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建.劫持:中非关系问题与困境

2012-04-29 00:00:00刘贵今高君扬
世界知识 2012年4期

本刊记者: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刚刚访问了埃塞俄比亚,并出席非洲联盟第十八届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会议开幕式,亚的斯亚贝巴新落成的由中国援建的非盟会议中心同时举行了落成典礼。但几乎同时,在非洲发生了两起我工程人员被劫持的事件,分别是1月28日的苏丹南部和31日的埃及西奈半岛地区。这些事几乎同时发生,有读者颇感疑虑。

刘贵今: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现象,几乎在贾庆林主席在出席非盟首脑会议并转交我们援建的非盟大厦的同时,我们听到发生中国工程人员在苏丹和埃及遭到劫持和绑架的事件。这确实涉及中非关系当中的一些问题和困境:一方面,中国与非洲的经贸合作大发展,特别是最近十几年来,以中非部长级会议为契机,适逢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中国与非洲的经贸关系发展很快,在非洲的每个国家都能看到中国公司的身影。另一方面,这些公司多处于战乱频仍或总体局势不稳的地区。且不说西亚北非出现的“阿拉伯之春”,仅就黑非洲而言,2011年就有多达17个国家进行选举,这些大选多数相对平稳,但在不少国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像2010年底科特迪瓦的大选就造成了一国两主的局面,双方在2011年展开激烈的冲突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另外尼日利亚的选举、刚果(金)的选举,都有问题。所以非洲在和平与安全领域面临的挑战迅速地增加。中国公司成批量、大规模地走向非洲,也就出现了人员安全的问题。在上述地区,我们确确实实缺少“硬”的手段来保护我方人员的安全和利益,所以只能借助外交渠道和过去的友好关系的积淀。中国不能搞过去殖民者在非洲“持剑经商”的做法。因此,在这一问题上我们面临很大挑战,要么像在利比亚一样,进行大规模的撤退工作;要么通过外交渠道进行交涉和斡旋,动用过去积累的朋友关系。

至于如何去应对、解决这些问题,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是中国公司在走向海外的时候不得不冒一些风险,但哪些地方可去、哪些地方不可去、哪些地方会发生突发事件不是我们可控的,所以一定要增强风险意识。另外,我觉得要增强一种投保意识,比如说战乱、灾荒都是可以通过投保的方式来分担风险的。再一个就是我们的外交部门、驻外使领馆要注意教育奔赴海外的公民,我觉得这是很紧迫的问题,是一大挑战。一旦我们大规模地走向海外,我们很缺乏一种有效的手段保护自身利益,尽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包括我们使领馆的人参加营救的时候本身也冒着很大风险。二是如果我们客观地看待这一问题,会发现西方国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包括母国是西方国家的公司在尼日利亚采油的,他们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的媒体并不像中国的媒体和公众这样高度关注。对于中国来讲这是一个新问题,但对西方来讲这已经是一个老问题了。所以我们也应该客观冷静地去看待问题。

本刊记者:您谈到了2011年有多个国家通过举行大选完成了政府更迭,使得这些国家的面貌发生了一定的变化。我们就想到,过去那些政治强人领导非洲时,曾经展现了极为鲜明的个性和个人色彩,那么随着今天新一批拥有西方式教育背景和现代价值观的政治精英的上台,我们与非洲国家的交往形式也会略有不同。不同于旧式强人政治时代我们与非洲朋友的关系,我们打交道的方式也会有所变化,这肯定给我们的对非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战。

刘贵今:实际上,我们现在与过去的对非工作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过去在实行强人政治、领导人盛行终身制的时代,我们交到一个朋友,那么数十年我们都会是亲密朋友。非洲在走向了多党民主的道路之后,绝大多数非洲国家都秉承了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实行定期选举。所以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在和当权派打交道的时候如何与在野党保持联系,我们的外交如何适应非洲多党民主制的现实。在赞比亚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上世纪60~70年代,为了打破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封锁,帮助这个“前线国家”,我们援助修建了坦赞铁路,为当地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现在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反对党上台,而且现总统迈克尔·萨塔上台竞选的口号就是“我上台就要把中国人赶走”。这说明,光与当权派打交道是不行的。但如何把“不干涉内政”原则适应到多党民主的环境中去,确实是一个问题。非洲的多党民主尽管是从西方舶来的,但是并不成熟,有些当权派就很计较我方去和反对党接触。所以我就想:究竟有什么根本的办法能巩固中非之间的传统友谊、维护正常的合作呢?那就是加强对这些国家的经济援助和贸易关系,让当地的老百姓更加受益。这应该是不以政权更迭为转移的。还是在赞比亚,我们现在有28亿元的投资,我们是赞比亚的主要贸易伙伴,应该说中国在赞比亚的活动对赞比亚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是功不可没的。所以,作为反对党的萨塔在台下可以讲“赶走中国人”,但是他一上台就发现不能这样做。所以他上台后又把50多家中资公司的老总都请到“国家宫”去,设午宴招待,在午宴致辞中萨塔高调地讲:“过去我是说过‘我上台后就把中国人赶走’,但我现在发现,如果我把中国人赶走了,中国人也会把我给赶下台。”这说明他尽管不喜欢中国,但已经离不开中国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中国在赞比亚的经济和贸易中起了很大作用。任何人当选、任何派系上台都要把“发展”摆到第一位,离不开中国的合作与支持。另外,中国的不干涉政策在他们内心里还是拥护的,尽管在与一些人(特别是受西方影响的领导人)的交往中一时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从长远来看他们都是拥护的。我们在可能的情况下不能单纯和当权派打交道,与在野党、反动派等各种政治势力也都要进行交往。而在这些方面我们还并不是很有经验,我们应在驻在国的国情、法律所允许的范围内更加努力地去做,广交朋友。

还要补充一点,现在非洲的那些政要和知识分子因为与过去的知识分子所受教育不同,西方推行的那样一种东西在受教育阶层中间深入人心。而且,非洲的绝大多数国家走向了民主多党制度,这是一种挡不住的风潮,所以针对很多问题都得不到完全一致的意见。而非洲不同地区之间、组织与组织之间的矛盾也很多。所以我们今天面对的非洲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非洲了,它是一个更为多样的、各方力量的影响不断显现的非洲。

本刊记者:那么,有没有一种较好的视角和合作方式来推动我们与当地各派势力之间的联系,以有效保障我们的人员安全和海外利益呢?

刘贵今:是啊,与当权派打交道是我们当前对外活动的一个主流。但与此同时,在当地的政治气氛所能允许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更多地同其他的政治势力进行接触。至于苏丹人民解放军(北方局)进攻我们在南科尔多凡州进行和平施工的工人,这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他们的这种做法是违背国际法准则的。中国工人在那里是帮助他们修路、架桥和供水,是帮助他们发展、促进民生的,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治组织都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现在我们在非洲进行施工和合作的地点,要么是有战乱的,要么是艰苦的,要么是高危的地区,像绑架这样的事件还是难以避免的。所以还是要采取一些措施,提高警惕呀。

本刊记者:我们再来谈谈西方在中非合作进程中扮演的作用。外交部新闻司秦刚司长曾谈到一部很有名的BBC纪录片“The Chinese coming”《中国人来了》,西方对于我们批评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从西方的评论中能反映出我们对非工作的一些什么问题?当然这其中有些是客观存在的不足,也有一些是不实之词。

刘贵今:我经常说中国的对非政策是最好的对非政策,我也经常讲当前的中非关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还有一句话:当前的中非关系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特别是在经贸方面。我们在基础设施领域对非洲进行了大量的投资,我们与非洲间的贸易也日益增长,促进了非洲的发展。连西方一些客观的学者也承认的这些。研究表明,非洲的增长中间有20%是靠与中国的合作拉动的,这是公认的,是占压倒性多数的一种评价。与此同时,我们因为海外利益的扩展比较迅速,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面临着新的挑战:

一是目前中非关系的行为主体跟十几年之前相比发生了变化。那时候,中国与非洲之间发生联系的行为主体是政府和国营公司;现在就多元化了,除了政府和国营公司之外,私营公司和个体也越来越活跃。虽然我方给非洲继续提供传统援助,但是更多的交流是靠这种互利合作,行为主体多元了就会出现鱼龙混杂的情况。这就会出现公司的社会责任做得不好的问题。

二是还有一个新生的现象,就是个体户、私营小工商企业走向非洲。这些企业和非洲最基层的老百姓之间发生了利益冲突,挤压了后者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比如说,一个赞比亚的高级外交官曾跟我谈起这个问题。中国人确实勤劳,善于经营,他们养的鸡长得比当地人养的大,但卖的价钱却是一样的,当地人当然愿意买中国人的。这些价廉物美的商品让当地的养鸡场关闭了,小农户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引起当地一些人对中国人的误解,西方一部分媒体也借此生事。

我们现在在非洲进行经贸合作的国际环境更加复杂了,西方有些势力认为中国公司的进入是挑战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中有些人的心态还停留在殖民时期,把非洲看作是后花园,就好像突然进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而且中国公司的某些竞争力是西方公司所难以抵御的。这因为中国人的管理费用低、工期短,大的中国公司还能够得到国家金融贷款的支持。他们把这些都看做是对他们的威胁,于是乎就有了“中国威胁论”、“新殖民主义论”这些论调的出台。甚至于有些西方国家的领导人在访非的途中就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攻击中国,这就反映了他们畸形的心态:他们不愿意我们保持在非洲的存在。而实际上这种竞争给非洲带来了很多的好处,很多非洲政要也说,“我们再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对西方照单全收,现在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那就是中国。”中国的利益在扩大,中国的形象也更加复杂。我们自身来说成绩是主要的,但是也有问题。

因为西方确实在控制着话语权,现行的一些规则是在没有中国参与的情况下制定的。所以即使要批驳西方的一些言论,我们也不能摆脱那样一种舆情,你若要用西方的概念来摆脱西方的舆情去反击和批驳西方往往事倍功半。那么,迄今为止中国在取得国际话语权方面还有待于加强建设。我方提供的所谓“公共产品”并不是很多。

另外,西方这样做,从它的发展阶段来说,也有客观原因:当年那种血与火式的残酷掠夺已经结束了——那是在上百年前他们的祖宗干的。现在的西方是高度发达了,他们的一些做法应该说是更加有序、更加规范的。这就是为什么西方国家提出要跟中国搞三方合作,我们觉得西方肯定有一种考虑在内,是要规范和约束中国;与此同时,我们也觉得这并非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领域,我们觉得在这种合作当中可以学习一些西方的理念、技术借以提升我们的档次和水平。但任何事情都得有一个过程,中国是个好学生。我们许多大的高科技公司已经做得不错了,像华为公司、中石油等等,已经走上了规范化的轨道了。

本刊记者:就国内的公众而言,对于非洲事务还是很不熟悉的,在中国和一些西方国家在非洲执行的政策上的区别不甚了了,希望您能介绍一下中国的突出成绩。

刘贵今:比如在基础设施这个领域。非洲国家一年需要上百亿美元的投资,可西方国家多年来已经不搞基础设施了,他们援助的重点一是医疗卫生,包括防治艾滋病等;一是民主机制建设;一是教育领域。非洲要想发展正像中国有一句话“要致富先修路”,必须要有良好的基础设施。中国施工单位的进入降低了非洲的劳动成本和造价,建设了一批基础设施,从而促进了非洲的工业化发展。对于这些,世界银行与国际社会总体上是一个积极的评价。

另外,如何从根本上帮助非洲,叫“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我们已经进行了一些良好的和大胆的实践,介绍了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些经验。这并不是说要把中国发展的模式强加给非洲,比如我们开办的六个经贸合作区在埃及、尼日利亚、赞比亚、毛里求斯、埃塞俄比亚就是征得驻在国同意,我们给他修路、架桥和发电,将投资环境进行了改善。然后中国公民再进去传授技术、增加就业。中国的这种做法其实是很有创造性的,有些西方学者就将之称为“非洲工业的催化剂”。两年前我到埃塞俄比亚访问,看到了一个我们的工业园区,老远就看见一个很气派的大门,上面写着“东方工业园区”,里面有生气勃勃的水泥厂,大门旁有老牛在吃草。这说明中国的企业在一片很荒凉的牧场上启动了这些国家的工业化进程。所以埃塞俄比亚也很重视与中国的合作,它同时也是经济增长最快的非洲国家之一。

去年在美国国会的一个听证会上,美国一位前驻非洲的大使说,中国在非洲的存在很有意义,比如在基础设施领域,美国西方不愿意做,中国做了有什么不好呢?所以,西方大可不必对中国的进入深怀戒心。

另外中国在与非洲合作的过程中,还有一大挑战就是在和平与安全合作领域。最近两年,非洲的一些政要和有识之士在抱怨和忧虑非洲被重新殖民化的危险。这里说的不是指针对中国搞的所谓“新殖民主义化”的担忧,它所指的是西方在科特迪瓦、利比亚等问题上加大了对非洲的干预,使非盟和有关地区组织日益边缘化,他们希望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中国能够在非洲的和平与安全领域发挥更多的作用,这几年我们已经开始注意这样去做了。非盟自身因为缺钱、缺物资所以很难在安全领域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每年都为非盟在索马里的行动提供捐助,大家都看到了,贾庆林主席访非承诺未来的三年里为非盟提供六个亿(一千五百万美元),正是为了提高非盟自身的行动能力。我们加强非盟的能力建设、为维和行动提供资助满足了非洲真正的需要。我们还特地设置了苏丹问题特使、非洲事务特使这样一些职位也为了能在和平与安全领域进行更好的合作,我本人就长期担任这一职务,参加了20多次关于非洲问题的国际会议。我们与各派势力广泛交往,还与达尔富尔地区的主要叛军进行接触。我们不“选边站”而保持一种平衡的策略,应该说在一些热点问题的解决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做出了贡献。我们还是安理会五常中间派出维和部队最多的国家,在非洲有六支部队约1700余人。迄今仍停留在派驻工兵的规模上,我认为中国应该早日派出自己成建制的作战部队。这样才能更加有效地发挥我们在安全建设事务当中的作用。

最后我们面临的一大挑战是在于治理理念和意识形态上。发展国家基本上是接受了西方国家的一套理念,特别是类似于人道主义干预、保护的责任,而中国是有所保留的。所以在非洲发生矛盾和冲突的时候,有些次区域组织也表现出接受了这一套理念的一面,也动不动要进行干预。就像科特迪瓦的问题,当时的西非共同体就高调地出兵,最终部分由于尼日利亚忙于大选而未出兵。另外他们动不动就把自己内部的问题提交到联合国,就厄立特里亚问题他们已经搞了两个决议了。这些都确确实实为我们提出来一定的挑战,因为是在这种理念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强调的重点不一致了。针对这一点我们采取了灵活的做法:根据事情的是非曲直来做出判断。就厄立特里亚问题我们就一直劝导他们,不要轻易将问题提交,还是要通过对话来解决。因为最终通过制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在这一领域的问题我们也还是在摸索,进行了一些实践以更好地发挥作用。

我还是认为,我们在非洲问题上遭到一些指责和非难是在中非关系发展到新阶段难以避免的一个现象。这个大背景就是中国的崛起和大发展引起了西方和其他一些势力的恐慌,他们本能地进行抵制和非难,挑拨中国与其他一些国家间的关系。正因如此才造成了中国在国际上动辄得咎的局面。这将是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里的必然现象,所以我们不应过分地在意。我们会以我们的实际行动去证明,因为我们对中非之间经过几代领导人建立起来的这种友谊怀有信心,中国良好的对非政策及其理念终会获得广泛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