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活着

2012-04-29 00:44邓小波童星语
南方文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欢俊杰妹妹

邓小波 童星语

生如小草,在山野中寂寞地艰难地长大

这是一个古老的苗寨。陡高的山坡上,立着一幢幢土砖灰瓦的小房子,青石板路将家家户户串连起来。2011年11月8日,记者下了火车换了班车,又转乘两次高价农用车后,终于在16个小时旅程后,从省城长沙来到了这里——湖南凤凰县山江镇好友村。

即使是大白天,寨子里也寂静得可怕,听不到人语,连鸡犬声都闻不到。

好不容易推开一家大门,总算见到三个老人,黑暗的屋子里,他们围在火塘前烤火。其中一个主动带我们去找那八个留守儿童的家:“他们是龙万庭的孙子和外孙。”

半山腰上,一间50平方的老房子,两张年代久远的木床,床上铺着补丁加补丁的薄絮,挂着被烟熏得漆黑的蚊帐,床边一个半圆的灶台,一只风一吹柜门就吱呀作响的柜子,这就是我们要寻访的八个孩子和他们爷爷奶奶的窝。

这八个孩子,最大的孟辉12岁,最小的俊杰两岁,分别是龙万庭的大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孩子。

龙万庭说,和他的几个儿女一样,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清一色的老人和孩子,200多户人家没有一个年轻人留下来。“我们村田少地少,地方又偏僻,太穷了,不打工怎么办嘛?”何况,四年前他被诊断为股骨头坏死,还指望着儿女们挣点钱给他治病,不治好病,他连走路都困难,更别提干活了。

龙万庭一边叹息,一边往地上的火塘里添柴给记者烤火;老伴吴菊香默默地张罗着灶台上煮着的一锅猪食;最小的外孙俊杰满身脏兮兮地坐在门槛上,用黑乎乎的小手拍着一个空瓶子。俊杰的七个哥哥姐姐都上学去了,三个低年级的在本村上学,四个高年级的在十多公里外的镇完小寄宿。

下午四点多,只听得俊杰一声欢叫,原来是在村小念书的三个表哥表姐回来了。他们分别是5岁的天磊、6岁的燕芝和8岁的燕辉。他们都长得很可爱,可是看上去并不比两岁的小弟弟干净多少,燕芝和燕辉两姐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洗了,灰尘在上面结了块。

天磊也许是饿了(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从来没有午饭吃),满屋子找吃的,终于像发现了新大陆:“奶奶,我们晚上有肉吃啊,呵呵!”声音里压抑不住惊喜。记者这才发现,吴菊香正在从猪食锅里往一只瓷碗里夹肉块,只是,肉块的颜色怎么看都不新鲜。老人难为情地苦笑着说,这肉不是买的,除了过年,家里不会买肉吃,买一斤肉的钱可以买八斤大米啊。前天她堂兄去世办丧事,酒席上吃剩的汤汤水水倒进了潲水桶,她当时就发现里面还有些肉块,赶忙厚着脸皮讨了回来说是喂猪,其实是打算煮一煮,把肉挑出来给孩子们尝尝,他们半年没吃过肉了。

听说有肉吃,俊杰、燕芝和燕辉也都跑过来,围着灶台看了又看,眼睛闪闪发亮,开心得满脸都是笑。

爷爷龙万庭歉疚地望着孩子们,掉过头来落泪了。他心酸地告诉记者,孩子们的父母去远方打工,原本是为了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可事实上,在外挣钱是那么不容易,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一个月,也只能挣1000余元,除掉房租和生活开销,所剩无几。一年下来,他三个儿女给八个孩子寄回来的也就5000来元,每个孩子月均50元,要吃饭要穿衣要念书还要生病,这样的日子又怎能算好?

是啊,这样的日子不仅不能算好,而且堪称糟糕。在山江镇完小,记者见到了孟辉和她的弟弟王金、妹妹燕香、表妹张欢和他们的日子。长年的营养不良,导致他们和家里的四个弟弟妹妹一样,个个都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很多。最大的孟辉12岁了,可个头才1米2。

9岁的燕香把她的菜端出来给记者看,那是一只铝制口杯,里面装了大约20多只干辣椒,大部分炒焦了,因为舍不得放油。但颗粒状的盐却放了不少,很显然,是为了下饭。这就是她在学校里一个星期的全部菜肴。哥哥和两个姐姐的菜和她的一模一样,都是奶奶(外婆)炒的,他们只在食堂蒸饭,从来不在食堂买菜吃。

燕香说,每顿用两个辣椒下饭,有时候不小心多吃了一个,下顿饭就要少吃,不然就不够吃到星期五回家了。她说:“菜不够吃,那就吃光饭,也吃得下去。”

那天晚上,记者请四个孩子在学校对面的饭店吃饭,点了六菜一汤,除了一盘白菜,他们全部吃得干干净净。通常一大桌客人也只需一小木桶就够的米饭,让服务员另外加了两桶才够。吃完后,燕香久久没有挪身,记者问她是不是没吃饱,她羞涩地笑笑,说不是没饱,是肚子有点撑。

不知八个孩子的父母,可知道这一切?如若知道,他们的心会不会很痛很痛?

相互取暖,姐姐的背脊竟是你童年唯一的依靠

八个孩子除了天磊稍稍顽皮一点,其余的都很内向很胆小,在村小上二年级的燕辉尤甚,在学校里,无论记者问她什么,和她说多贴心的话儿,她都毫无反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一放学回到家,她就不一样了,书包还没放就牵着小表弟俊杰的手不放了,而安静的俊杰也顿时活泼起来。燕芝和天磊也很快加入进来,四个孩子亲亲热热,同上同下,形影不离,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四人。

相互取暖,是这八个孩子赖以生存的法宝。爸爸妈妈在远方,爷爷有病,奶奶身体也不好,还要种地干活,都没有精力来顾及他们。八个孩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慰藉着彼此幼小的寂寞的心灵。

2007年的冬天好冷,那天,五岁的张欢背着七个月大的弟弟天磊靠在墙角上,惊恐地看着爸爸妈妈在吵架要离婚。爷爷奶奶劝妈妈:“你看两个孩子长得多好,你舍得他们呀?”妈妈回答:“我舍得,你家太穷了,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从那以后,张欢和弟弟没有了妈妈,爸爸也因伤心绝望,打工一去四年不回。

爸爸妈妈一走,张欢似乎就明白自己是弟弟天磊最亲的亲人了,从此,她特别疼爱弟弟。弟弟是在她瘦弱的背脊上长大的,她到哪儿就背他到哪儿,仿佛他们俩是密不可分的一个人。她上小学了,那就背着弟弟去上学。弟弟困了,她一边抱着他拍着他入梦,一边念书写作业。难得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张欢的学习成绩也总能保持前三名。

张欢是弟弟的依靠,弟弟不能没有她。事实上,弟弟也是她的依靠,她也不能没有弟弟。

村小学的吴晓慧老师至今记得两年前的一件事。一天课间,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跳皮筋踢毽子,张欢背着弟弟在一旁看。可她毕竟是个8岁的孩子,看着看着,忍不住把弟弟放到地上,跑向了玩得正起劲的同学。天磊以为姐姐不要自己了,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哭声叫住了张欢的脚步,她立在原地呆了几秒钟,又折转身跑回来,一把抱起弟弟,解释说“姐姐不是不要你了,姐姐只想玩一下下子,一下下子……”哄啊哄啊,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她看看弟弟,又看看操场,既内疚,又委屈。憋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她也号啕大哭起来,姐弟俩坐在地上哭成一团。看着这一幕,吴老师的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

上三年级的时候,张欢背上换了个弟弟——因为亲弟弟天磊长大了,小姑姑的儿子、几个月大的俊杰被送到这个家中。2011年7月,到好友村小学支教的老师将她在课堂上哄表弟睡觉的照片发到网上,感动了无数网友。张欢背着表弟上了一年半学,直到今年下学期才不背了。因为

她升到四年级了,要到十多公里外的镇小学上学,路太远,学校也禁止带弟弟。其实她是想带他去的:“俊杰那么可爱。”

有谁能想得到,不到十岁的姐姐的背脊,竟然是弟弟童年唯一的依靠?

多年来,八个孩子就这样相互依靠着、支撑着、温暖着。

更让人动容的是一个与“金钱”有关的故事。孟辉、王金、张欢、燕香在镇小学寄宿,爷爷奶奶每星期给他们每人三元钱,交代他们一是用来买本子买笔,二是万一带去的菜吃完了,就买点食堂的菜吃。这四个孩子是那样地懂事,除了必需的学习用品,他们从来不用这个钱去食堂买菜吃,尽管他们每周从家里带去的不是干辣椒就是酸豆角、萝卜条,尽管带去的菜经常不够维持到星期五。

可是,宁愿吃光饭也舍不得动用的这笔钱,四个孩子却舍得在周五回家前一下子花光。

他们把各自剩下的钱合在一起,用它买一块两块豆腐回家,改善一大家子的伙食。豆腐,是他们家年夜饭之外最奢侈的菜。有豆腐吃的那顿饭,奶奶一定要多煮斤多米才行。

买完豆腐之后,接下来是给家里四个更小的弟弟妹妹买零嘴儿。他们通常只买得起四个三毛钱的包子或是四根两毛钱的棒棒糖。

当这四个哥哥姐姐步行一个多小时山路回到家中的那一刻,是这个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分。给弟弟妹妹分完零嘴儿,他们会一边吞口水一边追着问:“好吃吗?”听着弟弟妹妹肯定的回答、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是他们最有成就感最满足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他们全然忘了自己也只是四个9到12岁的小孩子。

如果钱够多,他们会买上十个小包子,全家人包括他们自己和爷爷奶奶每人一个。但这样富有的时候很少很少,倒是经常有连棒棒糖也买不起四根的时候,那就只能买一根算一根,按年龄大小分,小的优先。所以,能确定每次都能得到零食的只有最小的俊杰。

从四个大孩子周日返校那天开始,俊杰就天天缠着家里的三个小哥哥小姐姐问:“孟姐姐他们,今天回来不?”

担起生活,担不起的是沉甸甸的对爱的渴念

龙家的阁楼上堆满了成捆的干树枝,龙万庭告诉记者,这些柴火够烧今年冬天了,都是孩子们课余时间从山上捡来的。

打柴的事儿孩子们包了,挑水的事也从不要两个老人管。孟辉王金张欢他们星期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揭开水缸盖看看,然后去山脚下挑水。周日返校前,也是将水缸里的水续满,才去上学。周一到周五期间没水了,就只能由8岁的燕辉带着弟弟妹妹去提,燕辉和天磊提五斤装的塑料壶,燕芝提可乐瓶子,俊杰也去,最小的他用矿泉水瓶子。

孟辉在她的作文《最想念的人》中写道“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所以我不想我爸爸妈妈,我最想我的外婆,每当我在学校想到外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想到她在地里拼命干活的样子,我会觉得我很没用,因为我在学校里每天都快乐地度过,而外婆在家里每天累死累活地干个不停,我却不能帮她分担一点,好让她不要这么劳累。”

事实上,身为老大,孟辉很早就学会了帮外婆分担,只要一回到家,她就包下了做饭洗衣喂猪的活,收稻子的时候,她不仅和弟弟妹妹帮着割稻子,还学会了像壮劳力一样打稻谷。弟弟妹妹也个个懂事而勤快,所有的活儿都是大家抢着干。

但他们最爱干的活是上山采草药,草药晒干了可以换钱。记者注意到窗前的地上有个小筛子,里面晾着野菊花。龙万庭说,那是前两天燕辉燕芝在山上摘来的,这个季节里,能采到的草药也就这野菊花了。

夏天的时候,草药最多,可是采的人也多,家家户户指着它换点钱呢。整个暑假,孟辉一大早就带着弟弟妹妹上山,日头西斜了才回家。找药的过程中,不是这个被荆棘挂伤,就是那个被石头划到,还有人被野蜂蜇了,但谁都不哭。一天下来能采十多斤,晒成干品也就一斤左右,能卖六七元。今年暑假,他们的“收成”比往年好,开学前,他们把晒干的草药卖了,得了400多元,奶奶做主,用这笔钱给每个孩子买了件衣服,更重要的是添置了凉鞋。有了凉鞋,明年夏天,他们就再也不用光着脚去采药了。

生活的担子,就这样过早地压上了孩子们稚嫩的肩膀,但是,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大不了的事情。爱的缺失才是命运对他们最大的残酷。

12岁的孟辉告诉记者,她八个月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打工去了,把她放在外婆家直到今天,表弟俊杰也是八个月交给了外婆,其他的弟弟妹妹们的情形也都和这差不多。他们的爸爸妈妈有时候两三年也不回来,连电话也不常有,两个月也难得打一个。最可怜的是舅舅家的天磊和张欢,天磊半岁多就和妈妈分开了,不过,他的妈妈不是打工去了,而是离婚改嫁去了。天磊和姐姐张欢四年多来再也没见过妈妈,在浙江打工的爸爸也就前不久回来过一次。

在燕香二年级的一个作业本上,记者看到她画的一幅特别的画,画上是一个穿着裙子、留着披肩发的年轻女子,旁边写着一句话:“我爱老师的女朋友”。原来,画中的主人公是吴晓慧老师的爱人,有一次她到学校来看丈夫,经过走廊时见衣着破旧眼神忧伤的小燕香在旁边站着,就怜爱地抱了抱她。

就是这个带着母性的拥抱,暖了这个八岁小女孩的心,她久久都在回味,久久不能忘怀。于是,她把对“老师的女朋友”的爱,画进了自己的作品里。也许,这个拥抱,还将继续温暖她今后的岁月,甚至温暖她整个一生。

对好友小学吴晓慧老师的采访,可以印证这个故事的发生绝不是偶然。他告诉记者,好友村小学34个学生,只有一个不是留守儿童,他们长期缺乏母爱父爱,所以对老师特亲近。“也许,他们希望从我们身上弥补缺失的爱吧!”记者采访的时候,不断有孩子进到他的办公室,亲昵地在他身边靠一靠,挤一挤,他一面和记者说话一面乐呵呵地伸出手去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

自2001年一毕业,吴晓慧就主动要求在这一带被称为凤凰县最艰苦的山区当老师,能让这位年轻人坚守这份寂寞与清贫的原因,除了对事业执着的信念,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忍心丢下这些缺爱的孩子……

渴望爱、想念爸爸妈妈,是所有留守孩子心中的千千结,龙家八个孩子当然不会例外。11月8日,10岁的王金给爸爸妈妈写了封信:亲爱的爸爸妈妈,你們能回来吗?要是能回来就好了,我希望你们回来的路上平安无事。我希望你们回来和我们照一个照片好吗,就照我们一家。我最爱看我们一家人,看到照片,就是我们一家都在一起了,我就能记住我们一家亲爱的人。爸爸妈妈,你们一定会帮我照的,是吗?

作为八个孩子中最大的男孩,想爸爸妈妈的时候,王金不能像妹妹一样躲在被子里哭。他也懂得,为了生活,爸爸妈妈不可能回来陪着自己。所以,他的所求很少很少,只希望一家人拍张照片,给他留个念想。

可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能团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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