很美。多少人为你的健康祈祷,你不知道?

17日:咪来方庄,与阎力3人谈婚事,希望早日美满,晨4时方入睡。上午陪咪上医院,白血球升至8700。晚3人去华润,吃麦当劳,促阎力事成,交谈甚欢。陪咪散步,大街上五光十色,咪感叹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屋里的世界很无奈!”言罢,髋骨忽然疼起来,我与小周按摩,阎力来,加入一把。咪戏曰:“这不享受‘三陪’嘛!”

21日:会后顺路看咪,揉腿。所谓揉腿,主要是按摩“足三里“,揉此穴可以开通肠梗。我来后,一坐下就按捏腿、量尿、倒尿盆。

26日:阎力的女朋友张帆邀陆刚戏剧学院上学的外甥女小淼和我们全家,为咪咪,到京城名刹——辽代大觉寺郊游。到寺,天色已晚。先上大雄宝殿,五体投地,然后洗漱。

晚卡拉OK,欢声笑语,张帆一亮歌喉,略带未婚妻的羞涩和煽情。咪咪细声细气,唱了几支柔曼的歌,有点像王菲,特别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听上去挺有韵味。咪等四个人搭肩唱流行歌曲并跳舞,我等亦忘情地瞎跳腾。

张帆忙前忙后,把一切安排得停停当当,咪咪笑道:“这嫂子还真有老总的派头!”其实,张帆就是广告公司的副总。

闻名遐迩的银杏树下,星空灿烂,心骛八极,谈笑风生。我介绍说:“这里是冰心、吴文藻举行婚礼的地方,由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证婚。‘文革’期间作家协会斗冰心,抄出她几十双高跟鞋,批她的资产阶级太太作风。又搬出重型炮弹,质问冰心:‘你和司徒雷登什么关系?’冰心说:‘他是我燕京大学校长。’‘不对,他是美国帝国主义驻华大使,是你亲爱的干爸爸!毛主席写过《别了,司徒雷登》,你知道不知道?’冰心十分平静地回答说:‘美国不兴认干爸……’”咪咪笑得开心,兴致极高。夜无眠。

27日:咪晨练,吸呼吐纳,接天地之灵气,大解脱。

一行人整冠端履,登上佛殿,焚香上供,顶礼膜拜,默诵祈愿。

风清月朗,银光如水,宛然仙境,心情也变得虚静。家人又聚拢在大雄宝殿的阶前,围坐在苍劲的银杏树下品茗赏月,谈灵魂,谈许愿,谈还愿。

28日:27~28两日,赋诗记盛,凡8人,作诗者6人,意在祈祷,不怕献丑,共得14首之多,逢凶化吉,阿弥陀佛!

祈祷 刘茵

骨肉亲情天可鉴 五体投地诚祈祷

病魔化作浮云去 香火瑞气向天烧

(陆)刚(阎)荷对歌

假日休闲秋风凉 满眼金黄稻谷香

祈愿佛主大觉寺 保佑爱咪体更康

体更康 意难忘 父母之恩心底藏

吐纳灵气接天地 休忧伤 更坚强

大觉寺进香·赠咪女 阎纲

千年古刹草木深 秋风迎迓进山门

菩提无树慧根在 银杏有年枝芽新

晨起吐纳天仙泪 晚坐寒辉父母心

禅房菩萨夜入梦 慈悲相携上青云

30日:咪近来情况很好,白血球增至4000多,不用打针了。

10月

17日:今注射钾,见咪一只胳膊抽不够血,换另一只,屁股打完针下地挪不开步,拉稀,但不能吃药,怕吐。咪学《我爱我家》里小保姆的四川话,拉长音儿,叹道:“我——好——命——苦——啊!”

20日:咪特意邀我南去两站观赏人定湖,说那是她突然发现的欧式景点,跟我走,一去便知。自行车带咪启程。果然,西洋建筑的风格,很美。一群群人摆弄着腰身,迷醉在舞曲中,89岁老人清唱《五家坡》,羡慕死人也!和咪憩于长椅,背靠着背,顷又躺在我腿上。环境典雅,阳光温馨,清秀的淡妆配上纯白色的羽绒服,经暖阳一反光,别提多好看了。咪情绪极佳。

11月

10日:咪第六次化疗,查同位素,发现肠粘连!改为静脉化疗(打“顺博”)。小周说,阿姨这回反应最轻。反应轻是不是药效差?

13日:昨出院,仍不吃东西,想吐,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说:“实在顶不住了!”肠粘连厉害,我们加大了按摩的力度。为了更有效地刺激经络,中医让家属用艾绒炙烤足三里穴。小周炙烤时一不小心掉下火星儿,烫伤了咪咪,咪“呀”的一声,甭提让人多伤心。小周哭了,咪极力劝阻,小周哭得更厉害。

严重的肠粘连无药可医,是个不祥的信号。新的灾难又出现了,唯我心里最清楚:卵巢癌最后的结果就是并发肠梗阻!

又一个危险的信号!

15日:周日。咪洗头后无力,不思饮食。张帆为咪买得一只京叭,这狗有灵性,一见咪咪就亲得不行。丝丝激动得抱住不放,我电告丝丝:“不要自作多情、单相思,明天见你亲热那才算缘分呢!”咪咪叫它“胖胖”。

16日:一大早,刘茵与咪通话,坚决反对养狗,说狗容易传染疾病,她让张帆和阎力把小狗收回。

咪蒙头大哭一场,说:“独自一人多寂寞、多痛苦!你们能体会吗?我进家门,小狗冲着我摇尾巴,一个箭步将拖鞋叼来送到我的脚下。你们不让,我太伤心了!”

是啊,咪咪出院回家后,一边养病,一边攻读现代文学史和中国通史,大量阅读新发表的作品,疼痛,劳累,寂寞,难道不应该体谅吗?

刘茵立即给咪打电话,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18日:咪坐骨疼,说:“怎么摆弄都不舒服,夜里睡不着,又怕影响陆刚。陆刚夜里被弄醒后就起来揉腿。真受不了!”咪失眠,起床给刘茵写信。

亲爱的妈妈:电话中听你一声“对不起”,心里真不是滋味,哪有什么“对不起”,真该说这话的是我!

妈妈很早失去了妈妈,之后的政治磨难、生活磨难又带来心灵上的创伤。作为女儿,我对您的关爱太少了,而您对我所做的一切时常在我脑中一幕幕地回现,我将不尽的感激存于心底。

内心的痛苦虽然努力排解,但仍有残存。我总愿意将快乐呈现给你们,使你们也快乐些,我希望在你们的印象中我永远是个快乐的人。

24日:6天之后的24日,漫漫长夜,在一张泪迹斑斑的纸上又留下咪咪的铅笔字:

失眠难以使我从病痛中走出。

每一次我都努力,带着微笑挑战,但现实却是残酷的。我坦然地说过:不言后退。此刻,我瘦弱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折磨了。

父母将我带入这个世界,我没能给他们受伤的心灵以慰藉;哥哥对我倍加照顾,我没为他带来快乐;丈夫为我可以付出一切,我却不能使他本不强壮的身体得到更好的休养;女儿是我将她带入这个世界的,今后我还能给她些什么呢?

亲爱的人们,病痛虽然时时与我做伴,但心中有了你们,我还是快乐的;你们给予我的,我会终生珍藏。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可总会有一颗在眨眼睛,那就是我,我的思念!

在这张纸片的后面,我随手写下这样几句话:

咪咪,我们愿为你承受一切之重,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曾给了你生命的生命,这是真的。慈祥的上帝将亲眼看见你如何战胜磨难,而且相信你一定能够。

30:“CA125”:4.3,很好很好!

小狗生虱子了。

12月

1日:发现一本书,是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尿疗治百病》,(日本)中尾良一著。编者说:“人们还始终没有跨出采用化学药物对症治疗的领域。与此相比,‘尿疗法’称得上医疗史上的一场革命,它的诞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翻看内容,有实例证明,此疗法对于治癌往往产生奇效,神乎其神。

至于“尿疗法”,我国古已有之,如童溺可以入药,可以长寿,可以活命等等,足以见日人此著信而不诬。退一步说,即便没有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我动心了,终于鼓起勇气。我什么都不说,谁都不说,为女儿,什么也不嫌。我向所有的人保密,我祈福应验,然后试之女儿,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说喝便喝,从明天开始,决心坚持下去。

8日:咪下午住院。明天进行第七次化疗(静脉)。我一进大病房,看见病友张茜(大学生)炯炯有神、大而明亮的眼睛和咪咪嫩丝葳蕤下的一副清秀的面庞,不由叹曰:“整个病房,就这俩孩子好看——一对睡美人啊!”

1999年

1月

12日:昨白血球又下降到4000多,第八次化疗,上“卡博”。为了给丝丝做中饭,我赶往双旗杆,上楼取车钥匙,骑车上学校,接丝丝回。弄饭,再送丝丝上学校。咪咪一年四季,接接送送,天天如此,可见平时何等劳累!有医生说,卵巢癌和劳累有关系,依我看,咪的病是累出来的。

可不是累出来的?咪咪之所以劳累不堪,因为陆刚想脱贫找机会挣钱,家务全部压在咪的头上。陆家兄弟准备办养猪厂,咪咪生平头一次向我们借钱,保证如数归还,我答应她一万,她很激动,一再保证不会有借无还。我说:“赚了还,赔了不要你还。”咪说:“那我不借了!爸容易吗?”结果猪瘟,赔得一塌糊涂,但咪咪勒紧腰带一年一年地还,尚有3000元的欠款,我说一定不要还了,她说言而有信,一定要还。

2月

1日:白血球9000,未过一万,继续打针(最多16针,只剩下2针)。化疗结果:脾大(3),CA125:5,尚可。

咪咪让亲人们围坐在病床两边做类似修辞学上“顶针”的游戏(以上家的成语的句尾作下家成语的句首的接字游戏)。咪咪肚子里的成语最多,所以,她是赢家。

咪咪躺在病床上做游戏、开玩笑,往往选择亲人一族情绪不佳的时候。

15日:大年三十。咪全家前天就来到方庄我这里过年。我的侄外孙卞江、史越两口子也来了,一身军装,很精神。咪看见他们就说:“你们眼大有神,美丽明亮,羡慕死了!爹妈没给我个大眼睛,我因而也没给丝丝一双大眼睛,这是我辈天大的不幸!”满屋子充斥着欢乐的气氛,好热闹啊!

卞江、史越专程来京参加阎力、张帆的婚礼,同时代表我大哥振维和我大侄女利曼看望咪咪。忆及大哥和大侄女年前在深圳大妹家等待咪咪来,家人团聚的往事,不胜叹惋。

张帆热情招待,陪咪咪玩牌,我成了大输家,这原本是我最理想的结局。

咪今白血球4800,升了,没打针呀,是不是李炳银叔叔送来的“驴皮阿胶”见了功效?不至于啊,只有一个解释:人逢喜事精神爽!

忽然灭灯,大家以为停电,又忽然,灯火通明,音乐起,阎力亮相,捧出新媳妇张帆特意送上的大蛋糕,在《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缓缓走上,为咪提前过生日。咪大惊复大喜,激动不已,饱含热泪与家人一一热烈拥抱。

还不尽兴,何以尽兴?春节晚会前先给咪咪举办晚会。跳舞吧,正愁没地儿,一回头,陆刚已经穿上卞江的军装,装模作样,变成部队老首长。史越趁机给咪咪穿上她的军装,咪咪穿上后,像个腼腆的女兵。咪将计就计,俩人即兴演起小品来。

陆刚说话首长腔,问:“你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啊?”“荷花。”“这个名字不错嘛!哪里人?”“铁岭。”“什么时候入伍的?”“今年国庆节。”“噢,新兵伢子!什么部队做什么?”“文工团报幕员。”“是吗?怪不得挺招人喜欢。来,咱们跳个舞吧!”陆刚抱住咪咪跳舞。“想不想到我身边服务?”咪咪故意低下头,羞羞答答:“愿意!”大家那个乐啊。张帆说:“抱紧点!”陆刚得寸进尺,越抱越紧,手指头在咪的腰上不停地弹动,然后抱起咪咪跑进屋。

哈,笑死人了!

春节晚会却令人大失所望,特别是晚会刚一结束,电视屏幕上紧接着出现“收视率高达99%以上”的虚假宣传时,让咪咪大倒胃口。咪出于报刊记者的职业道德,立刻抓起话筒给电视台拨通电话声声进逼,大发了一通牢骚。

今晚咪的狂喜和震怒,都让在场的大大小小感到吃惊。

3月

1日:继续喝尿,为了咪咪继续坚持着,尽管身体感觉和没喝一个样,仍然鼓起勇气喝,喝到底。

刘茵陪咪检查,除脾大外,别无异常。

16日:咪第九次化疗,白血球3200,中性正常。

我仍旧把希望寄托在“尿疗”上,代咪咪继续试喝,每天天亮,照例憋气、闭眼、仰脖,一饮而尽。不论前景如何暗淡,我仍然用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女儿感受到亲情的强大支持,自甘受苦,天长日久,感天动地,也许灵效大验奇迹出现。仍然严守秘密,将“喝尿”进行到底!

4月

1日:刘茵电,CA125-0.8,太好了!咪下午门诊,各项正常,郎景和大夫问她:“怎么样,阎荷?”黄大夫代答:“很好!”黄大夫接着问:“阎荷,你如果愿意,可以上半天班,仍旧一月一查。”走出医院,咪兴奋地跳着说:“不用再化疗了,我解放了!”我在电话中叮嘱:“咱们的政策不能变,仍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5月

21日:咪上班了,久别重逢,同事们见面,分外亲切,都说咪还是那么文静,笑眯眯的,一点看不出生病的样子。但毕竟很弱,可她从来不谈病,好像刚从哪儿玩回来。上班后,包儿一放,上各屋子转悠。大家喜欢她,围着她又说又笑。她还是那样不慌不忙,细声细气,而且幽默,你笑她不笑,没觉得她刚刚大病出院。她不说病,更不说病中如何痛苦,大家也不去问。

咪咪虽然极不愿意烦扰朋友同事来医院探病,也不愿意病长病短、喋喋不休让人畏惧不安,但必要时,她仍然有意地提醒女同胞说:“卵巢是个极其隐蔽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体检时不但要查,而且要特别仔细地查,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结果留下不堪设想的后患。”

为了上班办好“我和电脑”等栏目,咪咪搜集、整理作家艺术家的姓名、地址、邮编和电话,竟多达300余人,说:“妈,我要做个好编辑。”

6月

2日:咪今下班后,张帆和我从《文艺报》接咪到中国现代文学馆,李敬寅请客,周明照相,都说咪咪养得好。周明说:“比病前还好,咪咪创了个奇迹!”咪咪说,周明叔叔可逗了,跟我没大没小,净开玩笑,我已经结婚,他有时挺晚到我们家来,妈说咪咪和陆刚关门睡了,他对着门缝儿学狗,“汪!汪汪!”地叫,我一听就是周明叔叔,我妈说:“咪咪快出来打狗!”周叔叔哈哈笑个不停,笑弯了腰。

7月

8日:咪今门诊,穿连衣裙,清丽悦目,“好爽噢!”CA125:17.8(上次8,又高上去了),B超、胸透正常。黄大夫嘱,如果CA125稳定,则尚可;如果逐渐升高,就不好,两周后再验。注射“惠尔血”,提高免疫力,三周共15针。

19日:CA125:34.2,超过正常值,不妙!

小明月又住院了,刚满6岁,就查出癌症,父母想方设法把她送进协和医院。为了给孩子治病,明月的父亲(山东电视台)停薪留职,找事赚钱;母亲也停薪留职,来北京租房子陪女儿治疗。明月刚来时,见了咪咪叫“姐姐”,咪咪说:“姐姐比你妈大。”她自己先笑个不停。明月聪颖过人,懂得很多,喜欢跟人交换故事、问长问短。明月非常好学,一边作化疗喊“妈——妈,难受——难受!”一边捧着书读,我近前一看,竟是成人的读物。她妈外出,要吐,我给她递痰盂,她大人似的,再三道谢,亮出肚皮给我看,“爷爷,我开过刀,你看,我身上的刀口。”这孩子特别招人疼爱,可怜的孩子,卵巢癌也到了晚期。

明月歪在病床上大声喊咪咪:“阎荷阿姨,你怎么那么好看?脸蛋红红的,阿姨,您用的是什么高级化妆品呀?”咪咪强打精神无力地回答:“好孩子,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满屋里的人哈哈大笑。

24日:咪今住院,打“白介素”,不吃不喝。CA125:36,又上去了!

癌症病人最无情的磨难就是化疗,化疗敲骨吸髓,一次又一次地,可是,你不化疗又怎么办呢?每次化疗完,大病一场,病上加病。为了下次化疗,陆刚手忙脚乱,炖鸡、炖猪蹄、炖骨头汤,有时炖甲鱼,有时弄点冬虫夏草泡泡,再打金贵的“惠尔血”。白血球上去了,才能进行下一次的化疗。作完化疗,白血球又下去了,又想方设法大补。补了以后再作,作了以后再补,就这样不依不饶轮番轰炸,咪的体重从化疗前的92斤,下降到此刻的86斤。

8月

10日:咪住院,进行第十次化疗(紫素),呕吐不止,表情痛苦,刘茵送来小米粥,她摇头。劝她多少喝上两口,咪说,实在太难受了,一动就恶心,肚里的东西全吐了,不如不喝。天燠热。我按摩她的腿,按着按着倒头睡着了。等我一个激灵惊醒后,赶忙抱起咪的腿捏啊捏,我怨咪怎么不叫醒我。咪噙着泪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23日:陪咪去医院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上上下下,来回地奔跑,咪不觉累。CA125:72.6!白血球只有1400!黄大夫悄悄对我说:“危险!赶快住院!”

我一夜无眠。

9月

1日:住院第11次化疗(“紫素”)。咪不吃不喝。陆刚下午来,办出院,一起回到咪家。一到家,我让咪咪赶快躺下,不及洗手,不断地给她按摩腿。此刻,室外烈日炎炎,屋里燠热憋气,我尽量忍着不让汗水滴落下来,心想,咪咪受得了,难道我就受不了?

晚上睡沙发,太瘦,怎么躺着也硌得难受,半睡半醒着。子夜起身看咪,知道她不会睡得踏实,想给她捏捏腿,朦胧中见床角亮着一颗光头,似已入睡,犹豫之后止步转回。凌晨5时,远看,咪已戴上头套,站着,照镜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照,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咪一个转身,见我已醒,招手,示意我进屋按摩,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睡好,但都不问话,按摩,静默,谁也不说话。她肯定没有发现夜里爸爸亲眼所见的一瞬。女儿可怜!

2日:晨起,照例给咪按摩腿。丝丝学会骑车上学。孩子大了!

燠热难当。“爸,我摘头套了?”“咪,真的,不难看,像出家的少女。这回化疗气色不错。”陆刚摸摸咪的脑袋说:“挺好玩的!”刘茵下午来,见状,说:“像个小男孩,真的挺好看,现在上海女大学生流行光头,时髦!”

4日:阎力看咪,今大好。从阎荷的电脑里偶尔发现一篇叫作《思丝》的短文。“思丝” 就是思恋青丝,女儿也叫丝丝。头发掉光了,头全秃了,她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她写得多么轻松啊!

思丝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内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爽!

活30多岁了,还没见过自己的头型呢,这次,嘿,让我逮个正着。没头发好。

摸着没有头发的脑袋,想一想也不错。往常的这时候我该费脑筋琢磨这头是在楼下收拾收拾呢,还是受累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几块洗洗,还是省了钱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头发渣儿真麻烦,且弄一阵儿呢。没头发好。

没了头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头。盛夏酷暑,燥热难耐,哪怕猛然间来了一股小风,没有头发的脑袋立马就感觉到了丝丝凉意,那是满头青丝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没头发好。

没有头发省了洗发水,没有头发节约了护发素,没有头发不用梳子,没有头发不会掉头皮屑。没头发好。

没头发的时候只能挖空心思发挥其优势,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这头也得秃着啊。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青丝再生,健康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满意的理发店去,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拣最好、最贵的买喽!还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谁爱光头谁光去,反正我不!

含着眼泪笑,让人笑出眼泪。

20日:咪昨去医院,白血球4800。今检查,黄、郎二大夫都说:“肿块明显增厚,并向盆腔延伸。”CA125降到45.1,仍高,继续化疗。

22日:咪第12次化疗。CA125降至44!

24日:甄颖送鲜花、水果。她隔三岔五地送花来,而且赶在上班前把鲜花送到咪咪床头,然后上班去,早起,挤车,倒车,友情不让亲情。中秋夜,谈笑甚欢。

30日:小雨,去黄传贵医院的驻京办。黄院长说:“阎荷见好,继续服药,谨防感冒。我再说一遍:阎荷——战斗英雄!”我有意站在屋外,细雨打头,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

10月

13日:昨上午住院第13次化疗(表阿霉素)。今门诊化疗(紫素),下午与阎力接咪出院。

28日:咪今检查,CA125:38.1,尚可,但有少量腹水,咪的心理负担加重。各方打听,说唯郭林气功可以救危。

说到这里,我告咪咪说:有一天见到柯岩,问咪病,她极力动员习练郭林功,说:“请相信,郭林气功能够救心,从而救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既然看似没有希望的人能通过顽强的抗争活得健康而美丽,我们为什么不能?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对咪咪说:美国制定20世纪两项宏伟的计划,一是登上月球,二是攻克癌症。结果,阿波罗号1969年就登上了月球,攻克癌症仍然难于上青天,中国的抗癌英雄们却用他们的生命证实了癌症确实≠死亡。柯岩写的《癌症≠死亡》向癌症宣战,喊出绝路反叛的第一声,感动了中国。事实证明,医学的发展越来越证明主体意识也是免疫抗体,精神效应之神奇,得到国际医学专家一致的认同。

咪咪听得入神,满口答应,说:“事不疑迟,明天就练!”

30日:晨,咪催我起床,骑车带她到地坛练郭林功。为了避免练功而受凉,刘茵跑商场终于购得一件韩国羽绒服,雪白雪白的,咪咪试穿照镜子,非常合身,咪说:“500元,太贵了。”今天,她穿戴起来,挺精神的。我腿长,停稳自行车,让咪咪后座上坐稳,腿一蹬,“走!GO!”小路颠簸,一颠一呻吟,一颠一心痛。咪情绪颇佳,练功极其认真,银白色的咪在阳光的聚焦下一扭一扭,闪闪发光。咪说:“感觉好极了!”练罢,到地坛的展销会上购物,咪各送皮手套一副给家人。咪说她来地坛的收获是:“自得其乐,不去想病,不给家人添麻烦。”返回后,大家热烈辩论“对丝丝教育成功不成功,为什么成功?”

11月

1日:咪早上浑身发冷、发烧。去医院门诊,结论:似原处复发,须手术,然后化疗。最怕听到的消息,来了!

咪躺在“妇2”排椅上,很累的样子,仍发烧,叮嘱说:“爸、妈,回去休息吧!”终于找到黄大夫,黄说:“现在右边也发现有了,而且更厚,对面又长出更大的,无法手术,看来,‘紫素’未起作用,回头再与郎大夫商定方案。”刘茵失声哭了。

刘茵对我说,陆刚这次要支票时,得知《文艺报》已经发不出工资,最后说:“本不想告诉你,因为你近来球部溃疡犯了。”我说:“我们切不可哭哭啼啼,给咪雪上加霜。”

咪晚又烧到38度多。

10日:咪上医院检查。白血球升至6400。进诊室时,我叮嘱说:“放松,轻松些!”郎大夫与老黄大夫亲自摸诊,讨论后让潘大夫转告:“比小黄大夫原来说的要轻,肠子上的可能是粘连或术后肠管……腋下的包不是转移。是否复发未定,先作6次化疗(仍上“紫素”),然后看看要不要改作‘周疗’,此疗法正在推广。”这是我和咪咪认为的“最好的结局”。咪最怕手术改道。但重新化疗,耽误练功。我说该手术就得手术,以免肠梗受罪。咪说:“爸,咱们等候命运的裁决吧!”

18日:晨送保温杯直奔人工湖,咪练功神情专注,林间小道上一步一扭,慢慢腾腾,摇摇摆摆,悠然自得,配上纯白色的羽绒服,活脱一只漫步的白天鹅。

意外地发现咪长出头发,细如嫩苗,煞是可爱!

24日:大风,天寒地冻,我骑车带咪上地坛练功,路远颠簸,我多年没骑车子,很觉吃力,生怕颠碎一车细瓷,更怕摔倒。我从车后咪呼吸的节奏,判断出她的惊恐与不安。刚到地坛,咪冻得打战,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为了练郭林的“急救功”,她坚持着,咬紧牙关。

12月

1日:咪、张帆等人凌晨3时仍未入睡。我4时起给黄院长打印传真稿,6时按时叫醒咪去晨练。咪肚疼,我们分别按摩涌泉穴。咪和我仍去地坛,咪未穿毛裤,特冷,打电话让小周送裤子。我返回方庄,张帆怀孕,肚子越来越鼓,阎力指着张帆说:“得把她当大熊猫养着!”咪说:“阎门有后,大喜!感谢黄院长那几服神奇的草药。”咪下半夜腹疼加重,阵痛,伴恶心、乏力,潘大夫说过:可能肠子不通。

7日:上午第17次化疗即第四轮周疗(紫素)。B超结果:“盆腔内低回声,复发?右肾上腺区低回声(需除外肝右叶占位),考虑转移。少量腹水。”B超结果交请沈铿、潘大夫,说做CT后再考虑下一步。立即电传黄传贵。丝丝感冒,晚去咪家,咪情绪尚好,让小周车子带她到赛特,回来时吃着蛋卷、冰激凌。咪主动宽慰我们说:“我看透了,这种病成心折磨人,我也下决心了,跟它迂回到底!”

8日:咪上午仍去地坛。上月只少量腹水,这会儿怎么上去这样快?“周疗”如果无效,无异于折了最后的支柱。CA125∶73.1!黄大夫沮丧地说:再做手术困难了!

14日:第18次化疗(紫素)。白血球3300,CA125∶74!

21日:第19次化疗即第六轮周疗(”紫素”),打完6个周疗休息一天。但我奇怪,11月1日黄大夫说过:“看来,‘紫素’未起作用。”为什么不给换药?

31日:咪心电图,“肝肾全”均正常,惊见CA125∶126(太高了)!咪告我说:“检查指数像上法庭似的,一一取证。”

20世纪的末日就要到了,咪咪的身体也到了最后坚持的阶段。她强打精神大睁双眼看周围与她30多年来息息相通的亲人们,看她生活过的30多年的美好世界。她千方百计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用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睛扫描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亲身感受的人情世相。她在亲人面前天真地笑、疯狂地闹,说明她心的深处在绝望地哭泣,但哭不出声来。我太理解女儿了。患病以后,她的心思不完全用在治病上,而是用相当大的耐心强颜欢笑博取亲人的欢心,担心我们把自己的生命搭给她,为她付出的太多、太惨!我太理解女儿了,所以,暗中坚持代为喝尿、作试验,为我苦难的女儿甘愿受苦,亲自为她踩出一条逃生之路,让女儿感受亲情的巨大付出,对于挽留她的生命绝非徒劳。然而,试验的结果,我的身体毫无强化的指征,怎么能让命若游丝的女儿再受无谓的折磨呢?一切美好的憧憬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

我不喝尿了,它无效!我已经从1998年12月1日喝到1999年3月1日,又继续喝到1999年12月31日的此刻,整整一年,向女儿和家人保密整整360天!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它无效,救不了女儿的命,不过是一次对亲情宽慰性的期待和考验。我没有向任何亲人透露过我的试验和试验失败的消息。

新的一年开始了,这是女儿最最关键的一年。上苍保佑,让我们的咪咪绝处逢生,让我们问心无愧。

2000年

元旦:纷纷贺年。

3日:风雪天。咪电:“除CA125:120(太高了!)外,其他正常。”

4日:第20次化疗。

11日:上午第21次化疗即第8轮周疗。

18日:咪第22次化疗即第9轮周疗。

20日:情况不好!咪肚胀痛,食欲很差,强忍着坚持,如约到医院大检查。B超竟做了45分钟!提示:“右肾上腺低回声(转移CA,需除外肝CA);腹水增加很快;膀胱右后方实性占位,复发?”

咪一回家就躺下了,心情沉重。

危险的信号!我心如刀绞。女儿啊,太难为你了!

只有这种关键的时刻,才越发显露出咪咪沉稳的气质:自尊自律,自己的罪自己受,尽量不累及别人。

来了好消息:丝丝评上“三好生”,全班共三名,这一消息让咪忍着痛绽开笑容。此刻,我的女儿一定十二万分地想见见她可爱的女儿,心里一上一下的,可是她没有任何求见的暗示。爱到深处实在是不忍啊,这也是一种折磨,是精神上的,比肉体上的更钻心。

23日:周日。大风,很冷。上午又一块儿商量怎么治疗的大事,众人愁肠百结。最为紧急的是腹水、肚疼,可否考虑先抽腹水?但抽了又涨,涨了再抽,很受罪。不抽吧,又怎么受得了?

26日:上午与刘茵去医院送CT片,找郎大夫。讨论的结果是:继续打化疗,打二周,换药。根本未提手术的事。离开医院后,到“扶元堂”咨询“灵芝孢子粉”与“康逆灵”二药。晚,咪电,精神不错,说话不少,商量到底要不要再化疗,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无期徒刑!轮番施暴!”

2月

1日:昨将近24时,陆刚急电,咪肚疼,送医院急诊。凌晨5时,拍片,肠梗阻!插胃管,7日内不能吃饭。急诊室联系黄大夫,恐须手术。唉,是灾躲不过啊!

4日:大年三十。咪肠堵、腹痛,无力说话,紧咬牙关,疼得泪水直流。室内燥热难当。吊了好多瓶子,鼻子插管子“减压”。一条条管子,都是捆在女儿身上的绳索。晚,几次插管子插不进去,咪疼痛,刘茵不忍在旁,悄悄躲到病房门外。阎力进去,咪让阎力拉住她的手,硬是咬牙坚持到最后。

9日:旧历“破五”。肠仍不通,医生说让外科看看。抽“肝肾全”!咪情绪明显受影响,眼含泪珠,但不让掉落下来。

17日:下午黄大夫找家属谈话,说咪咪卵巢癌已经复发,肠梗阻未能得到缓解,瘤子粘满乙状结肠、直肠的前壁,即将扩散到降结肠、回盲部,最好的办法是连肠带瘤一起切除,尽量维持肠功能。盆腔的瘤子拿不掉的可能性大,先不管它,现在只能缓解肠梗阻。术后可能有并发症,大便次数增加,容易短路,缓解不好就容易肠漏。现在腹水不少,完了再想办法。

我心里很明白,卵巢癌的最后就是向腹腔和骨骼扩散,肠梗阻很麻烦,几乎堵塞了所有的生路。所幸我明白家属不明白。

咪的病情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阎力带来他和张帆赠咪的生日礼物:一套睡衣和我与刘茵赠咪的白金钻戒,钻戒款式别致,晶莹剔透。咪大悦,说:哎哟,我今天太激动了!又对身边的人笑着说:“结婚13年,我也算戴上钻戒了!”

病房是悲惨的世界,时有呻吟声,有的人甚至大喊:“我不活了!我受不了了!”咪咪何尝受得了,可是她在病房从不公开流露悲观情绪,她坚韧,稳重而有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不含苦涩的慰藉。大人、孩子、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18日:咪今二次手术——肠手术,适逢她38岁的生日,巧了。咪起得很早,5时40分就见她开始洗漱,亲朋一大早纷至沓来,赠送生日礼物,祝她手术成功。咪情绪激动,眼眶闪动着泪光,说:“太让人感动了!最不忍心见到这种情景。”

下午4时咪从手术室推出,回到病房,陆刚把她小心翼翼地托起,轻轻地放到床上,咪面色蜡黄,吸气打哆嗦,说:“嗯——冷!痛!”咪咪好瘦啊,好可怜啊!

19日:今天正月十五,咪术后的第一天。昨夜刀口痛,身体虚弱无力,腰痛难忍,不能平卧,喜欢有人轻轻抚摸痛处或后腰。隐隐的阵咳,牵连刀口,发出少有的“唉哟”声,可见疼痛忍无可忍,见状让人肠断。陆刚抱咪翻身,感觉又瘦又轻,像是抱一床被窝,眼角噙泪,刘茵不由泪下,被我制止。我们不停地揉动腰肢,手臂酸软,不觉累。

手术完后,肠仍不通,咪像安排后事似的对小周叮嘱:“把我借人的郭林气功书《新版:郭林新气功》,一定还给地坛公园气功站,一定别忘记了。”这使我想起苏格拉底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别忘了还邻居一只鸡!我本不该这样去想,可是不由自主。后来小周问咪,咪说她当时真以为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才提醒自己身后的债务——借人的东西一定要归还,我爸妈小时这样教育我。

后来,又叮嘱刘茵说:“妈你记着,我养猪借爸的钱我已经还清,爸不容易!”刘茵说,这孩子,你爸绝对会生气的!(咪咪去世后,整理遗物,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里发现一张支票,不多不少,正好是尚欠的3000元整。啊,咪咪,你怎么省出来的?又何等地劳累?你不病谁病?这件事让我更理解自己的女儿,让我到死也心痛。)

20日:周日。咪拉了,说明肠子通了,好兆头!

21日:医院催账,欠款9000多元,打电话给李兴叶,回答说,阎荷已经支出20多万了,报社现在十分困难,但阎荷的病必须治,《文艺报》准备请求作协领导和基金会伸出援手,下午就向上草拟申请信函。

咪躺在病房靠门的病床上,拉着刘茵的手、摸着她的脸说:“妈,你要坚强!”刘茵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的,你一定要有信心!”二人相拥,泪水直流。

23日:按摩,一如既往,白发人按摩黑发人,一边按摩一边说笑,咪说:“爸真好!病房里的病友都说爸爸好,挺孝敬女儿的。”咪自觉幽默,笑了,笑得自然、温馨,非常可爱,一股暖流流过我的心田。除偶尔腹痛外,咪其他正常。

医药费的困难日益突出。

26日:又发现两处梗阻,又得插胃管,害怕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次还算顺利,放出不少胃液。咪精力不佳,不想说话。作协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回答说作协准备拨款。刘茵电谢。

插胃管意味着病情进一步加重。

28日:咪仍不适,痰多而稠。咪对刘茵说:“我气如游丝,一点劲儿也没了,恨不得爬到楼顶跳下去!”又恳求说:“一,不要带丝丝来!二,不要抢救我!”

刘茵暗中落泪,她的泪快要流干了。

3月

1日:无意中发现一张废纸,咪的笔迹,零乱然清晰可辨。夜不能寐,凌晨4时,她在尿量和体温的登记簿上信笔写来,日期不详:

天空湛蓝,我诞生了,磕磕绊绊长大成人,世界真美好。

不幸我被击中,守着病床,呼吸着酒精挥发的气味。想起臧克家的诗句,天花板这页书永远读不完,也永远读不懂。

假如没有我呢?真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我宁愿世上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痛苦中的挣扎,不尽的日日夜夜。无奈!

辗转反侧。打起精神来吧!假如世上没有我,我就看不到神奇的地球、和煦的阳光,以及我深爱着的人们。

不敢张口,难为情地嗷嗷待哺,这美食之都、饮料王国,没有我的份了。一天不如一天,一阵儿不如一阵儿,就是穆铁柱,也会变成巩汉林。无奈!

假如世上没有我,此刻,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便没有劳碌、失眠、消瘦,真的,我不愿看到。你们开心吧,轻松、惬意、欢愉,我好欣慰!谁又让我这样深深地爱着?无奈!

无畏!使出浑身解数来,咬牙、跺脚,掀门帘、露一手!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让痛苦把幸福衬托得更加美好、更加甜蜜。

苍天有眼,愿我所爱的人们平安健康;长夜难明,感谢上帝赐予我写字的力量。

世界更加美好,天空依旧湛蓝。

2日:亲人们传阅完这张纸片,说:“这是‘静夜思’啊!意境深邃。”我对咪咪说:“难怪大家盛赞,它具有共同的人性内涵,感人至深。”咪咪却说:“个人的隐私,不外传!”

咪仍咳,有痰。大夫换班时特意交代说:“张茜、阎荷两个最好看,病也最重,要注意观察。”啊,两个重病的“睡美人”!

两个“睡美人”的病确实最重,手术后效果不佳,无法拔掉胃肠的减压管,情况紧急。两个女儿的母亲刘茵与王玲商量,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孩子治病,哪怕倾家荡产。她们赶往和平门一家肿瘤门诊询诊,希望获得医治肠梗阻的验方,无果而终,又到肿瘤医院找专家问诊,专家大声说:“癌症肠梗?全世界拿它都没有办法!”败兴而归。归途,刘茵丢失一袋豆包,回到病房后咪咪奚落妈说:“今天幸亏是豆包,不是钱包。”

5日:周日,惊蛰。肠道又堵,今天通了,亲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拉了!通了!”喜讯频传,大哥陆勇高兴得大哭。

咪电,今李兴叶、韩小风和工会领导3人送来作协和报社同志的捐款,上写:“阎荷,我们牵挂你,希望你早日回到我们中间(几十人长长的签名)。”咪极为感动,说他们真好,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我真想他们!

刘茵《中华文学选刊》和《当代》的同事们为咪咪捐款,咪感激莫名,说:“妈,我不能收,人家是因为你才捐的,大家都不富裕,我坚决不收,你一定退回去!”

9日:由于咪咪拒收,刘茵只好把捐款原封退还。但是脚印不依不让,非收不可,说:“大家看你太痛苦了,不知道怎么帮你,只想多少替你分担一些。”刘茵做通咪咪的工作,答应只收下脚印的一份。

10日:周明电,吉狄·马加说,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已经收到《文艺报》申请救助的信函,拟以拨款的方式予以解决。

阎荷惊动的人太多了,我们心存感激,不安,想得很多。人间自有真情在,人活一世,哪怕草活一秋,死活也要与人为善。

13日:咪今出院,正像上月18日肠手术恰巧是她38岁的生日那样,今天正好是阎荷、陆刚结婚15周年纪念日!太巧了!

咪出院回家,陆家兄弟炮声相迎。一踏进门,迎候的亲人就踩爆满屋子五彩缤纷的气球,噼噼啪啪,像鞭炮一样,亲人们拍手相迎,一片欢乐的景象。咪激动不已,进到卧室后,往床上一躺,伸直腰身,叉开四肢,大声说:“家里真好!回家真好啊,回到家简直像进了天堂,家多好!小周,把电视打开,把冰箱打开,想看什么看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咱也好好享受享受!”

陆家兄弟设宴庆贺,咪摸着丝丝的脸说:“差点见不着你了!妈妈以为这次住院再回不来了!”丝丝紧紧地偎依在咪咪的胳膊上,十分亲昵。

咪咪终于熬过不吃不喝和刀剪挖心之苦,说说笑笑,说不完、道不尽,其乐融融。今天好不快活!

晚,咪来精神了,与刘茵、陆刚非要来方庄看望身怀六甲的嫂子张帆不可。姑嫂拉不完的家常话。

22日:腹部仍然饱胀。为了改变病房里悲凉的气氛,女儿总是主动拿亲人开涮,说:“看看咱们家的人都起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呀,硬邦邦、干巴巴!什么烟缸儿(阎纲),烟粒儿(阎力),再来个烟盒儿(阎荷)!”“咱们家不但有做鞋(中国作协)的,而且有舞鞋(中国舞协)的,到了儿不定还有锯鞋(中国剧协)的!”这时,再沉重的心也会放下,快活一瞬。

29日:可恶的肠梗阻又来了,需要香油灌肠,刘茵打回香油,灌下去,我又上上下下抓中药。梗阻有缓解。

4月

5日:张茜走了,她,一个不满20岁的大三学生,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多么聪明伶俐,又多么不幸的孩子啊!除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外,她和阎荷长得都好看,同病相连,多可惜啊,先咪咪一步走了,这种痛苦和刺激无以言表。

8日:咪咪双手的血管变硬,无法进针,史大夫为咪作静脉插管手术。甄颖站门外,看见下刀子,钻心地痛,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暗中抽泣。术后拍出片子,沈大夫看后说:管子下得深了,不行!来进修的史大夫同咪咪商量:“能不能再做一次,把管子往外拔出一寸,阎荷你看行吗?”咪咪面有难色,说:“太受罪了,大夫!”史大夫有愧,说:“阎荷,对不起,知道你疼,我一定轻轻地给你做。”做完后,刀口很痛,甄颖已是满脸泪水,长叹息:“老天爷啊,你不睁眼!”

一位新来的实习医生毫不顾忌地说:“得加营养,补充白血球、蛋白血球等,当然是自费。实话说吧,这病,最后都是人财两空!”

11日:果然,上“大袋子”了,一种每天按化验结果配制的高营养吊针,整天整天吊着,一点一滴地维持着生命。“大袋子”——救命袋!

从此,咪咪与吃喝绝缘,直到三个月零七天的7月18号。

12日:咪咪不好意思地说:“爸,我特想‘吃’一种东西,但太贵,你能现在就去买点回来吗?”“没问题,说,什么?”“对面商场就有,不过太贵。”“只要你想吃,我们巴不得呢!”“腰果!”我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商场。除了腰果,还买回咪咪爱吃的辣粉皮,咪咪一见,迫不及待,猛嚼猛吐,连声说“香!真香!”我的眼泪直往肚里淌。

13日:刘茵一进病房,就把500元往桌上一拍说:“想吃你就买,想吃啥买啥,盼你多吃呢,千万别省着。”

甄颖来,后阎力来,聊天。咪说:“本来不想说话,可今天上劲儿了。”

真要感谢小甄,她不仅对咪咪特别好,在咪咪身上所倾注的是不惜一切的爱,而且自视为女儿替咪咪尽孝,连祝贺母亲节之类节日也不错过。小甄年轻,高挑个儿,两眼有神,手脚麻利,心软又心细,英语好,喜爱文学,写的散文常带感情,在一家有相当规模的外企上班,工作再繁忙,也要跑医院看护咪咪,咪咪看见她就高兴。

咪心跳240!大夫吓坏了,推来心脏监视器,渐趋正常:110。咪又想吃炒腰花,我飞快地弄了来。

17日:小周送来我们陕西人用面粉蒸拌的“菜疙瘩”,还有红烧带鱼。咪大嚼大“吃“,还不尽兴,想吃冰糕,我立马下楼去买。当我要离开快下楼时,又被咪咪叫了回来,要多买冰糕,说她要“好好享受生活”。见我上上下下、跑跑颠颠、不辞劳苦,刘茵不无感伤地对我说:“你算‘妇二’病房里家属中最年长的,66岁了!”我说:“可不,小70的人了!”“真不忍心!”我说:“没事儿,我只求干活利落,不计年齿。”刘茵说:“记得你们参加鲁迅散文奖评选时,咪咪也是上上下下、跑跑颠颠……”我说:“咪服务周到,没有叫过苦,估计那时她已经生病,可怜啊!晚上忙完了,她来陪我,走路总是挽着我的胳膊,苏予看见,说:‘阎纲,你有个多好的女儿啊!’”

22日:阎荷喜欢读小说,我给她带来写法别致的《人寰》和着眼人性的《大明宫词》。茅盾文学奖评奖开始,她又点名要《许三观卖血记》和《尘埃落定》两部长篇,说:苦中作乐,难得多一份额外的享受。后来她将这些作品推荐给甄颖和潘大夫。

其间,雷达叔叔前来探视,雷达说:“咪咪,咱们常常谈足球,你记得吧?谈马拉多纳你记得吗?”咪咪也是球迷,雷叔叔又在球赛现场解说,所以常常发表议论。咪说:“是啊,我还读过你写足球的名作《足球与人生感悟》,真棒!”雷达说:“在干校,我和你公婆一个连队,他们都是好人。你在文化部大院(《文艺报》)上班时,好像不是正式工作人员,可现在已经是副处级了,进步很大,不错不错!”咪说:“不值一提,我只想做个好编辑。”后来雷达见到刘茵,说:由于我和你们的关系,又由于有共同的爱好,所以同咪很谈得来,谈话很轻松,没有距离感,咪咪很懂事,净跟我开玩笑。她对《许三观卖血记》非常赞赏。她是淡泊情怀。她没有流露悲苦情绪,非常可爱!

雷达和我都是这届茅奖的评委。

24日:我穿得多、走得急,浑身冒汗,进屋见咪痒得难受,不及脱衣,即刻按摩,加大力度和频率,汗流浃背,不觉累。至夜深,咪催我回去休息,我怎么能离开呢?咪生气了,我理了理她的头发,一步三回头,从病房消失。

28日:张锲、周明、李炳银、程树榛等作家叔叔看咪,深表关切。周明说:“咪咪,你真坚强!”咪说:“病也坚强!”

晚10时带冰砖到医院,咪给我看化验单,指数均飙升,CA125升到吓人的高度:超出好多倍!

咪又高烧,38.5,神情恍惚。

咪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句诗:“春恨秋悲皆自惹……”然后问我:“下句想不起来了,是《红楼梦》里的吧?”我说:“是的,好像是‘太虚幻境’里的对联。”咪说:“爸你给我查查。不,干脆给我把书带来,咱家有《乾隆手抄百二十回红楼梦稿》,明天就给带来!”

我劝咪少看书,咪说:“睡不着啊!”

我不知道咪咪病中怎么想起‘太虚幻境’来,回家即刻查找,下句是“花容月貌为谁妍”。

5月

1日:五一节,咪体温下降。

张锲说,作协同志都说阎荷好,他很喜欢阎荷。《文艺报》的同事探视,都对我们说阎荷不惹是生非,大家都喜欢跟她聊,她守口如瓶,不传话。

贾平凹在电视上大谈夫妻异性如何相吸的秘密,提出异性相处,怎样才能相爱的话题,平凹说得有情趣,同没有情趣的人相爱就没有味道。咪大发议论,不相信“我爱他劳动好,我爱他学习积极进步快”能成为择偶的标准。就说我吧,有人说,我找了个行政干部,他们不了解,陆刚人实诚,能耍活宝,特逗,厨艺高超,他做的菜我特爱吃,我们一起挺愉快。

5日:又发烧38度,咪拉住我的手说:“爸,你记得吗?1979年,你47岁时,也在协和医院这里住院,我也像你现在陪护我一样地陪护你,做胃平滑肌肉瘤手术。你说:‘活到60岁大宴宾客。’爸,我能活到47岁吗?”我的心一动,紧紧捧着她的脸说:“咪你说哪儿去了!”

至24时,夜深了,咪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方庄休息。我离开时,咪挣扎着给了个甜笑。我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咪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又开始在黑暗中挣扎。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不能,在这些推让上,她很执拗。

万籁无声,伴女儿苦度疼痛的阴森的长夜已经罩下了帷幕。

9日:雨。晚,咪竟烧到39度!咪说:“《尘埃落定》我一直压在枕下,早看完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和它相媲美的。”我劝她少看书、多休息,她说为了休息才看书,用审美抵御痛楚。

入夜,当我要离去时,咪全身疼痛,要我从枕下抽出《红楼梦稿》,她费劲地翻阅,此刻的咪,与其说要用审美转移疼痛,不如说借助“太虚幻境”“薄命司”的禅机穿越漆黑的生命隧道,苦度又一个阴森的长夜。

18日:咪仍不适,吐,腰肢断裂般地疼痛,她说“此系高位梗阻所致”。

刘茵从医院来电说:“原来是胃管出了问题,基本畅通后,咪咪轻松点,有说有笑。”又说:在周而复的长诗《周恩来》讨论会上,张锲主动对她说:“4月份已戴帽拨给《文艺报》6万元,给阎荷专款专用。”

感谢亲朋好友,感谢大家没有忘记一个重病的女子,她已经命悬一线。

因为近日给咪不停地使劲按摩止痒,我全身肿痛,我警告自己:“你得挺着,千万不能倒下!”

23日:咪腰疼得很厉害,这是癌症已经全面扩散的信号,身边片刻不能离人,大家转换着给她抚摸连带着按摩。咪咪双眉紧锁,好女儿,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一幕幕回首往事——听广播、听音乐、与亲人谈笑、多方打探消息、察言观色、沟通亲情,最后体味短暂的人生况味?你情绪低落,是不是陷入奢望的低谷,又不甘心,想继续坚守执着,忍受着起死回生前望不到头的撕心裂肺?

唉,人的一生在生生死死上、迟死早死上伤透了脑筋。谁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人们总期盼着长命百岁;谁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人们对“生命科学”的兴趣日浓,想弄明白灵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永存?人总是要死的,但人可以死而复生——更高意义上的不死。《金刚经》有个著名的禅语:“佛说——即非——是名。”即“说是什么,就不是什么,也就是什么。”如说生,就不是生,也就是生;如说死,就不是死,也就是死……想哪去了?

25日:晚咪肚痛,必是肠梗阻作祟。夜高烧38度多。虽然一分一秒地苦撑着,可是女儿神态平静,表情自然。

咪咪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肠梗阻插着胃管,腹水向两肺进逼,呼吸极度困难,不停地■气儿。癌细胞不断地侵蚀五脏六腑,全身性的巨痛和奇痒,像一双双粗暴的魔爪伸向她的喉咙。……我觉得天马上要塌下来。

29日:刘茵从咪的衣兜里抽取卫生纸时,忽然带出一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一直装在上衣口袋里秘不示人。咪赶紧捡起又塞进衣兜里。“秘密吗?”咪按紧衣兜不放手:“嗯,秘密!”

是女儿和女婿在一张记录体温和尿量的纸张上用笔作心的交流:

陆刚: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阎荷: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陆刚: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阎荷: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陆刚:从今天开始,咱俩谁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吗?

阎荷:这些都是心里话,因为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们,你们招谁惹谁了,正常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陆刚: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阎荷:谁也别替我受苦了,还是我一人承受了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他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陆刚: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希望,咱们俩就要坚持,为了我,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阎荷: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你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肠梗阻太讨厌了!

陆刚:生病没有舒服的,特别痛苦,你遇事不慌,想得开,我看是有希望的。

阎荷:你看不行,你是大夫吗?(玩笑)

陆刚:你知道多少人惦着你呀?

阎荷: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我真的爱大家,爱你,爱丝丝,爱咱们这个家,都爱疯了,怎么办?真羡慕你们正常人的生活,自由地行走,尽情地吃喝。没办法,命不好。酷刑!胃液满了吧,快去看看!

此番对话,让我陷入不尽的沉思。这是女儿坦然的凄楚、无望的回望。我想,咪咪此刻的心境正如印度奥修说的:“将每件事蜕变成一个庆祝、一首歌或一支舞的艺术,我称之为真实的宗教。”可爱的小咪咪啊,你危亡救存之秋的美丽,教我彻夜不眠!

30日:晨起,推咪到花木葱郁的西花园,这是个世外桃源,是海阔天空、赶超自我、自由想象、无限憧憬的理想空间。咪咪看天看云,突然重复着她从前说过的话:“天空依旧湛蓝……”接着感叹道:“爸,我想飞,我要飞,即便插翅高飞立刻掉下来。”我摩挲着女儿的头,再轻轻抚摸她的肩,心想:我怎么才能给女儿找到一把开心的钥匙呢?

咪提醒我说:“爸,原来送你‘广结善缘’的后面,再送你四个字:‘及时行乐’,总共八个字:‘广结善缘,及时行乐!’盼你都能做到。‘及时行乐’虽然俗点,但不能不为爸的健康着想,爸太累了!请原谅我找不到更贴切、更雅致的词语表达我的祈愿。”

我说:“这8个字的祝愿我记住了。”又补充说:“爸不累,你病了,我不敢老。”

6月

1日:咪对刘茵大发感慨,说:“我招谁惹谁了,让我和你们受这么大的罪!”

越来越明显,死神一步步逼近,我的女儿越来越不安、烦躁,她作好思想准备了吗?

咪咪,你为什么不大哭一场呢?你自小爱眯眯笑,妈妈才给你取名“咪咪”。你不爱哭,打针不哭、心跳220不哭,拉练鞋底磨透忍着不哭,不认错妈妈把你关进漆黑的小壁柜里关禁闭你都不哭,为什么提琴断了弦你以为把琴弄坏却哭了?为什么十里长街目送周总理的灵车你大哭不止,今天遭此大难你暗自垂泪,当着人面却从不哭出声来?咪咪,你哭吧!

悲极而泣,悲痛之极就要哭,忍着不哭,是超越悲痛极限的坚韧。

我想起常为死亡困扰的蒙田,他说:“对死亡的修行就是对解脱的修行。学会怎么死亡的人,就学会怎样不做奴隶。”生性敏感的女儿,对此已经了然于心,早已作好明智的选择。

咪咪一定在作最后的选择,她也许选择好了,我敢肯定,她不会选择眼泪!

5日:一大早,连带全身的枷锁(吊针、胃管等丝丝络络),把咪移上轮椅,推咪去西花园。花儿醒来了,鸟儿飞来飞去,虫儿唧唧鸣叫,相互交流感情,水灵灵的,自由自在的,一切都还活着。露珠儿闪着银光,最新鲜,打湿了我的裤角。好景致,好心情,什么话也没说,父女都把自己融入忘我的大自然。

想起小时笑眯眯的咪咪,听话,脸上老是挂笑,一双小辫儿,扣襻儿的黑布鞋,也是水灵灵的楚楚可人……真不敢再往深里想。

17日:下午,甄颖给咪按摩双腿,病房的人都在小睡,咪向甄颖透露心声,说:“颖儿,我只求能像健康人那样坐在环境优雅的西餐厅里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哪怕只喝一杯咖啡,望一望窗外的景色也好。我希望老天爷开恩让我拔掉身上的管子,再回去看一眼我的家,我愿像你们一样正常地行走,陪家人去看大海,慢慢在海边散步。如果老天爷续我一命,我将加倍珍惜,一年到头都行善事。可是现在,我完全绝望了!”

下午2:30,咪呼吸突然急促,忙叫大夫。众人心急如焚。周六主任医生休息,周大夫与一位刚刚做完手术的实习大夫给咪检查、治疗,咪呼吸依然不畅,时有抽搐。

18日:周日。咪发高烧,呼吸急促,甚于昨日。甄颖告急。抽胸水,吸氧,护士推来心电监测仪。一见我来,咪拉住我的手,以极虚弱的声音说:“爸爸节日好!今天是父亲节!”我眼眶一下子湿了,不觉滴下泪来,忙吻她的前额:“谢谢!谢谢!爸的好女儿,谢谢!”

咪喘急,十分虚弱,心跳140~150,血压:90~105/80,烧38度。刘茵要换我休息,咪不让我走。护士说:“晚上要叫她老公来,把今晚躲过去。”

陆刚回羊宜宾睡了一觉,晚上又来。咪以微弱的声音告诉陆刚:“不要遗体告别,不要墓地,开始你的新生活。你一定要答应。”陆刚不语,咪又催问,陆刚无奈,嘴边硬挤出两个字:“答应。”

咪咪命悬一线,听见死神的敲门声。

19日:李兴叶来电,说《文艺报》已经发不出工资,医药费只能报25%。

20日:咪不停地■气。史、潘等三位医生分别嘱咐说:“阎荷病情发展得很快,一天不如一天,家属要作好准备。”

监视器:140多,80~70~93,血压105/90。又忍痛作“血气”,大腿根先打一针,然后抽动脉。咪说:“能不能不抽?我的血管全瘪了!”“必须抽!”血送化验室。甄颖噔噔跑到三层血气室取结果,看见还剩余一管血,甄颖急了:“她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还往多里抽?”护士说:“动脉、静脉离得很近,难保抽准,所以抽了两管……没用了,想拿就拿走吧!”甄颖过悲,哭了,控诉般地:“阎荷哪有这么多的血让你浪费啊!她说过:‘我最怕抽血,身上还剩几滴血啊!’我真想把这管血让阎荷喝下去!”咪腹水增多,涨得很快,又让拍片。商量如何应急,我坚持:减少痛苦刻不容缓!

阎力单独陪咪时,咪咪叮嘱他:“陆刚工资低,以后你们多照顾丝丝。”甄颖解释说:咪对婆家人只说照顾陆刚,说“他收入少”。对娘家人只说照顾丝丝,意指丝丝快没妈了。一片抽泣声。

晚,咪问:“爸爸呢?”咪想我了,我刚回方庄,旋又赶赴医院。见两家大人和甄颖都已在场,眼圈红着,气氛紧张。我紧紧攥住咪咪的双手,痛不欲生。

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巨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谁受得了啊?而且,不间断地用药、作检查,每天照例的抽血、挂吊针,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绳索,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

咪上气不接下气,喘急,像马上要窒息的样子,非常痛苦,连吸水润唇的力气都没有,却拉过我的手亲了一下,说:“我想为你们坚持,可我不行了,千万个刀子在我全身里里外外乱扎乱戳,我受不了了。爸,让我早些解脱吧,爸!”我尽量不让泪水滴落在女儿的脸颊上,问大夫“怎么办?”大夫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咪喘急,一点力气也没了。胸外科两位大夫来,提出应急方案:抽胸水,腰部穿管子,但又说,不保证根本缓解喘情。阎力问:“如果是你的亲人,你能让她打一个大洞受这么大的痛苦?”我们不忍,没有同意。陆刚签字:“家属拒绝一切创伤性的抢救措施。”一阵大喘,一阵慌乱。

咪愈喘愈烈。潘大夫说:“胸水这么多还能不喘?”她建议立即作个小手术,只打一个小孔看看,我签字同意。气喘很快缓解,咪咪恢复常态,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23日:7时,张锲电,5万款已下拨《文艺报》,阎荷专用,不得挪作他用。李兴叶电,张锲刚才通知此事,说张对咪很关心,说理解《文艺报》的难处。《文艺报》同仁闻讯都很高兴。周明电,详细介绍说:张锲昨从医院归来后,即召集办公人员和吉狄·马加等在他办公室开会,说阎荷是阎纲、刘茵的孩子,工作一直表现很好,一定得给她治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请吉狄·马加拨两三万应急。吉狄·马加满口答应5万,张锲站起来鞠躬。晚致电吉狄·马加:“十分感动,代表全家,非常感谢!”

26日:刘茵中午上医院,肩背手提(冰镇哈密瓜、西瓜、冰块、牛奶、豆浆、圣水——遵小金嘱敬佛求圣水,要咪咪经常带着),迎着大太阳,手执遮阳伞,满脸通红,汗水挡住视线,她最怕热,狼狈之状感人。近几个月,她都是这样肩背手提。

咪咪坐在床上,神情沮丧,当架起床桌,不停地“吃喝”时,精神头儿来了,我便与她交谈。我说:“咪咪请慢用……还要点什么?”咪笑了:“再来二两老白干、一盘花生米!”

陆家二哥二嫂送来的两碗刨冰,咪一会儿又“吃”光了。据刘茵统计,咪今天“吃了”半盒饭,两碗刨冰,半个哈密瓜,16个李子,还有杏干、桃和樱桃,半个西瓜,最后又找补了1/4的哈密瓜,“喝”了两杯肯德基饮料,一大瓶酸梅汤,4袋牛奶,最后又干掉一个西瓜的1/4。看着咪咪饕餮成这个样子,我心酸不已。

肠梗阻的患者可怜啊,咪咪所谓的“吃”,只能是象征性的,就是满嘴转着圈儿细细地嚼,咂吧咂吧滋味,然后吐掉;咪咪所谓的“喝”,就是在口腔里多停留一会儿品品味儿,然后又不舍地吐掉。医嘱万万不能咽到肚里,不然潴积到胃里下不去要受大罪。这就是肠梗阻病人哭笑不得的“吃”“喝”,这就是肠梗阻患者大饱口福的“盛宴”!

咪说:“我一天吃了近百元,唉,不吃又怎么样?等我连嘴都张不开的时候,你们要后悔的。”

27日:我送来冰块、西瓜、哈密瓜、圣水等。咪上午又抽胸水。

甄颖送鲜花来,顺便带来两杯加冰块的咖啡,咪“吃”得不亦乐乎。邓睿送荷花来,说:“咪咪名字叫阎荷,还真像这荷花似的,出污泥而不染。”

说到荷花,我告咪咪说:开会见胡殷红,也说,我从认识阎荷的那天起才慢慢地喜欢荷花。咪咪说:我和胡殷红面对面办公,为了不影响别人,我们采取笔谈的方式,她的纸条上叫我“小孩”,我称呼她“阿姨”。我递给她的纸条上方是“哥们儿”,下方是“老弟”。日子久了,她叫我“咪咪”,我叫她“红姐”。我承认,我是她的“垃圾桶”……

入夜,咪高烧39.2℃,挺吓人的!咪说:“不要紧,今天太激动。”

30日:咪高烧,39.9℃,我与陆刚、甄颖、刘茵4人共同护理。我带来的哈密瓜、特爽、冰块,她已经没有食欲。晚10时多,烧退。我拉陆刚到护士台前,又劝他值夜班,说:“陆刚,你听好:长夜难眠,你还能陪咪多久呀?”陆刚说:“丝丝在家,洗澡、做饭、洗衣,你们弄不了,咪咪反倒不放心。孩子太小。”非常委屈的样子。

7月

1日:咪今较正常。天奇热,报40度。

咪下身疼、痒,说:“爸你看,长的这什么地方呀!真受罪!”可以想见,生来好洁的咪咪正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又多么难堪!全医院甚至全国都没有能止住这种奇痒的特效药。听说只有友谊医院研制的一种药物尚可管用,陆刚千方百计从友谊医院弄来这种药,立见效,但只能对付20分钟,过后瘙痒依旧而且小便刺疼。就是这种药也快要用完了,咪咪怎么忍受啊?陆刚电请阎力设法找朋友弄些超强的麻醉药救急,可哪里弄得到啊,有这种药吗?阎力说他哪怕上天揽月也要打听个水落石出。晚上天更热,咪咪在病床上挣扎。

4日;咪烧38度多。天闷热难当。咪想喝绿豆汤,我将绿豆汤熬好,另有冰镇西瓜、西红柿、冰块等,顶着大太阳骑车送来。五颜六色、整整齐齐,一应花样,在餐桌上摆好,像是正经八百就餐似的。咪说:“爸刀工好,切得玲珑剔透,像工艺品,真好玩!”每当咪准备好餐具开吃之时,我总是说:“请入席,就座,先喝点什么?哈哈,跟真的一模一样!韩国料理,跪式服务。”父女俩苦中作乐,相顾一笑。咪精神不错,舞刀弄叉,细细地嚼,慢慢地吐,顺便用舌尖润润干裂的双唇。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又‘吃’又‘喝’,什么牛腩腰果,什么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吃了这么多东西啊!够了!知足了!”

咪咪说着说着,全身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她咬牙仄了仄身,冲着陆刚喃喃自语:“这次住院怕是出不去了……你们放心,我不会泪流满面同你们告别……”陆刚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怕陆刚受到惊吓,紧接着送陆刚一个浅笑,这笑,包含着彻骨的痛啊!

她决心拒绝眼泪。

5日:咪口干心燥。甄颖送来鲜花,她每回送的鲜花都是上班前早早赶往燕莎商城买来的,都是带露的奇花异卉,搁置在床头柜上,病房里顿时有了生气。

陆璐、陆毅二人又送吃的来,屋子里充满亲热。咪咪有意找乐子,要我出个“脑筋急转弯”大家猜。我说:你们听好,说是到瓜地里买10斤重的西瓜,但是只带了9斤半的钱,到了儿,10斤重的西瓜还是抱回家了,怎么回事呀?咪说:“陆刚,注意爸说的‘抱’字。”我说:“不对,不对,陆刚,猜中了我免费给你打一年工。”陆刚抓耳挠腮,结果猜中了,说:“爸记着给我免费打工……”咪说:“爸日夜操劳,跑医院打工,都过两年了!”我又出一题:“明明是假货,为什么还让卖?”咪猜中了:“是假肢、假发。”

提起“假发”,咪咪不由得动了动自己的脑门儿,大家谁也不说话了。

10日:上午去医院,咪做B超、胸透,小周推着,我跟了下去。胸透时,心想有小周和外勤陪伴,或许男士免进,便没有跟到屋里。做完手术出来,咪很生气,斥责我说:“坐那么远!着急时你不进来帮忙……干吗来了?”从未有过的嗔怒!咪长这么大,没见她冲谁发过脾气。大错在我,怪我怨我。咪极度虚弱,胸透时蹲不下去,强忍着疼痛,而且要摘掉头上、胸前丝丝络络的“项圈”和管线,两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极度羸弱的女儿如何忍受得了?我事前怎么就考虑不到?事过之后,咪竟对甄颖内疚地说:“我说我爸,我爸一声没吭。你不知道当时我多么狼狈,疼死了。我对我爸从来没有这样厉害过。”

11日:上午,咪说:“哟,疼死了!”当着陆刚和甄颖的面,又说:“甄儿,我真不想活了。为什么轮上我这么倒霉?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可遭遇如此之惨,整个一个雨果的悲惨世界!……我受的叫什么罪呀,弄得家不成家,妻不成妻……为什么叫丝丝也这么遭罪!什么时候是个头?”陆刚打断咪咪,自己泪水直下。他知道咪不愿看见眼泪,借故出去吸烟,咪不让,他就站在阳台上暗自垂泪。甄颖也哭了,一时不知怎样宽慰咪咪。咪说:“看,我一说这,你们就哭……你们体会不到我,太难受了,心烦,真想大声喊叫,想把眼前这只杯子给扔出去,发泄一下……你们包涵!”甄颖说:“咪,我们知道你痛苦难耐,实在想喊你就喊,想摔你就摔,同房的病友都会理解!”陆刚悄悄对甄颖说:“咪子可怜!咪子可怜!老天不睁眼呀!”

13日:陆刚生日,与咪咪互送鲜花。陆刚说:“这束花是我送咪的,那束花是咪送我的。”咪抓住陆刚的手不放,握着、吻着。

咪催陆刚回家过生日。晚8时,咪给陆刚打电话,知道大妹妹陆璐正在饭馆给陆刚过生日,便在电话里直道歉:“实在过意不去,谢谢陆璐!祝贺陆刚!祝陆刚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乐乐乐乐乐……乐!”通话时间很长,但没有让丝丝接电话。

14日:晚,阎力、陆刚、甄颖、小周来电告急,咪呼吸急促,大夫说:“这次比6月20日那次犯得更厉害。”阎力晚12时赶往羊宜宾胡同,与刘茵商量至凌晨4时。

15日:咪全身剧痛难忍,经慎重考虑后,决定上吗啡。今咪又疼痛难忍,极度乏力,下午吗啡加至40后,双眼紧闭,缩成一团。

阎力送张帆临产住院,正好也在协和医院同一座楼。咪闻讯,连说:“机缘凑巧,咱家要添丁进口了,喜盈门!”咪突然冒出一句“有死就有生!”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咪的双颊浮现出淡淡的笑。

16日:周日。护士告诉家属:“就这两天的事,赶快让女儿看看妈妈!”陆刚火速带丝丝来到病房,咪咪拉住丝丝的手不放,激动又平静。阎力将丝丝送到羊宜宾,她给咪咪打电话:“妈,我到姥姥这儿了。我还想见你!”

咪今多次犯喘。

17日:甄颖捧着荷花来,近来每日一束花,不重样,都很清雅,成了咪咪品格的写照。邓睿也给阎荷送来荷花,此花最深情。

可怜的咪咪,不停地■气儿。我要给她按摩,她摆摆手表示回绝。每回来,我都把手伸进被窝里,在咪双腿的“足三里”穴位的周围不停歇地来回摩挲,此穴可通梗阻。咪曾不无希望地多次问过:“爸还相信肠道能通吗?”我仍然坚持着。我明知按摩无效,但心想,刺激刺激经络,咪咪会舒服一些。何况,通过肌肤的感应好让咪咪与我心连着心。可是现在,她不让我动她了。

咪又气喘不止,发现异常。黄大夫招手叫我出去,征求家属意见,说:“可能就在这一两天,阎荷的情况特殊,我们准备在腹部表面取一小块活组织作研究用,想请家属配合。”我与陆刚表示同意。

晚8时许,咪又让护士抽胸水。护士说:“抽胸水需主治医生批,阎荷,坚持一下吧,等明早8点半医生查房时再抽,好吧?”

早该关灯睡觉了,咪怎么睡得着啊!

病房静谧,昏暗的灯光下,咪咪侧着头,呆呆地望着邓睿送来的荷花,稍一转脸,又怔怔地望着甄颖湿漉漉捧回的那盆通身紫透了的非洲宽叶草。既然咪咪对紫色异乎寻常地敏感,那就让这“红”与“绿”的组合去点燃生命之火吧!

夜深沉,咪咪的余光转向陆刚,望着陆刚出神。陆刚索性倒下身子,抓住咪咪的手,二人相执无言,然后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上与咪共枕,脸和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陆刚问:“这样好吗?”

咪咪声音微弱:“好!这样多幸福!”

咪咪让甄颖取出枕边的小钟表,放在眼跟前的小桌上,她要看着秒针一动一动地旋转,跟着秒针一点一点地消磨漫漫的长夜和一生剩余的时光,眼巴巴地等待晨光爬上窗幔,等待医生给她抽胸水。凌晨一点,她有意把眼睛闭上,双手合着放在脸的一侧,示意甄颖休息。

18日:约凌晨4时,突然,咪喘急,像6月20日那样不停地■气,监视器到了20,血氧50多,低压很低。小甄急呼阎力,小周打电话叫我们速去,我叫醒丝丝。我骑车先到,丝丝与刘茵搭车赶来。

咪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只顾■气,监护仪上显示的数据成为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大家的心随着不断闪动的数字急促地跳动,各项指标均显示异常!我在床前安慰说:“咪咪,咱们想办法,总有办法的!”丝丝给咪咪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约10时20分,咪咪情况急剧恶化,忽然张口,用微弱无力的语调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给我抽胸水?”这是咪咪留给大家最后的一句话!

此时的张帆,预订今天剖腹产,阎力急忙上8楼通知剖腹延期。

潘大夫来,问咪咪:“阎荷,好点了吗?”咪闭目不语,轻轻摇了一下头。我被叫出病房。

甄颖见状,立刻打手机给阎力:“快快,咪咪不行了!”

突然,陆刚传出话来:“快叫爸进来!咪咪是不是要爸?”我急忙进屋坐于咪的右侧,轻轻地吻了吻咪的手,然后拉丝丝过来,靠床坐在我的左侧。丝丝抚摸妈妈的右手,妈妈的指尖已经发青。咪双眉紧锁,半露着插满皮管的前胸,呼吸越发急促,艰难地■气,表情痛苦。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急忙以手示意陆刚。陆刚爬到咪咪的胸前,忽然大声呼叫:“咪咪,咪咪,你睁眼,你睁眼看我……咪,你别吓我,咪,你睁眼看我……”我慌忙将丝丝推向咪的眼前,咪似乎挣扎着要睁眼,却翻出白眼,忽又闭上!陆刚“哇”的一声大哭不止。

甄颖、刘茵、陆璐、阎力围到床前,哭声大作。我抱住咪咪的头轻吻着。陆璐哭喊道:“咪咪,你不要害怕,有妈呢。妈昨晚给我托梦,我给妈说了,咪咪来了你要好好照顾她。这边丝丝有我们照顾……咪,你别怕,你放心走吧!”咪口吐黑水(胃液),监视器里的心电图变成直线。沈铿大夫看了看手表,说:“阎荷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大家记住时间:10点36分。这对阎荷也是一种解脱,大家别太难过,多多保重!大家请出去,我们擦洗、包裹……”可怜的咪咪,一双腿仍然弯着(近些日子一直痛、痒,翘起),小周压咪膝盖,我和陆璐也上手压,怎么压也压不直,小周哭诉着说:“阿姨,春红对不起你,炙腿时烧了你的腿,阿姨,你把腿伸直吧,阿姨!”潘大夫在刀口处取了活组织。

平时严厉的谭老师(护士)这时小心翼翼地将瘘处(也就是咪咪溃烂最严重、痛痒最难耐的地方)用胶布一一粘好,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给你贴上,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对甄颖说:“劝劝她父母,少受些罪好。阎荷是好人!”小周、陆璐、甄颖一起给咪穿衣。甄颖取来一把剪子,说:“咪咪,我取你一撮头发,永远留存……”刘茵痛哭失声,哭诉道:“我5岁没了妈妈,中年……,老了老了又失去女儿——我的精神支柱……”又不禁哭诉着:“咪咪太好了,20多年来她一直陪伴着我,相依为命,她后来搬到双旗杆,我们天天通电话,每到周末带着丝丝回到我这儿,六七年来风雨无阻,一直到她生病,还抽空去看爸爸,说‘我梦见爸爸了!’咪咪啊,你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多大的责任和压力啊!你操尽了心,你太累了,我们愧对你,妈对不起你!……我再也没有女儿了……”整个病房震惊了。

众医护人员齐声劝告节哀。陆家弟兄来,二嫂小高在楼道见陆刚二人抱头痛哭、陆刚接连不断地叫喊:“咪咪没了,我的咪咪没了!咪咪没了,我的咪咪没了!”

咪咪穿好衣服后,护士说:“叫大家进来看看,然后送入‘地2’。让阎荷妈妈不要去了。”咪咪被送到“地2告别室”,进太平间。入屉后,我扑到咪的胸前,想拥抱她——自襁褓中抱出、抱大上幼儿园之后,至今,我没有拥抱过女儿,不承想深情相拥已经不能,最后只好拥抱永别。这是经历了从摇篮、到病床、最后到停尸屉——一个生命全过程的拥抱。我吻女儿的前额,久久不离,语不成声地说:“咪咪,爸不久到天国和你相会。”关屉时,咪因疼痛而弯着的双腿现在仍然翘着,再也压不直了,愣是用力压个半直,才将屉子推入。陆璐又说:“咪放心,在那边有妈照顾!”甄颖失声痛哭,小周扶在我的肩上大恸不已,长久长久的。而我,反倒镇静下来,早已止住了泪水,好像忘却眼前的一切,听见咪咪生前的心声:选择坚强而不选择眼泪!

电梯口正好遇上潘大夫,我说:“两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今天又在这里相遇。”潘大夫说:“阎荷解脱了,阎老师节哀!”

《文艺报》李兴叶、贺绍俊、韩小风来,问有什么要求。我说:“阎荷生前一再嘱咐‘不要搞任何仪式’。她说:‘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非常感谢报社和作家协会!老李,阎荷第一次手术时,你们在走廊上竟然守候了10个小时,我们非常感动!”

陆家其他亲属纷至沓来,从南京赶来的大姐差一步没见上。大家以泪洗面。

花骨朵儿般的女儿,让我想起东方某神学家《死亡的幻想》中的一段话:“生命是很美的,而死亡也跟生命一样美;生命有它本身的祝福,死亡也有它本身的祝福;生命中有很多花朵,死亡里面也有很多花朵。”

女儿惜别,人间一把辛酸泪。生来瘦弱的女儿,在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依然坚守着文静与自尊。当自己意识到生命无可挽回的时候,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从炼狱里对世人发出诉求:人啊人,用爱延缓死亡吧,用爱浇灌生命吧!

美丽的夭亡!她没有选择眼泪!

告别你,36床啊27屉!几个月来饥肠辘辘,水米不进,在每时每刻的残酷折磨中明明白白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电告张锲,他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周明来,一踏进门,放声大哭,我劝道:“别,我还得安慰你了。”他仍抽泣不止。不大一会儿,朋友、同事高贤均、杨柳、田珍颖等等接踵而至,络绎不绝,刘茵的泪水流干了,看东西模糊一片。

甄颖连夜写出祭荷文:

咪咪走好!

咪咪,你上有慈祥的双亲,下有乖巧的小女,还有等你白头偕老的丈夫,你怎么忍心走呢?

咪咪不幸,上苍只赋予你完美的人格,却没有赐予你健康的体魄。

你还是走了,抛下所有爱你的人赶赴只属于你的天堂之约。短短38年,这一天来得太早了!

咪咪你也是幸福的,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不凡,你对他人投入的每一分关爱都结出了丰美的果实:尊重与敬佩。多少人羡慕你:“阎荷真好,爱她的人太多了!”

相识短短5载,我们朋友一场,许多美好的瞬间可以让我永忆不忘,正是这无数次瞬间的感应,构筑了我们牢固的友谊。

人们都说,好人离去时灵魂能升入天堂,在我心中,你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天使的化身,我将永远爱你!天堂是好人的乐园,你不会孤独。咪咪,走好啊!来世我们依然做朋友!

燕子走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咪咪,你离去了,随着婴儿的一声啼哭,一定有回来的时候!

挚友 JANE(注:甄颖) 2000.7.18晚

夜无眠,女儿说过的话句句响在耳边:

——咪拉住刘茵的手,让妈摸她的脸,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坚强。你和爸保重身体!”不哭的咪流下泪水。

——“妈,我就这么说,我就这么说,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不要举行什么仪式,不然,气死我了。”

——咪对周春红说:“真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不怕,真的不怕。”

——潘大夫查房,咪说:“潘大夫,我病成这个样子,你说说,要是能治好,我就坚持;治不好,你告我,我不等了!”

——“爸,不论你们说我多么坚强,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我还得为你们坚持。”

……

19日:不少朋友闻讯赶来唁慰,络绎不绝,直到凌晨。

田珍颖来了,很难过,我哽咽了,说:“田珍颖,女儿走了,我也不想活了!”她流泪了,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刘茵怎么撑得下去!”

不大一会儿,朋友、同事们高贤均、杨柳、高桦、章仲锷等等接踵而至。接到胡容、韩小蕙等众多朋友的唁电,直到凌晨。

朋友们说:“咪咪太好了,给人的印象太深了,让我们再见上一面吧!”陆家兄弟只好违背咪咪的意愿,当天在家里设了灵堂,同意在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文艺报》在编辑部也设了灵堂,壁上悬挂阎荷致《文艺报》同仁信中的三句话:“你们开心吧,轻松、惬意、欢愉,我好欣慰!/苍天有眼,愿我所爱的人们平安健康!/世界更加美好,天空依旧湛蓝。”

选定“福田公墓”,让她与婆母长眠于同一墓地。

我、刘茵、阎力前往双旗杆咪家,张帆临时出院几小时,一同赶来,不巧遇到停电,她只好挺着大肚子爬上5楼,将建墓的捐款置放在咪咪的像前。

20日:致电吉狄·马加,感谢“救人要紧”的话和临终关怀。马加说:“我跟翟泰丰同志说过,阎荷太年轻了,太可惜。我要看你来,想同你聊聊。”牛汉说:“哎哟,我难受极了。阎荷是个美丽的孩子,从里到外美。她只访问过我一次,但我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我太难过了,哎呀,我太难过了!”岳建一电:“听《文艺报》的人说,阎荷品质很好,大家都夸她。”丁宁说:“我只和阎荷在岳阳相处几天,但印象极好。这孩子非常聪明,非常好,非常惋惜。你们要保重。”刘茵流泪太多,眼疾一日日加重,小周骑车带她上医院。

含泪的悼词一封接着一封献予咪咪的灵位。

21日:上午9时30分,张帆剖腹产,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孙子呱呱落地,7斤2两,又红又白,哭声响亮。刘茵说:“这是咪咪转世吧?”忆当年天坛医院阎力一出生,护士就跑出来告我:“男孩,肤白,哭声大,劲儿大。”因此起名“阎力”。与刘茵、阎力、史越和小周又到伤心地——协和医院看望张帆母子。心里高兴,但笑不出来。我今晚要在梦中将这一消息告诉孙子的姑姑。

与刘茵、小周到双旗杆咪家的灵堂看望。花圈花篮满地,咪在花丛中,可爱的咪咪,一双小辫在微笑。堂前供献着家属一族捐赠的现金和沉痛的悼词。其中有两个大花圈:“荷色清纯。人生得一爱女足矣——爸爸”(附捐款);“小咪咪,笑眯眯,下辈子还做我的女儿——永远疼爱你的妈妈”(附捐款)。小周春红献上一束菊花,上写:“阿姨,你太好了!”陆刚妹妹荣荣从日本家中赶回,悲痛和劳累使她看上去有些瘦弱。一大堆人挤在咪卧室地下的床垫上,人们流着大汗,窗式空调吃力地呜咽。今天格外闷热。

唁电不断。好友汪莹来电,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抽泣着说:“小咪咪,小天使,我太难过了!咪咪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好的孩子呀!阎纲,咪咪那次生病,高烧不退,特别想你,叫你,你答应了,又没回去。阎纲,你让咪咪病成这个样子,你有罪!”我有愧于女儿!

22日:太平间穿衣入殓时,哭声大作,荣荣将5000日元撒入棺内,甄颖把她积攒多年的钢■儿全部倒给咪用,邓睿将她先生从国外带给她的银手链戴在咪的腕上。灵车启动,一路哭诉一路象征撒纸钱,每经一地,陆刚即告咪说:“咪咪,我们要过吃西餐的燕京饭店了!白雪公主,我们正要过公主坟了!……”

阎荷的灵柩被鲜花簇拥而至。进入化妆室,南京大姐晕倒了。

八宝山,第三告别室,亲友济济。遗像下是阎荷生前的一句忠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花圈无数,咪咪在鲜花丛中。周明及全体家人的挽联上写:“远行的咪咪啊,我们永远牵挂你。”周琼上写:“玉本洁来还洁去。”文艺报社同仁上写:“平平常常过一生都说是好人,许许多多闪光处全会记心中。阎荷——我们的好同事!”吴泰昌叔叔题写“永远的咪咪!”最醒目的花圈是“小咪咪乖乖,好好睡吧——最疼爱你的爸爸、妈妈”。文艺报社同事、中国作家协会多位领导莅临告别。

陈建功满脸大汗,一路小跑赶来,气喘吁吁。一位工作人员问甄颖:“这人人缘特好吧,年轻轻的,来的人这么多?”

10时,告别时刻到了,告别者:陈昌本、王巨才、张锲、陈建功、隋丽君、金坚范、李兴叶、陈丹晨、应红、胡殷红、周明、雷达、吴泰昌、李炳银、周大新、潘凯雄、洪清波、大周明、李丹、李鸣生、郭晓晔、严昭柱、岳建一、刘琳、周琼、周越、周瑶、作协党委刘书记等等,很多人。刘茵在咪的胸前置放一枝洁白的玫瑰,胡殷红在咪的身上摆放着38朵荷花,上写:“38朵荷花送您上路,无限的怀念伴您同行。”

悲惨的世界,鲜花掩映着。

告别仪式上备有《文艺报》印发的《阎荷同志生平》。

阎荷同志生平

阎荷同志生于1962年2月18日,1981年4月参加工作,1996年10月16日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文艺报总编室副主任。因患癌症医治无效,于2000年7月18日在协和医院逝世,享年38岁。

阎荷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诅咒读书的年代度过的,但她渴望学习、追求上进。18岁时到文艺报社工作,当时她还不是报社的正式职工,但她默默工作、任劳任怨,同时如饥似渴地读书。就是在长年坚持自学和刻苦拼搏的状态中,她的知识素质和业务水平得到异乎寻常的提高,短短的时间内,就成长为文艺报的一名业务骨干。她曾担当起总编室的重任,对业务的各个环节门门精通。她心存高远,崇尚理想,仰慕英雄,不愿碌碌无为虚度年华,愿意在平凡的一生中多为社会和民族作出有价值的贡献。她从来不满足已有的平稳的工作和生活,不断给自己提出新的挑战。她主动提出辞去总编室副主任的职务,去编辑室做一名普通编辑。她虚心学习、刻苦钻研,很快成为一名称职的编辑,也写得一手漂亮、真诚的文章。

阎荷以瘦羸之躯担起工作重担,担起为妻、为母的责任;她为了工作、为了父母、为了家庭,再大的压力和怨苦都能承受,因为她的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在人们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和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神。即使在重病中,她还在牵挂着文艺报的工作和同事,她一再念叨着,愿所有的同事和友好珍惜生命、生活安康。

我们失去一位好同事、好战友,但她的精神永远激励我们为四个现代化建设而努力奋斗,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阎荷同志永垂不朽!

文艺报社2000年7月20日

丝丝捧着妈妈的相框前面引路,送往福田公墓。

蓝天白云,四山清明,福田公墓果真一方净土。廊前桃林一片,夭夭灼灼,有风习习,一只只寿桃向着咪咪微笑点头。墓廓正西,矗立着作家姚雪垠的墓碑;偏北向西,躺着刘亚洲将军的父亲;再往西,就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坟茔;举目远望是郁郁葱葱的西山,我的咪咪将傍青山而长眠。

骨灰盒,汉白玉制作,下面刻有男女童子。封闭廓座前,将所有的感念留言包括丝丝的仙纸鹤等逐一供入廓座封存,然后以陆毅自制的大理石封口。相框里,是扎小辫的咪咪,嘴角带笑,甜甜的,青春,安详。石上刻写:“咪咪安息 永远爱您 夫陆刚 女陆丝 1962.2.18~2000.7.18”墓廊编号:0718,即7月18日,咪的祭日。

16时返,刘茵念念有词:“我们把咪咪留这儿了!我们把咪咪一个人丢下了!”

丧事办完,我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后事,我想了很多,我已经想好了。生命倒计时,我要学父亲和女儿那样对待死亡。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像女儿那样,面对死亡却坦然,该哭不哭,该笑时笑,尽量不露苦相。我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什么,也不想叫儿孙给我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声唤,免得家人在病榻前看见心里难受.眼睛一闭,走人,任事不知,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中国现代文学馆书架上的著作,就是作家的骨灰盒。

也要像我当年称颂韦君宜那样:“半身不遂,她活着,因为她还能写;植物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活着,因为她听懂了女儿杨团授命播放的时代之歌;化为灰烬的时候,她仍活着,因为她的心在作品里不停地跳动。”

23日:周日。《文艺报》发表《本报编辑阎荷逝世》的消息:

本报编辑阎荷不幸因患癌症于7月18日在京逝世,享年38岁。

阎荷18岁即进入文艺报社,当时正值《文艺报》复刊初期,阎荷以满腔热情参与《文艺报》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工作。她边工作、边学习,努力提高思想和业务水平,联系和团结了大量文艺界作者。阎荷生前曾任文艺报社编辑室副主任。

24日:“头七”。陆刚、甄颖一大早去福田看咪,相约不哭。墓廊前仙桃累累,唯独咪前的一株美人蕉开得烂漫。38朵白玫瑰,7只纸制的白鹤用翡翠石串挂,上面写了好多知心的话。陆刚说:“容我以后建墓,我要和咪在一起。”还说:“要是没丝丝,我真想当和尚。我抱着咪的衣服睡觉,咪咪没有走。”

咪咪一生爱小孩、爱干净,干事麻利,从不不伸手要钱,不借不要,有借有还,不说假话,矜持稳重,不在骚扰面前失态伤害人,不无故怀疑人,不背后伤人,牢记亲人好友的生日。朋友都说:“咪咪一家虽清苦却幸福。”

25日:下午到医院给儿媳张帆送吃食,奶很足。到3楼,遇护士、黄大夫、潘大夫,她们说活组织检查出结果了,满是癌细胞,可见阎荷受了多大的罪!“阎荷好了不起,她忍着不说。”“像阎荷这样,我们协和几乎没有先例!”说到阎力生子,潘大夫说:“女儿去了,孙子出生,这是转世。”我问:“你说‘两年不成问题’……”“是啊,两年多了,是从手术之日算起。5月份,是我给她做的腹腔镜对吧?……有事找我们。”

26日:电唁者接踵而至,高洪波说阎荷在《文艺报》人缘好,并说书记处的同志都很关心她。

27日:张帆对着咪咪的遗像说:“咪咪,遗憾呀,侄子来了,你却走了!咪咪放心,我和你哥一定照顾好爸妈,也一定为你照顾好丝丝和陆刚。你有什么嘱咐,托梦给我。”

毛茸茸的初生儿,像一只熟睡的猴子,那正是我的属相,姑姑升天后托他降生。大千世界,生生息息。

别梦依稀

八宝山的哭声里回荡着咪咪的遗言:“卵巢病变很隐蔽,千万大意不得。”“我回报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重生命!”

孙犁说过:“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

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降下的福祉竟然如此出乎意料,她甚感不安,像是冥冥中托梦给我:活着就要感恩,就要爱人,用爱浇灌生命,用爱延缓死亡。

咪咪,爸爸读懂了自己的女儿!

一朵荷花谢了!花儿谢了,明年还会开,美的被摧毁,价值在否定中得到肯定,肉体被掳走,灵魂保存完好,人生更美丽。

美丽的夭亡,咪咪,你还活着。

2012-3-20定稿于北京

作者简介:

阎纲,1932年生,陕西醴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兰州大学毕业后供职北京。曾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现为二会的顾问。

参编的报刊:《文艺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评论选刊》《中国文化报》等8家。

评论集:《文坛徜徉录》《阎纲短评集》《神·鬼·人》《余在古园》《文学警钟为何而鸣》等12部。曾获《红旗》“首届优秀论文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研究成果表彰奖”和“中国新文学学会优秀论文奖”等奖项。

散文随笔杂文集:《冷落了牡丹》《惊叫与诉说》《座右鸣》《爱到深处是不忍》《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等13部。《我吻女儿的前额》获“首届冰心散文奖”;《三十八朵荷花》获“感动中国的爱情故事”奖;《报告文学是与非》《我的邻居吴冠中》分别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五十年评坛人渐瘦》获《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头等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