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影响并改变我的生活

2012-04-29 00:44李昌鹏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潜江语调作家

1955年我十七岁,在湖北潜江幼儿师范学校读书,他是三十四岁的新锐作家。受邀请,他到学校阶梯教室讲课,我第一次听说有位女诗人名字叫“茨维塔耶娃”,她令我感到如此陌生,以至于无法根据他的发音写对她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维纳斯是一件艺术品,我谙熟手艺。”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字迹逐渐漫漶,但写字的那个少年,以晶亮的眼睛,隔着十五年尘世的光阴,把目光迎向我。

我在他那里感知我完全不知道的一种写作,心中充满狂喜,每个月我都要冒失地敲响他家的防盗铁门。他待一个年少的文学爱好者如亲人,我吃过他母亲煨给他的排骨海带汤,他用温暖的目光示意我,不要和他客气,快喝下去——那时我戴着黑框近视眼镜,长得瘦骨嶙峋。后来他曾对我说,一个写作者他的命运很孤单,他想在人群中把一个个交谈者找到。他逐句读出我拙劣的习作,边读边用一支蘸水笔修改或删节,只要读到一个好句子,他就提高音调,重复一遍,抛给我一个赞赏的眼神。在他拥满书的书房内,一个懵懂的文学青年感受了作家对人的尊重。是诗歌把人们分离开来,十多年后我想,他像茨维塔耶娃描述中的普希金,在潜江小城的他“一个人面对所有人”,诗人和庸众出现分野,同时,诗歌创造着一些人,超拔血缘的爱。

十五年前的阳光,落在他靠阳台的朴素书房,那天他穿着宽松的睡衣在内室,趿一双木质拖鞋。他朗诵《高过屋顶的杉树》、《树林公园》。森林公园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杉树在窗外竖耳垂听,那语调令我再也不能忘怀,调子宁静祥和,不痰不徐,带着思考的空间,保留着一部分亲切的潜江口音。这是一个潜江人的自语,朗诵的间隙他向我解释为什么这样写,他面对的是一个还不能懂他的学生,读到得意的句子,带着抑制的狂喜,他自语道:“你看,你看。”现在我读懂了那些句子,而回忆停留在十五年前的情境,我想一定是有一团母语的光泽,在幻视中把他包裹着,他在文本中向后退,内敛着自己,语调的节奏得着了突出——诗人用自己的声音读他自己的作品,保护着作品真实的音调。我是在倾听中找到诗歌的语调和节奏魅力的。多年来我偏执地认为,诗歌的启蒙必须由诗人来做,一个诗人的身上常常带有来自另一位诗人的直接影响——最初是像手艺人一样,经由另一个手艺人手手相传。

在倾听中我还可以看见一种能够触摸到的质感和形象,那些画面,一个个画面,随着他的读,流转、移动,这画面中拥有光线的变化、阴影部分和明亮的色泽,物象与思索的因子经由叙述,构成隐喻。看得见的物象是那绵密的细节描写带来的,气韵生动,看不见的隐喻蕴藉在文本中,丰富着物象之间的间歇。我在倾听中久久不语,仿佛被他带入了其他所在。

结识他之后,我的阅读和文字的节奏发生了变化,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摒弃以前粗糙空洞的言语方式,追求质朴具体的话语。他的语调扎根在了我的身体,写作时感到一个声音在口授给我,那个声音是他的,这种情形保持了很多年。后来,我实际上是一直在努力摆脱他在语调上对我的影响,寻找着自己诗歌中个人化的声音。他曾对我说:“牛肉吃下去应该变成自己身上的肉。”他的语调似乎浸润在了我的血液之中,这已成为事实。他还对我说:“每个诗人的独立存在,在于他们的个别之处,这便是诗人的‘独门暗器。”我想,他的独门暗器就是那语调和文本中的画面感。我呢,羡慕他,并在他那儿学了一二分,那独门暗器还得自己悟得自己的。我常感到前辈作家和后辈作家的关系,一些后辈作家继承前辈作家,形成非血缘的家谱。柳宗宣无疑是我精神上的一位父亲。

1998年,我经历过一次次二十岁上的失恋。和我读大学的女同学交往,然后这些女同学又将我一次次抛弃。我经常满怀忧郁,带着可笑的爱情诗去找他。他给了我很多安慰,失恋的悲痛变成了创作上的动力,艺术的魅力很好地消解了年轻的忧伤。我一次次恋爱又失恋,以致我身边最好的朋友厌倦给我安慰,而他每次都尊重我,安慰我。他鼓励我深入阅读,打开自己,与典籍中的大师们展开对话,我从他书房里前后借走了《尼采文集》、《美国诗歌史》等诸多宝贝。在我将要毕业的那年,他觉得我的作品可以发表了,于是他叫我把作品寄向《诗神》的大解先生。1999年6月,我的处女作在《诗神》发表,因此我得到了李敏的赏识。我是在毕业离校后开始和李敏通信的,她找到我的班主任。拿到了我的家庭地址。李敏很重要,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妻子。

他曾说:“一个人从自己的城市出走,有什么目的?他在寻找什么?他只想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往前走,就是目的”,“一个诗人就是一个漂泊者,他总保持着远行的冲动,一生在学习漂泊”,“把自已放逐到路上,用各种方式去体验生命”。我理解他的“北漂”,是用身体去践行自己的想法,让文字从身体上长出来。他的“北漂”是对艺术的自觉履约。2002年,我反复读着《天涯》杂志上他的诗作《上邮局》,那是我从北京画家村回来后的半年时间,我感觉到自己像他一样充满了出走的欲望。果然,我日后辞去公职,迎来自己的深圳之旅。

然而,有段时间我几乎放弃了文学,深圳的快节奏生活几乎摧毁我写字的欲望。当柳老师再次写信给我时,他时任《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而我在深圳一所学校教书,是个忙碌的教书匠。他鼓励我继续写下去,随后《青年文学》发表了我在深圳写下的短诗。他说我见证过他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我想那是2001年,那年夏天我去北京宋庄的画家村看他,在他那里吃住过近两个星期。他的园子里种满了包谷和向日葵,养着仔鸡,澡间乃是他亲手所垒,这味道颇有几分《瓦尔登湖》中描述的世界。那时他靠稿费维持生活,所谓创作有时也降低为写字,他异常苦恼,脾气有些暴躁,经常听见他大声说着:“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责怪我读书不专心,他说刘洁岷刚从他那里离开,刘洁岷每天都能在这里潜心阅读。在他四十岁生日的前一天,他带着妻女和我步行去不远的泳池,游完泳我抱怨脚上走出了水泡(水泡是每天去三联书店的路上磨出来的)。我拦截一辆载客的三轮摩托,他呵斥我乱花钱,骂我身上带着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我和他吵了一架。现在想来,他是待我如待自己的儿子一样,这成为了十多年后的亲切回忆。

辞职后我经历过诸多颠簸,一事无成,心情分外沮丧。2006年,我收到来自北京的召唤,他叫我到北京发展。“南下”之后我“北上”,他对我有过长期的照顾。他帮我租过房子,帮我介绍工作,我的第一台电脑也是他送给我的。他说我“打字像捉虫,得练练”。我在北京的第一任房东(一个老大爷)问我,他是我什么人,我说是老师。老大爷说:“亲爸爸也就这样了。”他常对我讲到他在北京最苦的时候:一个盒饭分作两顿来吃。这些年里,只要遇见困难,我就会想起他,想他的经历想他的作品,想起他只身一人在京城沙尘暴的笼罩下行走、写作。

我默默地感谢他十多年来对我的教育,是他擦亮一个少年看待世界看待艺术的眼睛。没有柳宗宣的引导和帮助也就没有现在的李昌鹏——或许我依旧在老家,过着离艺术遥远的幽闭生活。这个“谢”字说出口已经太轻、太见外。他是一位作家,我只想说:他的生活与他的作品相互印证,他影响并改变了我的生活。

责任编辑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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