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不能言 心实赏之

2012-04-29 00:44韩慧张涛
飞天 2012年1期
关键词:白石作画祖父

韩慧 张涛

忆我的祖父——陇上国画大师韩不言先生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祖父韩不言先生是一个身体非常硬朗的老人,“那高高的颧骨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左眼已失明,右眼近视要高达三千多度,浓黑的眉毛,眉宇间透出英气与不凡的睿智;两片宽而厚的嘴唇经常紧抿,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情”。祖父辞世已十五载,但他身残志坚,勤学不辍,勇于与命运抗争的奋斗精神和伟大的人格魅力却一直鼓舞着我、影响着我。

祖父原名韩致中,1921年春(农历二月初二)出生于北京市一个诗书世家的旧礼家庭。然而祖父的孩童时代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命运多舛。三岁时的他也曾是一个爱说爱笑、天真烂漫、淘气贪玩的孩子,手中的风筝在北平的古城墙边飞起,与儿时的玩伴围坐在一起斗着蛐蛐,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不幸的阴霾慢慢笼罩在他的身边,几日高烧不退使他患上了“猩红热”,病魔无情地折磨着这稚嫩的生命,耳边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小小的嘴巴不再张开,他从此沉默了,远离了儿时的欢乐与开心。命运中的不幸才刚刚开始,六岁那年,他放学回家,因肚中饥饿猛推家中烙锅贴的铁锅,锅中热腾腾的蒸汽直扑上来,灼伤了他的眼睛,视力大减,少年时期已经戴上了高达五百度的眼镜。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十岁那一年,他又患上了伤寒,卧床长达半年之久,若不是经其大姑父与北平著名的中医大夫们的精心调理,险些丧命。

有救命之恩的大姑父何许人也?北平名医薛慎微老人是也。老人不仅因医术出名,而且还是北平知名的收藏家、鉴赏家、书画家。祖父六岁时,受薛慎微老人的怜悯而引导习字学画与丹青结缘。在老人的熏陶下祖父日日识文断字,临摹古画、碑帖,号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薛慎微老人慧眼识珠,发现祖父对字画有独到的见解,对古玩的鉴定能力与日俱增。老人常携他到自己的书斋中指点观赏书画。七岁时,他的父亲将他送进北京后海沿私立聋哑学校学习美术专业。由于他的刻苦勤奋,加之天资聪慧,从一年级至十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当时学校的创办者杜文昌先生对祖父的评价很高。伤寒恶症中死里逃生的他,十四岁那年,在北平举办的全市中小学生图画比赛中,是数百名参赛选手中惟一的一位聋哑学生,祖父凭借其深厚的绘画功底荣膺第一名,获得“大银盾冠军”奖。从此,祖父修建起迈向艺术殿堂的甬道,也为今后鉴赏历代名人书画奠定了基础。

祖父除了整日刻苦地临帖、习字、摹画外,还求教于北大毕业的表姑赵文秀先生,在先生处学习阅读“四书”、“五经”、“诗词古文”、赏析中外名著,不仅提高了文化素养,还懂得了做人处事之道。功夫不负苦心人,十八岁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平京华艺术学院国画系就读,口不能言的祖父凭借着他“迁想妙得”的高超本领,获得了学院画家邱石冥、黄宾虹、蒋兆和等多位教授的好评,短短六年的时间,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完成了学业。在入校后的第二年经其家父老友介绍正式拜师于苦禅先生,成为李氏门人。在李苦禅先生的谆谆教诲和熏陶下,祖父在写意画方面的理论知识得到了提高。苦禅大师特别强调国画和书法的统一性,凡是善于运用书法笔意入画的作品则称为上乘品也,真所谓“书画同源”。祖父仿佛看到艺术的另一种境界,从开始临摹清代“四王”画风一路转到徐渭、石涛、八大山人、吴昌硕等写意风格。此时的祖父异常刻苦、勤奋,他只有靠超过常人数十倍的努力去研习、临摹、汲取他人经验。年轻时习画、临碑所用的纸每年以数十刀计,真可谓“秃千兔之毫,穷万毂之皮”。

在一代书画大师苦禅先生的精心培育下,祖父画艺日益精进。苦禅先生每见其作,惊叹不已,曾在一幅习作上题写:“致中仁弟天资绝伦,观其作品令人钦惊,弱冠作画即如此,将来执艺坛之牛耳”的评语。苦禅先生认定祖父是一块“璞中之玉,其价连城”,但须能工巧匠精工雕琢,方显其价值魅力。祖父从学不到两年时间,苦禅先生就将其推荐给自己的授业恩师——一代宗师齐白石先生门下。当时的白石老人已与张大千先生号称“南张北齐”。名震京城。那年,苦禅先生带着自己的“哑巴”徒弟,来到了跨车胡同内的铁栅屋中,见到了古稀之年的艺术大师齐白石老人。苦禅先生说明来意,老人回眸一望,祖父便急忙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临摹清代王石谷的山水画作递交到老人的面前。老人将画细细看后,眼前为之一亮,晚辈后生如此年轻,所作书画却如此老辣,老人笑道:“好伢子,好伢子啊!”顺势将画铺至案上戏题道:“致中弟不做伪君子,若肯题上王石谷三字,卖与耳食者,可获千金。”1942年,齐白石举行收徒仪式,祖父正式成为齐派门人。

北京的夏天气候闷热,树上的知了扇动着翅膀,发出沙沙的响声。铁栅屋内的白石老人正在奏刀治印,老人猛然间似有所悟,深思之后便将祖父“唤”进屋内,提笔写道:“‘不言二字如何?”祖父与老人进行了简短的笔谈,知道了“石不能言最可人”是老师取名的出处,祖父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即老人为祖父起了笔名“不言”,并亲自奏刀,为其刻下“不言”、“韩”、“白石门下”、“韩致中”四方印章相赠,自此祖父开始用白石老人赐予的“不言”笔名作画。祖父与白石老人用他们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谈”笑风生、“谈”古论令,形成了纯真的师徒情分。祖父在白石老人身边默观迭悟整整七个寒暑,老人对这位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弟子的刻苦、执著、聪秀、灵动欣喜不已。白石老人为祖父的习作题款共计40余幅,在老人其他弟子中是没有得到如此厚爱的。1948年的春天,祖父与李苦禅先生作为齐门弟子,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轩举办联合画展。白石老人闻之后欣喜提笔写下“韩不言画展”并亲自带领众弟子们前去捧场,让参观者为之震惊。老人参观完展览后当场为祖父定下润格,画展在京津两地影响巨大,从此祖父踏上笔墨生涯。

50年代,国家号召支援西北建设,当时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供职的祖父,由于长年作画,鼻梁上架的一副“墨水瓶底”已达三千多度,但他仍响应国家的号召报名参加西北建设。1955年的一个夏天,经过了长达二十多天的跋山涉水,祖父举家迁至偏僻的宁夏贺兰县金京乡的京乡剧团搞舞台设计。由于他精湛的艺术功底,被人们称赞不已,不久已是家喻户晓。1956年春,银川专署专员派人接祖父前去作画,从而轰动了银川和甘肃省文化局。那年秋天,甘肃省文化局派人亲赴银川协调,将他和家人接至甘肃省会兰州市,安排在省工艺美术厂任专职画师,重操旧业。

1959年,经市教育局多方协商将祖父调至市特殊教育筹建组,协助教育局筹建兰州市盲聋哑学校。学校建成后他留校任教,从事特殊教育。推进了兰州市乃至甘肃省特殊教育事业的发展,培养了不少残疾人中的艺术家。

日日临池是祖父数十年的习惯,画画是他最大的乐趣,是他生命的寄托和期盼。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贫困难以形容,繁重的教学任务致使祖父左眼完全失明。学校也以他日疾日重不能继续工作为由

劝其退职。此前一家七口人只靠他一个人的六十余元工资生活。退职后,按每月二十六元的标准发给补助。在极为困苦的岁月中,尽管生活的道路坎坷曲折,祖父从未中止过对艺术的追求、攀登,他以火一样的热情和坚强的毅力,不顾身处厄境,默默地在砚田里笔耕。用眼过度引起惟一幸存的右眼病情恶化,造成玻璃体混浊、视网膜萎缩、眼底出血等恶性症状,因而自1962年起就彻底停止了篆刻。医生警告画画多了会导致失明。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无异于剥夺了作画的权利。真可谓“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遏顶头风”。生活的困苦,工作的失意,都没有击倒祖父对艺术执著的追求。饿肚子对祖父已是家常便饭,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他却认为夏能遮羞,冬可御寒就足矣,但是画不能不画,画是自己的生命。他以手中的画笔倾诉自己对祖国壮丽山河的热爱和赞美,展示祖国传统艺术的瑰丽与奇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文艺界春光明媚,省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重新挂牌。年逾花甲的祖父,当选为中国美协甘肃省分会理事、甘肃省书法家协会理事,齐白石艺术研究会会员,香港东方文化中心书画研究部委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他积极参与筹备成立甘肃省第一个书画艺术团体——兰州飞天书画学会。1979年夏,祖父将自己的近作数幅,托人带至北京请老师李苦禅先生过目。苦禅先生见后大为赞叹,即挥毫题下“家贫益促其勤奋不懈,庆惠不碍其远大之志”赠予祖父。

1981年夏,祖父与陇上知名书画家魏绍武、高雪风、金玉振在兰州白塔山公园举办文革浩劫后的第一次画展,展出书画作品四十余幅。与此同时,祖父创作的《欣欣向蒙》等四幅画作,也由国家聋协选送出国,参加了在南斯拉夫举办的国际聋人画展。同年9月,甘肃电视台拍摄了艺术专题片《聋哑画家韩不言》,甘肃电视台首播以后,中央电视台作了转播。著名军旅作家韩静霆以他为原型创作了《不言》,编入由作者本人所著的艺术人物散文集《唱歌的小草》。1983年,《韩不言画集》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收入其作品五十余幅。1984年祖父被推选为甘肃省政协委员,他对这一光荣而神圣的职责从不敢懈怠,认真履行委员义务,积极参政议政、建言献策。1986年,他提案建议成立甘肃画院,在与省上多位知名老画家共同的努力下,1990年甘肃画院正式成立了,从此甘肃人有了自己的画院,艺术家们有了展示自已及对外交流的平台。同年,他的辞条被编入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国画家辞典》、《中国当代书法家辞典》。1987年9月为庆祝在兰州举办首届中国艺术节,由甘肃省博物馆和辽宁省博物馆联合举办的《艺术大师齐白石及门人赵西岩韩不言画展》在甘肃省博物馆举行,观者如云,名声大震,得到中外人士的同声赞誉。

祖父的艺术成就是辉煌的,画就是他对祖国和人民深厚感情的最充分表达。在1991年我国南方遭受解放以来罕见的特大洪涝灾害时,他心系灾区,在家一连四天集中创作出七幅画作,并拖着病体又亲临省群艺馆现场作画一幅,参加义卖,并当场将义卖所得的4000元画款全部捐献给灾区。此情此景,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90年代初,祖父年近七旬。在海不扬波政通人和的盛世,创作热情日益高涨,不幸的是眼疾严重恶化,作画极为困难,没见过他作画的人是难以想像他作画的困难程度的。但视画画为生命的祖父如何肯放弃惨淡经营六十余年的艺术生涯!

生活上的安定,文艺界的繁荣使祖父欢欣不已,不顾眼痰日益加重,谢绝众多的社会应酬,坚持艺术创作。七十多年来,祖父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默默不言,于世无争。祖父用国画渲染了艺术,用艺术陶冶了情操,用情操点燃了对生活的激情!他用对艺术火一样的热情撰写了不悔人生。他的顽强拼搏、执著追求以及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不懈的攀登是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1997年5月16日,祖父告别了六十余载的艺术生涯,默默地走了,而他留给人民的艺术作品与世长存。

适逢祖父90周年诞辰,谨以拙作追忆我们对祖父的哀思之情,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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