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年度特辑]
全球经济从波澜不兴到惊涛拍岸,渐成动荡之势,而中国经济“稳中求进”的变革之需益发迫在眉睫
对于2012年的中国经济发展主题,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定调为四个字:“稳中求进”。这一表述不难理解,就是在实现宏观环境保持相对平稳(经济“软着陆”)的前提下,侧重于结构调整和改革突破即“调结构、抓改革”。有所巧合的是,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召开前夕,在对2012年中国经济进行展望时,我也想到了四个字——“动中求变”。
值得一提的是,“动中求变”虽然乍看与“稳中求进”在字面上有所不同,实则基调与之并无二致:“动中”是对外部动态环境的客观描述,“稳中”则是宏观政策力求达到的一种取向;而“求变”与“求进”在此则是同一个意思,即变革、改革、转型之意。
其实,本刊2009年新年特辑的关键词就是“重构规则”。我在前言中写道:经历了2008年经济社会接踵而来的突发变故之后,格局的洗牌和规则的重构,更成为一种物极必反般的必由之径。并断言,“变革”定会是2009年的中心语:“要变革现状,就必须重构规则。由此,变革与重构,便成为2009年经济社会的精神内核,以及商业创新的有力支点。”
彼时正是国际金融危机发轫与蔓延之时。至今三年间,全球经济从波澜到惊涛,渐成动荡之势,“变革”之需益发迫在眉睫。2012年元旦期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湖南调研经济运行时强调,“稳中求进”的“稳”不是不动,而是要稳定增长,保持物价总水平基本稳定,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同时还要实现结构调整和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进步、技术改造的进步、管理和效益的进步、改革开放的新突破。
有关改革或发展方式转变,近些年流行一个词叫做“绿色转型”。那么,中国经济怎样才算绿色转型?除了通常所说的环保、低碳等诉求外,以我的理解,就是转到让人们不光“吃得饱”,还要“睡得香”。在今日中国,作为财富创造者的企业家,虽然不乏有人在收益丰盈的状态下将收获的财富投入慈善事业或社会公益、让更多人分享其快乐,但芸芸“饱食者”之中,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睡得香、晚上还能美梦连连?
“睡不香”还算好的,要是“睡不着”就更麻烦了。中国不在少数的企业家现在处于“睡不着”的状态,这就非常麻烦。没钱的时候烦,烦肚子饿;赚钱的时候也烦,要动手动脑;有钱的时候可能还更烦,烦的是没有财富安全感,烦的是从身体到心理存在着一种亚健康,烦的是各种各样的危机,尤其是企业永续经营、可持续发展的危机,或者二代接班的困惑,出现迷惘、麻木、焦虑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早在2003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企业家调查系统发布的“中国企业经营者成长与发展专题调查报告”显示,中国企业家有时出现或经常“烦燥易怒”的占70.5%,“疲惫不堪”的占62.7%,“心情沮丧”的占37.6%,“疑虑重重”的占33.1%,“挫折感强”的占28.6%,“悲观失望”的占 16.5%……尽管企业家群体积累了超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他们却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幸福。
经济转型的核心,很大程度上要看企业生存状态能否得到改善。换句话说,首先要实现企业家的心智与精神状态的健康转型。那么,究竟如何绿色转型、健康转型?可能会有很多路径,却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是,所谓经济社会的转型,除了发挥政策的正确引导以外,这时我特别想强调一个观点:还要充分信任企业家、尊重企业家,营造一个阳光的企业家成长氛围,自主发扬作为市场主体的企业及企业家的创业精神。而且,也只有发扬“企业家精神”,我们才能在经济舞台上各司其职唱好这出“主角”的大戏,跟上新时代浩浩荡荡的经济潮流。恰恰在这一点,在我们急功近利的氛围内,是最容易被忽视的。
实际上,“企业家精神”不光是对经济转型的中国经济非常重要,对全球来讲都非常重要。最早强调“企业家精神”的经济学家是熊彼特,在学术领域里面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那就是:市场经济之所以能够长期拥有活力,根本就在于创新。而这个创新的来源,究竟在哪里呢?这可能就涉及到刚才说的“企业家精神”,他着重强调的正是这个。与此同时,他也创造了一个“创造型毁灭”的词语,来描述市场活力来源和经济发展规律。他率先把创新和“企业家精神”引入到经济学当中,最早阐述了创新是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动力。值得一提的是,“企业家精神”不仅仅是产生于像微软、摩托罗拉这些富有能量和规模的大公司,实际上,甚至像诸如大学宿舍、地下车库等等毫不起眼的地方,也可以产生“企业家精神”。
中国明确提出的目标,可能是10年之后,也就是2020年,要成为一个创新型的国家。我们对创新的投入其实也非常巨大,在产业扶持、人才引进等政策上,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地支持。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实际上创新是一个结果意义上的东西,而非手段,如果只靠大量的资源资金的投入,既是不够的、也是浪费的。问题其实还是存在于机制上面。更本质来讲,可能有更为鲜明的一个观点,那就是创新其实是无法人为地、主观地造出来的,创新应该是市场需求与“企业家精神”结合的产物。当我们蜂拥抢购苹果iPhone手机,惊叹于技术的创新和神奇的创意,我们应该深深地知道一点,它是如何拿捏市场的需求;同时,我们千万不要忽视乔布斯们留给世人的非物质遗产,只有它——“企业家精神”,才是那只“看不见的手”背后另一只无形的“幕后推手”,控制着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优化配置资源,它才是市场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的“原动力”。因此,企业家无疑是市场当之无愧的主体、理所应当的主人。可惜的是,并不像“看得见的手”投入的资源、资金和产出的GDP那样易于量化,“企业家精神”很难量化。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学者在尝试做基于实证的数理研究,为“企业家精神”获得更多认同提供理据支持。
“企业家精神”是诱发和促进制度变迁的基础因素,也是技术创新的巨大动力,我们应着力从制度安排上来培育“企业家精神”。尤其在当下“中国特色的凯恩斯主义”如此强而有力的情势之下!谈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个倾向或误区,就是有些人坐井观天,认为全球金融危机凸显了中国特殊制度的优越性,认为自己没有受到正面冲击,而且比美国等国家更能应对自如。实则不然,这需要我们进一步商榷。不妨打一个比喻:你看到别人游泳时不小心呛水,就为自己不会游泳而窃喜。这种价值判断本身,我不认为是一种健康的心态。殊不知,你没呛水是因为你不会游泳,是由于你落后啊。中国在金融危机爆发时,没有受到正面冲击,道理不也是这个吗?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不能把自身缺陷和不足作为优势总结。在全球化大潮里,“游泳”的本领你是必须学会的。
今天,我们仍然要补市场经济的课。所谓计划经济的本质,是以维护国家利益的名义,通过权力的层层干预,追求经济增长的规模与速度;而市场经济的要义,则是在保障私有产权的前提下,通过市场的充分竞争,实现财富创造的持续与共享。但凡市场竞争充分、产权结构清晰的国家,必是市场成熟、社会多元、权力受限的国家;而集权传统浓厚的国家则会通过权力干预的途径垄断社会财富。只有建立在自由平等、公平竞争、权力制衡基础上的政经体制,方可适应日益开放和多元化的大势,激发企业家、管理者、技术精英、生产者们的创造才能,并通过基于自愿、协商的“动态和谐结构”,协调该体系内人们各种才能和积极性,也就是“企业家精神”或者叫企业家才能。
然而,依然存在的林林总总对企业的制度性强制或管制,以及愈演愈烈的政府竞争模式和官商结合模式,正是阻碍和抑制“企业家精神”的主要因素。这无疑需要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和重视。
2009年中国经济率先走出低谷,开始复苏回暖;2010年中国经济总量超越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然而,这些停留在速度和总量层面上的利好数据,只是由地方政府竞争模式制造的数字神话,不但对提升国家经济竞争力、改进民生没有更为实际的意义,且与高层倡导的科学发展观、包容性增长(共享式发展)也是非兼容的。关于政府竞争的模式,可以通过类比的方式来理解:如果说,土地交易是房地产业的一级市场、房地产开发建设只是二级市场,那么政府竞争就是中国市场经济的一级市场,而市场竞争只是二级市场。这种政府竞争模式和凯恩斯语境下的宏观调控有着本质的区别。凯恩斯的宏观调控本来只是反危机的一系列强有力措施、一时的应对之策,但政府竞争模式却把它常态化了。
在政府竞争模式下,各级党政机关不但直接决定经济发展的大方向,而且形成一个以党政一把手为核心的强制运行体系,直接参与微观层面的操作,而立法、司法、舆论媒体、社会公众的有效监督往往“被缺位”,市场的自我修复功能往往“被缺失”,作为经济活动主体的微观企业,只能跟着一只“看得见的手”(或被这只“手”牵着)走。
政府竞争模式有两个层面的逻辑解释。一种是由官方理想主义意识形态延伸出的“用发展解决发展中的问题”,另一种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的官员升迁规则,但两者导致的结果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短、平、快”为特征的掠夺式发展。在实践中,地方政府官员之所以没有做到科学发展,并非因为官员本身存在认知上的缺陷,事实上,官员如何会不明白土地财政、产能过剩等问题的危害或“后劲”呢,只不过,在决定他们命运的选官体制下,只好“知其不可而为之”。
尽管在法律上官员是由人大选举产生的,但实际中,人大往往只在组织部门做出任命决定后履行一个法律程序,更何况不乏有些地方的人大主任和党委一把手本来就是同一人。因此,每届地方政府都喜欢搞“三高一低”、“铁公基”这些皆大欢喜而又立竿见影的工程,根本没有动力去发展科、教、文、卫这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长期事业,岂能不知改变一个国家命运的乃是科学与教育?特别是基于当前中国经济社会转型、产业结构升级、创新型国家建设等多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迫切之下,推进教育体制改革尤为重要。
在此过程中,土地、财政、工商、税务等部门往往较为强势,而教育、文化、卫生等部门则被冷落。与此相应,在全国范围内,每个地方政府的思路都大同小异,有自然资源的地方通过企业改制招商引资,没有自然资源的则从历史上找文化资源,历史上实在找不到正面形象的,“西门庆故里”之类,居然也争先恐后地要打造为旅游文化品牌。在自然资源或文化资源之外,还可以先制造出类似于“经济圈”的概念,先通过概念抬升土地价格,然后顺理成章地大兴土木。可见,在政府竞争模式之下,中央调控房价变成“空调”、节能减排变成“拉闸限电”、拉动内需变成“屡拉不动”等现象,其实不难解释;而资源贱卖、环境污染、产能过剩、安全隐患、土地财政、形象工程、贪污腐败等问题频频发生,也就不足为奇。
政府竞争模式造成两个非常严重的后果:一个是生产要素价格被制度性强制扭曲后的贫富悬殊问题,以及对环境资源的破坏;另一个是对社会矛盾长期的“封堵”,为大规模社会矛盾爆发埋下隐患。
土地、资源、环境、劳动力、技术是发展经济最主要的要素,经济要素的价格应由市场按照各自的稀缺程度决定。但在现实之中,土地和行政资源因政府垄断而价高不下。产业结构直接由政府决定,导致劳动力和技术价格无法反映市场需求。土地在一级市场的招拍挂制度,从表面看似由市场定价,实则这种单一供给模式抬高了土地价格并制造出巨大的寻租空间。这种一级市场政府垄断,二级市场、三级市场则市场化的模式,不但是官商结合的直接诱因,也是政府竞争的直接动力。
在政府竞争模式下,资源和环境经常被作为地方招商引资的砝码廉价出售(甚至无偿使用),当这种掠夺式开发的后遗症开始显现时,从中受益的官员很可能早已高升,如此一来,问责制也只能停留在纸面上了。由于政府直接决定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其实相当于间接决定了要素价格。但是,教育的结构调整和市场的自发调整机制往往赶不上政府改变政策的步伐,从而导致就业市场的大起大落和要素价格的畸形。全国的现状是,低附加值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过剩、政府投资的“铁公基”项目过剩、高附加值的服务业严重不足。因此,一方面是白领过剩导致的工资水平偏低和严重的大学生失业,另一方面是蓝领短缺引发的“用工荒”;一方面是掌握资本和技术的人才留不住,另一方面是国内的廉价劳动力出不去。其背后深层次逻辑,正是经济社会活动中的行政干预所造成的非兼容问题之冰山一角……
与此同时,在近些年的“官进民退”背景下,政府通过行政垄断,将银行、石油、电信、电力等真正值钱的产业都掌握在手,私人企业要么经营鞋、服装、电器等低附加值,且无须权力、资源的日耗品;要么依附于权力,与政府官员或者国企领导编织一条“食物链”,比如经营房地产,或者石化、金融等垄断行业的下游产业。然而,低附加值的行业不但不易赚钱,而且备受需求市场的影响,相反依附于权力却能获得无风险的暴利。比如,2008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江浙粤等地大量亏损的实业资本转入房地产后,在接下来的房产大牛市中赚了个盆满钵满,其实就是从地方政府土地财政中分到了一杯羹。权力不直接创造财富应是常识,市场经济按要素分配也是常识,但权力通过垄断能让自身成为最“贵”的要素,这种权力造成的财富逆向分配反过来强化了官商结合的模式。
“官进民退”造成国企改革的倒退,这也是权力越过界限,导致市场经济与强权政治产生非兼容问题的明证。现在许多人寄望于通过在国有企业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来深化改革,但有一点不可忽视:事实上,国企改革的首要问题,并不是国企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企业的改革,而是国企经营管理权的改革,亟需解决国企的定位与监管问题。
不妨以通过发生在过去一年里的两件热门事件说明这个问题:2011年初,前铁道部部长刘志军因涉嫌违纪被免职,随着他的落马,中国高铁“大跃进”热潮开始降温。刘志军无疑只是中国落马的腐败官员之一,不同的是,他不但是堂堂一国铁道部的行政首长,还是政企不分的“铁老大”的大老板。虽然这样的双重身份也意味着他有双重目标:既要提高铁路的运行效率和服务质量使全民享受交通便利,又要为铁路企业法律上的主人(全民)努力保值增值,但事实上,由于国有资产本身存在的所有人缺位,加上运行过程中的监督缺位,这两个目标他都可能无法实现、也不必实现,转而追求个人短期利益目标。
另一件事,则是中石化广东分公司的“天价酒”事件。换个角度看,此类事倘若发生在私企会是怎样,无论私企发生这种事情概率多么小。如果是中国一家上市私企,为不影响股价也可能会做内部处理,但对当事人绝不可能降职留用,对“泄密者”则一定会有所奖励,无论泄密者出于何种目的;如果是一家未上市的企业,一定会通过司法途径追回损失,并将当事人绳之于法。但这种逻辑在中石化却变成了自查自清和严惩泄密者。更奇怪的是,这样的公司竟然能以每天上亿元的利润跻身“中国五百强”之首。同一个市场,不同的游戏规则、不同的利润回报,究其原因,当然应该看到,国家将具有巨大经济价值的资源无偿或低偿授予了垄断国企,只是象征性地收取很少的资源税和资源使用费。然而,除此重要因素以外,更深层次的原因应在于:权力集团为了完成对超级利益的瓜分,并形成权贵资本和家族垄断。
事实上,官商结合模式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政府本身就是“商人”,直接经营企业;另一个是,政府虽不直接经营企业,但却越过市场,直接决定资源与财富的分配。因此,从广义上看,“官进民退”不但指国企和私企的进退关系,也包含公权力膨胀、私权利萎缩,这是一种结构上非兼容造成的问题。在官商结合的模式下,无论企业还是个人,最大的动力不是发挥自己才能和积极性去创造财富,而是通过接近权力、绑上官员直接食利,这种与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非兼容的模式难以造就优秀的企业家,但却会形成一个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权贵资本集团。它不但破坏市场规则,而且逐渐成为一股能够左右历史走向的强大势力。
因此,回过头来,我们要说,企业的永续经营,经济的长足发展,终究都要靠“企业家精神”,才能永葆活力。我之所以如此强调“企业家精神”,实在是因为国内对这一块的重视不太够,我们的所谓创新一直处于自上而下的供给状态,往往不是从现实的或潜在的市场需求出发。我们也呼吁能够从创新制度、创新体制上改变,使我们的政策尽可能朝向市场需要的导向出发,真正服务于企业家,激发“企业家精神”,从而使“看不见的手”背后这只无形的“幕后推手”源源不断地优化资源配置。今天,中国发展新经济尤其是“战略性新兴产业”,绝不能忽视“企业家精神”对真正意义上的创新的价值。
可以断言:对中国经济而言,不论是短期的2012年实现“软着陆”,还是中期的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实现“十二五”绿色转型,抑或是长期的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无不有赖于激发“企业家精神”,无不有赖于营造一个创新创业的良好氛围。而要从根本上达成这一目标,必须重启改革,进行大刀阔斧的顶层设计和制度创新,通过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以壮士断臂的决心告别由来已久的政府竞争模式和官商结合模式,让中国经济社会走上真正的现代化坦途。这是我思考“动中求变”的应有之义,也可视作对“稳中求进”一种心怀期许的解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