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验血”救杨总

陈克杰

掐指头盘算，我营销兼鉴定浙江昌化鸡血石已逾三十个年头了。忙忙碌碌三十载，倒腾鸡血石成百上千件，尽管东西都卖早了，挣的全是小钱，但鉴别鸡血石优劣真假的绝活妙招却掌握了不少。尤其是近几年，有钱人纷纷参与鸡血石赌石的行列，找我掌眼的人日渐增多，时常被弄得接应不暇，终了落了个“鸡血眼”浑号。

上月末一日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意中震醒，对方声称，久闻我鉴定鸡血石法眼精准，故费大劲从我亲戚处要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我问他深夜来电何事？他连珠炮似地自我表白：他姓杨，恢复高考头一年考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陕西榆林机关工作。稍后，就停薪留职在陕北开矿挣钱了，现在西安西郊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重阳节左右，他到台湾旅游，花15万美元买了一块鸡血石山子，请我速往西安掌眼。还说如果鉴定有根有据，让他口服心服，钟楼旁一套精装公寓将馈赠于我。由于是亲戚引荐，没推辞便许诺三日内抵秦。

放下电话，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浑身觉得凉丝丝的：不妙！鉴定15万美元的山子，送我价值100万以上的房子，出场费也太离谱了吧？莫非他逗我玩。但一转念，姓杨的手机号码尾数是七个8，肯定是大老板！再说了，前一二十年，国内最大最好的鸡血原石和最精最贵的鸡血雕件，几手全都被台湾人弄去了，没准他捡大漏了。

我践诺抵达西安，举牌接我的正是杨总。他年近六旬，胖得像一弥勒佛，一副慈容憨然可掬，亲自驾车送我至西郊喜来登下榻。从服务生口中获悉，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我入住十八层总统套房，一万八千元一宿。如此超规格接待，又让我吃惊不小。步入房间，杨总拉开窗幔，阳光直射着办公桌上的鸡血石山子，格外夺目。

架不住房子的诱惑，这回我不打算学有些电视鉴宝专家的样子：漫不经心瞥一眼藏品，顺口嘣出俩字“真的”或“假的”，随便估个价了事。这时，杨总已将双筒放大镜、手电筒、探测仪等工具搬来，我皆拒用。并告诉他，打手电买鸡血石是圈内一大忌讳，容易导致血色更红更艳，造成误判。我将山子举在眼前，上下来回详查细瞧，确信无疑之后，才跟杨总交流汇报鉴赏观点：

此山子署名《秋韵》，选用殷红艳丽的昌化鸡血石做“仙山”背景、双面手工雕刻而成。从图案布局上说，倚势造形，苍松翠柏，玉楼琼阁分布其间，穿插有致，疏密得当，秋景无萧条之感，气势恢宏，逸放有方；从刀法上讲，隶属青田石雕范畴，融入了刨、刮、刻、刺、挖、镂、戳、锉、钻、雕等十多种技法，刻工缜密，雕法娴熟；就艺术效果而言，极富力度，极富层次，极富灵性，极富神韵，体现了鸡血石雕一层之上有一层，层层之中藏层层的意境之美，含蓄之意，让人目怡心喜。就鸡血石本身价值而论，整块石材纯天然，没有丝毫造假痕迹。血色鲜红浓烈，有炽热之观感；血量达七成之上，实属珍品鸡血石；血脉如涓涓活水，自然流畅；血型似火焰，犹如一座熊熊燃烧、经年不息的火山……

我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突然，杨总指着山子问：“15万美金贵吗？”我说：“东西特精致，但两个巴掌大，似乎小了点，落款有待考证，眼下80万人民币有人会接手。放一放，捂一捂吧，此类稀罕之物，后市定会升势如虹，没准两三年就会翻番哩！”杨总从办公桌下搬出一块20多斤的石头，我一看便知，它是一块昌化鸡血原石，也就是目前有钱人热衷爆炒的鸡血赌石。杨总让我予以评介，我告诉他：此石为昌化田黄鸡血原石，血量浑厚集中成葫芦状，血色充沛盈实。按原石本身论价，仅值10万元以内，如果锯成高15厘米、宽6厘米的鸡血石印章，个头硕大，至少三面皆红，血色赤若娇阳，颇具红宝石的光泽和灵气，市场价报价100万元也深受典藏家们的追捧，这就是疯狂赌石的魅力所在。杨总听得双眼笑眯成一条细缝……他一弯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个红本本塞到我手上，然后生拉硬拽让我到公司逛逛。

趁他专心开车，我在后排瞄了一眼那红本。呵，是房产证！心里美滋滋的，揣在怀里透着舒服。我恭恭敬敬朝他背影鞠了一躬：杨总，纯爷们！也就转眼工夫，就到了公司大院。杨总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大嗓门喊道：“伙计们，又来专家咧！”话毕，三个学究模样的人走过来连连冲我拱手相迎。

经介绍方知，一位为博物馆退休副研究员，一位系矿院教授，还有一位是鉴定圈的大腕，早几年时常在电视鉴宝节目中粉墨登场。杨总还告诉我，二十天前，他又在台湾寻摸了一块巨大的鸡血石山子。卖方报价一亿美金，终了两亿人民币成交。交纳预付款前，曾邀请他们三人赴台掌眼，皆确认是开门真货。现在货已运到，让我也来瞅瞅，并联名开具一个鉴定证书。

这尊硕大山子，陈列在董事长办公室中央。远视之下，大吃一惊，这可不是一般的鸡血石山子，竟是近二十年来未曾在市场上现过身的极品中的极品。我走近前去，注目凝视着它，形如丰碑屹立，血似大千泼墨，亦浓亦淡，或聚或散，灿似红绸，红如流霞，红得妖娆、红得热烈、红得让人爱不释手。值得一提的是，其底座也采用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冻石，如果这山子是真品，今日市值在八亿元人民币以上，甚至更多。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这一摸不要紧，却使我摸出了石温不太均匀的手感，立马心生疑窦。我让杨总准备木锤、刀片、打火机、汽油等，杨总惊诧地说道：“这些东西都有，千万别损伤了山子！”我摆摆手，摇摇头说：“别担心，小动作而已。真鸡血不怕探测，若造假一试就会露出马脚。”通过木槌敲击，五处石音比较沉闷。接着拿打火机火苗烧，居然三处被烧焦，两处散发出臭味。继而用刀片刮，七个地方显现卷曲状树脂。最后，干脆把一碗汽油泼了上去，眼看瞬间许多细条状血色纷纷褪掉。

我心里彻底有谱了，这山子是造假的高仿品。至少采用了镶嵌、贴皮、贴片、添剂、拼裹和激光灌色等诸多造假手法，用材之考究，做工之精细，足以乱真。如果我不采用绝招甄别，凭肉眼是难辨真假的。我踌躇再三，犯难了，因为鉴定圈有不成文的行规：同行若打眼，切莫当面揭。当看到杨总双目紧敛，胸脯起伏焦急的样子，最后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我分别向三位深施一礼，低沉地说：“各位老师，你们走神了，山子是东拼西凑的假货。”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哑然不语，全愣住了。

杨总听了这话，如晴天霹雳，两眼发愣，头重脚轻，差点昏倒在地，一个劲地嘟嚷着：“两个亿啊，完喽，完喽！”我心想要让他们承认走眼，还得在山子上挑破绽。于是，我又重新对山子仔细查看起来。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似曾见过。果然不出所料，终于想起了五年前，曾在青田有个叫林子的艺人手机里见过它。说起林子，他可是青田乃至浙江鸡血石造假第一高手。他潜心模仿鸡血石十余年，特别是用真鸡血石薄片贴片制成的大红袍印章，屡屡在拍卖会上及古玩市场，以数十万甚至逾百万高价被人当真品买走，至今尚无一人识破。我急忙操青田方言与林子通了话，从他口中获得了许多有关山子的秘密。少顷，手机信息铃声响起，我拿林子发来的彩图与山子对照，居然一模一样。

思忖片刻后，我不慌不忙地问杨总：“这山子叫《映山红》对不对？”杨总默认似地点点头。我又一板一眼地问：“它高3.12米，厚0.64米，重1.17吨，卖家是台湾桃园的刘忠义。是不是？”杨总答道：“是的。我已付三千万预付款，剩余一亿七千万，与刘忠义已谈妥，明天就拿高新区一块楼盘去顶。”当我听到他只付了三千万时，不禁乐了。我这一乐，整出了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让全屋人都发毛了，人人缄默不语。杨总似乎明白了我的笑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地紧紧拉住我说：“老兄啊，你笑了，对我而言，肯定是好事！”他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起来，泣不成声，宛如裂帛。我赶紧安慰他说：“别哭了，你亏不了，亏了我赔你，放心吧！”顿时，杨总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又流溢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神情。他说道：“咋回事？快给我说说。”我凑到他耳旁悄声相告：《映山红》选用了七块顶级大鸡血石和三十四块上等小鸡血石，林子历时一年零八天才严丝合缝搭拼垒成。八年前，林子卖给刘忠义是四千万元。你就别拿楼盘去顶账了，直接跟刘忠义摊牌，要么他拿三千万赎回山子，要么刘忠义亏一千万了事。如果是后一种结果，林子愿出四千万收购《映山红》。无论怎么着，你都是赢家。杨总一听，惊喜得泪花扑籁籁地顺脸直流，连忙对我深深地拜了再拜，谢了再谢，翘起拇指说道：“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呀！”

接下来，我还准备告诉杨总，林子打算将《映山红》锯开，做七方超大大红袍印章，三十来方大个大红袍印章，一百余方小个大红袍印章，以及中低档鸡血石印章一大批，保守估计至少也能卖一亿八九千万等意图全盘托出时，他们三人纷纷凑过来起哄：有什么秘密大声说吗？让我们也弄明白人家是怎么造假的，学点这方面的学问也好。我扫了他们一眼，拍着大腕说：“没啥秘密。我告诉杨总，鉴定圈内歪嘴和尚不少，东郭先生更多，他们当中的有的人，可能三十多年就没看对过东西。我提醒杨总玩石需谨慎，掌眼人选准，否则假货将掏空他的口袋！”他们个个连连点头称对。话罢，我便将房产证递给杨总，他死活不肯接手，我干脆往他怀里一塞，拂袖而去了。

后序：截止发稿时，杨总已退货。林子闻讯赶赴西安，回购映山红。相继出价4000万、5000万直至7000万，刘忠义也不肯割让。据说刘忠义不日将鸡血石山子送至重庆，一船老大拟用一艘豪华游轮与其易货贸易。（责编：辛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