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书帖本的文献版本价值

黄权才

［摘 要］提出在文献学版本体系中增加“书帖本”，并以5种书法墨迹为例证明了书帖本具有独特的稿本价值。从书法墨迹中辑录出补《全宋诗》14首，整合《全宋诗》1首，校勘《全宋诗》5首。

［关键词］文献学；书帖本；《全宋诗》订补

［中图分类号］G25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5-6041(2012)01-0035-04

1 薛绍彭墨迹

薛绍彭，字道祖，号翠薇居士，宋神宗时人，生卒年不详。其书法与米芾齐名，人称“米薛”。《中国历代法书墨迹大观》第七册收录薛绍彭墨迹［1］，其中有《云顶山诗》及其他诗句。《全宋诗》第19册录薛绍彭诗22首及一些诗句。其《云顶山诗》（《全宋诗》19/12971）与墨迹比较，可见有差异。

1.1 “昨暮下三峡，出谷已延颈。” 墨迹：“昨暮下三学，出谷已延颈。”

应依据墨迹订正。其诗写的是云顶山，此山今为四川成都金堂县的风景名胜，三学山是云顶山群中的一座山，《全宋诗》录题此山的诗有：王雍《题三学山》、刘望之《题三学山》、程公许《过金堂迂路登三学山李八百仙人道场》、袁彦安《三学山》。“昨暮下三峡”中的“三峡”，让人误会为今人所共知的“三峡”。其实诗中写的是“三学”，夜幕时分，诗人从三学山下来。

1.2 “东惭梓隘阙，右喜锦川迥。” 墨迹：“东惭梓潼隘，右憙锦川迥。”

应依据墨迹订正。“梓隘阙”不知所指，“梓潼隘”表述甚为清楚。“梓潼”对“锦川”，甚切。梓潼，以“东倚梓林，西枕潼水”而得名，梓潼县位于绵阳市东北方，处于剑门蜀道之上。查核《续书画题跋记》，原来为“东惭梓隘（阙）”；“阙”，指的是有缺字。《全宋诗》的整理者疏略而致误为“东惭梓隘阙”。

2 康与之墨迹

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洛阳人，居滑州（今河南滑县）。绍兴二十六年（1156）六月，除名编管钦州。二十八年，移雷州，再移新州（今广东省云浮市新兴县）牢城，卒于新州。康与之是词人，存词作品较多，诗作存世较少。《全宋诗》第33册录其诗13首，没有在钦州的诗作品。《中国法帖全集》第8册收录康与之（康顺庵）《钦州杂诗四首》［2］。诗后题：“绍兴二十八年中秋后二日书贽安远权郡清江李公。” 安远，县名，1023年之后的治所在今钦州市内。这些诗应是在移居雷州前所作，具有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也具有文献价值。

《钦州杂诗四首》是康与之的定稿本，因其别集散佚，故也可以说是孤本。其文献价值最显著的是，可以补《全宋诗》。谨录之，以供研究。

旦起一首

日出三竿梦未残，无人裹饭独空盘。几时排遣愁心去，何处登临病眼宽？白发不宜黄菊好，皂貂初试北风寒。白云飞入天低处，游子悲歌隔泪看。

绝句二首

幽鸟关关喜昼睛，闭门孤坐乐闲情。残书读尽日已暮，不闻鸟声闻竹声。反琐衡门似画中，静居为乐自无穷。茶瓯不隔故山梦，睡起一枝花颤风。

天涯亭一首

草满交州路，云连合浦山。孤颿来境外，一鄣入云间。风俗异时改，里闾终日闲。孤臣万里隔，泪尽鬓毛斑。

3 赵孟坚墨迹

赵孟坚（1199～1295），字子固，宋朝宗室，以画著名，书法次之，诗又次之。其书法墨迹中，内容为诗篇的有《赵孟坚自书诗稿》［3］和《赵孟坚自书诗》［4］。作为著名书法家，他自己所抄录的诗卷得到文苑的珍重。刘克庄《题赵子固诗卷》：“紫芝仲白俱仙去，晚秀惟君擅士林。字肖率更亲手作，诗疑贾岛后身吟。九成合奏音方备，三染为纁色始深。老去尤于朋友笃，未忘几研琢磨心。”（《全宋诗》58/36280）

《全宋诗》第61册录赵孟坚诗2卷，整理者没有注意到诗人也是书法家，诗作有墨迹。笔者比对书法墨迹，发现《全宋诗》录赵孟坚诗有遗漏，已录的则存在校勘问题。

3.1 《赵孟坚自书诗稿》存诗8首，其中7首《全宋诗》未录，仅1首《全宋诗》收录。未录者，则可供补录；已录的，可供校勘订正。

3.1.1 可补《全宋诗》者

（1）得宗老大年小景及永年乳厖共为一手卷因成感赋

大年工绘事，能作鸥鹭在秋江。永也轧难兄，胡然属意藐此厖。我观题纪考世代，爰知忠诚在保邦。乙酉岁直当崇宁，驯至大观当升平。潦上正觅海东青，金虏将合海上盟。事起渺微当豫计，犬羊种息潜滋生。宗老心心为宗祏，画此岂是矜笔力？古闻工执艺以谏，盈成要在防隳昃。君不见，石勒识自王夷甫，禄儿见早张相国。勿谓一星火生石，燎原可致天地赤。此犬在乳已吠噬，须识忘恩能肆逆。歍歔！逝者不可追，题作鉴观留座侧。

按：“大年、永年”兄弟，均宋宗室，以善画知名。大年名令穰，永年名令松，为宋太祖赵匡胤子燕王德昭四世孙。

（2）西塘道

西塘道，西塘道，自古行人此中老。行人底事于此忙，尽趍名利向钱塘。钱塘今为帝都寓，似古长安而洛阳。谁人不愿新丰遇？若无汲引难腾骧。又谁不愿陶朱富？若非命达空徊徨。徒把朱颜与绀发，三十余年两鬓霜。赋此长歌开斗酒，命里有时终应有。

（3）题天文地理图

看云直北长安是，曾闻夜半天星落。清时无象已致平，闲看斗挂栏干角。我家山河二百州，半没膻腥逾二纪。坐披舆图鬓已凋，马嘶半夜秋风起。

（4）永嘉施雁山以雁荡图求题

未返烟霞旧隐居，故将荡景写成图。孤烟遥起客空老，得似臣心念巩无。

（5）恭跋渊圣皇帝青城归帖

唐人不讳前朝事，天宝征行尽见诗。北向龙髯攀莫返，宗臣血泪黯空垂。

按：宋高宗即位时，遥尊钦宗皇帝为孝慈渊圣皇帝。

（6）灵岩寺乃吴王故宫游览有感

初登山背路崎岖，归向山前却坦途。知是离宫因作寺，直于绝顶见平湖。色将妖艳来从越，事着兴微可鉴吴。百二十年成浪过，枕戈尝胆有人无？

（7）舞傀儡

由来线索弄精神，今却恢谐使活人。毕竟到头谁个是？世间那识假和真！

3.1.2可供校勘者

《赵孟坚自书诗稿》中的《寄汤仲能》：“灯青窗白夜沈沈，熟数尘踪遡杳冥。已自无心云淡淡，不应逐计鼠营营。发生冣普唯春力，幽隐旁昭是月明。只恐梅花霜下角，动人未必似秦筝。” 《全宋诗》61/38680录为《寄汤帐干》：“锁窗寂寞守灯荧，熟数陈踪迹杳冥。已自无心云淡淡，不应逐计鼠营营。发生最普惟春力，幽隐旁昭是月明。试品梅花霜下角，动人深浅似秦筝。”

按：以两个版本比勘，发现文字差异较大，诗意也有所不同。诗稿为稿本，大概是作者后来修改了作品。汤帐干，即汤巾，字仲能，初任繁昌县主簿，后任制置司干办官。赵孟坚曾为繁昌令，流传有关繁昌的诗文。也许，在写此诗时，汤巾为主簿，而后主簿升官了，赵就把诗题和诗的内容作了些修改。

3.2 《赵孟坚自书诗》

《自书诗》录诗5首，其中，3首《全宋诗》未录，2首可供校勘《全宋诗》。卷末题记：“宝祐甲寅十一日廿八日，午睡起，忽有持此纸来者，因为书旧诗数首。用吴升玉簪笔、唐端石。执砚自好漫耳，观者未知谓何如也。三十年临池所得仅尔，益信翰墨非易事。天与分数限量，更欲有加，不可。它时或更进视，此当一笑；或流落箱笥间，为吾爱存之无忽。彝斋居士赵孟坚子固记。”据此知，这5首诗的抄写时间为宝祐二年（1254）。从版本学的角度而言，就是宝祐二年本。

3.2.1 可补《全宋诗》者

鼠歎

落落两鼠入伏箱，窒穴已计逃无方。拥狸迨捕冀一快，顾视穷搏成廻徨。先登鍪矛籴弗力，第诿狸也才非良。我观感愤成叹慨，阴邪自古能干阳。阴邪岂果能干阳，否泰还知属主张。元和御史勇论谏，一衂阉竖无精光。却从低回取相位，绕指由来百炼刚。

繁昌官舍竹

南墙墙下梅边竹，今岁竹根始入来。双笋并生成干立，一梢斜娜对窗开。知吾欲画如呈样，向汝无言只举杯。此去更应多长旺，后人端合事栽培。

惜补之梅于君谟弟

知是珍藏难假借，知其如爱学启思。惟蹔时为我开心法，它日供君作画师。曩习凌波偷笔格，亦曾面壁鬲年期。从今轴上成双美，不恨比梅无好枝。

3.2.2 可供校勘者

《墙头花》的校勘。《墙头花》，两者题目相同，诗文字有5处不同，此举两处为例。1）《全宋诗》61/38685：“墙头花，红且白。一百五日过寒日，寒食过了好风日。” 自书诗作“一百五日过寒食”。比较来看，此句自书诗的语言较通顺。2）《全宋诗》：“风又吹，日又炙，枝头好花尽狼藉。人生百年罕七十。愚者见花不知惜。我辈看花常唧唧。” 自书诗作“风又吹，日又炙，满枝好花尽狼藉。愚者见花不知惜，我辈看花常唧唧。”显然，没有“人生百年罕七十”一句，诗更通顺。

《送马上娇图与贾秋壑》的校勘。《全宋诗》61/38673所录者，题为《送马上娇图与秋壑监丞》。从题目看，《全宋诗》少了姓氏“贾”，多了官职“监丞”。《全宋诗》所录赵孟坚诗中，题目有“秋壑”者共4篇，只有1篇有姓氏“贾”——《问梅寄贾秋壑先生》。贾秋壑，即贾似道（1213～1275），历史称之为奸臣。宝祐二年赵孟坚抄录此旧诗时，贾似道正走向权利之巅峰，但赵氏心目中只有老朋友“贾秋壑”，没有权贵“秋壑”。故题目加官职“监丞”，恐有违赵氏之意。诗的内容文字，《全宋诗》与“自书诗”也有所不同，此不赘述。

4 张即之墨迹

张即之（1186～1266），字温夫，号樗寮，以书法著名，其作品有的收录在《三希堂法帖》第17册［5］中。亦作诗，《全宋诗》57/36030据《甬上宋元诗略》卷八录张即之三首诗及一残句（其实录的是两首诗及一残诗一残句）。

残诗及残句为——《怀保叔寺镛公》：“华严阁上夜谈经，虎啸风生月正横。茶笋家常原有分，簪缨世路本无情。住闲石屋堪容膝，遇个诗翁便记名。”残句“十载几番闲往返，镛公为我添眼青。”

《全宋诗》的整理者没有注意到，所录的诗及诗句，都见于《三希堂法帖》，其实是诗3首，没有残句。《全宋诗》所录的残句其实是第3首《怀保叔寺镛公》诗的末句，文字也有2个不同：

华严阁上夜谈经，虎啸风生月正横。茶笋家常元有分，簪缨世路本无情。

住间石屋堪容膝，遇个诗翁便记名。十载几番闲往返，镛公为我添眼青。

“元有分”改为“原有分”，无可无不可；“住间石屋” 改为“住闲石屋”，则万万不可。《全宋诗》的整理者也应注意到，所谓的残句中有“镛公”，与诗题目“怀保叔寺镛公”相合；而将残诗与残句合为一诗，则得一完整的诗篇。

5 朱德润墨迹

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全宋诗》41/26002）是著名诗篇，元代朱德润于至正壬寅（1362）正月上旬的行书抄本是较早的版本，此法书墨迹录入《中国历代法书墨迹大观》第九册［6］，但未被诗歌版本学者所注意。对照《四时田园杂兴》的流行版本，可见朱氏抄本甚有价值。兹举数例并加以辨析（先据《全宋诗》录诗句，再指出抄本中的不同文字，然后加以考辨）：

5.1 “老盆初熟杜茅柴，携向田头祭社来。” 抄本作“瓦盆初熟土茅柴”

应依据抄本订正。“老盆”“瓦盆”，皆为敞口盛器。瓦盆，陶瓦制作的盆，较为粗糙，诗写农家生活，多有此物。杜甫《少年行二首》：“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 “老盆”其实就是杜甫诗中的“老瓦盆”，因“羞贫”而讳言“瓦”。茅柴，酒名。王十朋、施元之注苏轼《岐亭五首》“一醉岂易得几思压茅柴”的“茅柴”都说是村落所酿之醨薄酒。邹浩《饮桂州酒示柄》（《全宋诗》21/13960）：“岂若茅柴浆，多为众所贱。”杜茅柴中的“杜”应为“土”。土茅柴，农家酒，犹今乡下的“土茅台”。诗人笔下多记酒新熟。故应为“瓦盆新熟土茅柴”。

5.2 “稻根科斗行如块，田水今年一尺宽。” 抄本作“行如鬼”

应依据抄本订正。宋佚名《坦斋通编》引此诗为“科斗行如鬼”。周紫芝《山居闻蛙》（《全宋诗》26/17227）“胡行如鬼速，十年满天地。”“行如块”难以理解。

5.3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抄本作“学卖瓜”

应依据抄本订正。“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是著名诗句，无人置疑。但细品原诗，可知此诗句写的是五月的田园生活。一般而言，“五月，瓜便熟”（元司农司《农桑辑要》卷五）。五月不是种瓜而是收瓜时节了。梅尧臣《五月七日见卖瓠者》（《全宋诗》5/3041）诗句谓：“四月彼种瓜，五月此卖瓠。” 五月卖瓜瓠了。据此理推断，范成大诗句应为“也傍桑阴学卖瓜”——在大人收瓜的时候，儿童们在树阴下玩耍，欢快地叫喊卖瓜，其情景因合时宜而美。如果此时他们“学种瓜”，那就不合时宜了。

5.4 “虫丝罥尽黄葵叶，寂历高花侧晚风。” 抄本作“虫丝网尽黄葵叶，寂寞高花侧晚风。”

应依据抄本订正。“虫丝罥尽黄葵叶”中的“罥”字，在《汉语大字典》中列两个义项，一为捕取鸟兽的网，二为用绳索系取鸟兽。前者名词，后者动词。“罥”是人做的，作用对象是鸟兽，它的网眼较大。“虫丝”的网，其作用对象主要是小昆虫。黄葵叶上布满了虫丝网，是“寂寞”的意象。“罥尽”当为“网尽”之误。“寂历”与 “寂寞”皆通，但后者更直白，更符合田园诗通俗易懂的风格。

5.5 “不知新滴堪篘未？今岁重阳有菊花。” 抄本作“新酒”。

应依据抄本订正。“新滴”，意为新酒，《全宋诗》中仅见此诗句。《全宋诗》中，诗句有“新酒”者很多，范成大的诗中有3次提及“新酒”，如《春日杂兴十二首》（《全宋诗》41/25661）：“见说市楼新酒美，杖头今日一钱无。”因此可以肯定，“新滴”应校正为“新酒”。这里的“新酒”，即前诗句中的“瓦盆新熟土茅柴”。 [JP]

6 结语

以上从书法墨迹中辑录出宋诗14首，整合1首，校勘5首，这对于订补《全宋诗》是很有价值的，对宋代文学的研究也有意义。这些足以说明，书法墨迹具有独特的文献版本价值，堪称为“书帖本”，可以称为版本体系中的奇葩。历来的文献整理者或多或少注意在书法墨迹中征引资料，但没有把它作为一种版本来看待，也就是重视不够。通过以上的考察，笔者认为，可以确立书法墨迹在文献整理中的版本地位，有理由给予足够的重视了。

［参考文献］

［1］ 谢稚柳.中国历代法书墨迹大观•第七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

［2］ 启 功、王靖宪.中国法帖全集•第八册［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

［3］赵孟坚.赵孟坚自书诗稿［M］.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 2001.

［4］谢稚柳 .中国历代书法墨迹大观•第八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

［5］梁诗正.三希堂法帖［M］•第十七册，拓印本.

［6］谢稚柳.中国历代书法墨迹大观•第九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