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飞翔
1977年生,陕西省乾县人。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山东文学》《东京文学》《延安文学》《骏马》《西部散文家》《中外文艺》等文学期刊及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文化散文、学术随笔100余万字,并被《读者》《青年文摘》《书摘》《读书文摘》等知名杂志大量转载。出版散文随笔集《为灵魂寻找镜子》《红尘心语》《读书与冥想》《有一种沉默叫惊醒》等。有多篇作品先后入选《大学语文》《高中语文阅读欣赏》等大中小学教材及各种权威选本。获美国《世界华人周刊》“世界华文成就奖”。
生命与学问
作家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一书的自序中曾这样发问:“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稍有点学问就变得如此单调窘迫了呢?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与秋雨先生一样,近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生命与学问。
由于工作的原因,近年来我先后慕名拜访了国内不少学术大家,所得是主要的,但困惑同样存在。在与这些名流的接触中我发现,如今不少学人,学问固然做得很好,但身上总有一种叫人难以言喻的官场气、商场气、学阀气、市侩气,油腔滑调、两面三刀、阿谀奉承、八面玲珑,很有政客、商人、公关家、外交家的风度。除了那一个个耀眼的光环和虚假拿捏的举止,在这些人身上你嗅不到任何学问与生命的气息。失望之余,难免要感慨,不知从何时起文字变得与一个人的行义名节无关,学问竟演化成一种单纯的利禄工具?
孔子有一句话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我看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学者学习的目的在于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而现代学者的目的却在于装点门庭、好为人师。学术究竟是为己好呢,还是为人好呢?这实在是不好一概而论。有道是“著书皆为稻粱谋”,如今能在为学的同时依然坚守为道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了。
中国传统学术的精神指向主要是在成就道德而不在成就知识。中国知识分子的成就也在于行为而不在知识。中国人读书不是为了知识,而是为了完善道德人格。因此,“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人各以其一身挑尽古往今来的担子,以养成涵盖万汇的伟大人格。这说明,在中国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不是追求自然界的纯知识的为物之学,而是立足于人的生命、生活的重道德的为己之学。
梁漱溟先生说过这样一番话。有学问的人,没有觉得学问是复杂的,在他们身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很轻松,真是虚如无物。如果一个人觉得他身上背了很多学问的样子,则这个人必非学问家。不仅如此,梁先生还结合自己的治学心得,进一步说,凡真学问家,必皆有其根本观念,有其到处运用之方法,或到处运用的眼光,否则便不足以称为学问家。真学问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独到处,不同学派即不同方法。在学问上结论并不很重要,犹之数学上算式列对,得数并不重要一样。在学问里面你要能自己进得去而又能出得来,这就是有活的生命,而不是被书本知识所压倒。若被书本知识所压倒,则消化太少,自得太少。古人云:洒扫、应对、进退,即是形而上学。又云,下学而上达。故,凡对人情事理有所悟者,就是很大的学问。梁先生不愧是真学问家,他的这番话真是见道之言。费孝通先生1987年10月31日在北京举行的梁漱溟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谈到梁漱溟先生何以能成为思想家时说,做学问其实就是对生活中发生的问题问个为什么,然后抓住问题不放,追根究底,不断用心思。用心思就是思想。做学问的目的不在其他,不是为生活,不是为名利,只在对自己不明白的事,要找个究竟。
近代学者王韬曰:“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中国学术与西洋学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于,中国学术是要使生命成为一种智慧,而非智慧奴役于生命。这既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艺术——一种人生的艺术。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生命的学问。中国文化的深层内涵,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更舒适、惬意。
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到今天才算是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世间所有的学问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使人生活得更好,换句话说,叫学为自得。
学问与气象
英国哲学家培根在他那篇著名的论说文《论学习》中写到:“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培根这话扯出一个问题——学问与气象。学习究竟能不能陶冶性格,或者说学问是否真的就可以改变气质呢?
古往今来的学人或专一史,或守一门;或发前人之覆,或成一家之言;或触类旁通,或高瞻远瞩;或独辟蹊径,或开疆破土;或成专家,或为匠师;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喜好而言,有人喜体大思精、茹古涵今;有人爱荜路蓝缕、起例发凡;有人善纵横百家、洞烛幽微。学术规范是共性的,但学术精神的外在表现则明显是带有个人色彩。比如,同为“五四”时期的人文学者,胡适清澈、周作人驳杂、钱玄同高古、刘半农有趣、沈兼士平淡、废名神异、俞平伯平实,差异竟如此之大。其实这还是就正常的一般差异而言,若论一些怪异之举,则更是标新立异、惊世骇俗。比如:阮籍的青白眼,温庭筠、柳永的放浪形骸,徐文长的杀妻,李贽的自残,米芾、倪云杰的洁癖,陈独秀、郁达夫的嫖妓,辜鸿铭的怪诞。今天的学人虽不至疯狂如此,却也时有令人心痛之处,那就是学问的异化。
人世间的学问原本只是为了使人生活得更好,使人更能像一个人那样体面而有尊严地活着。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今天学识已等同于迂腐、教养已演变成鄙俗、智慧已异化为狡诈、德行已沦落成虚伪。看看我们今天的一些学者,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动辄以思想者、公共知识分子、某某形象代言人、某某学派、某某主义自居,频频出现在报刊杂志、网络电视上,面对公众口若悬河、神采奕奕,再加上隔三岔五地出上那么一两本畅销书(多为“米不够水来凑”),简直堪称是“道义的良知”、“学问的化身”。然“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察其言、观其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觉着不舒服。仔细一想,不对呀,这个人的文品与他的人品不一致呀!类似这样的“人格分裂”,你能说还少吗?
熊十力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思想界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按照牟宗三先生的说法:“自从明朝结束,乾嘉学问(派)形成后,中国的学统就断了。清朝以来,全部学问都没有了,只剩下《说文》《尔雅》。《说文》《尔雅》能代表什么呢?能代表科学、政治、经济、宗教、哲学吗?都不能。那中华民族的生命凭藉什么来应付环境,应付挑战呢?所以恢复这生命的学问,恢复这中国老传统、大汉声光、汉家威仪的,是熊先生;把从尧舜禹汤文武一直传下来的汉家传统重建起来,是熊先生的功劳。”熊先生的学问一向被称为是“生命的学问”。熊十力先生在一封写给张立民的短札中这样说:“中外古今学者殆无不经过从不知天高地厚傲然自足之中、忽起空虚与恐慌、然后向上求进、以成就其人格与学问者。唯在空虚与恐慌之阶段、却甚危险、非有大量、即不能向上求进以生、只有陷入空虚恐慌以死。”熊先生所讲自是体悟之言,可惜今天的学人只怕是少有“空虚与恐慌”,更遑论“人格与学问”。同样,朱光潜先生在《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一文中也说到:“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藉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朱先生这里谈的虽然是文学,但学问亦是此理。
学问要转换成气象关键是要在“濡养”二字上下功夫。北大教授袁行霈认为构成学者个人气象和风范至少有三个条件:第一是敬业的态度,对学问十分虔诚,一丝不苟;第二是博大的胸襟,不矜己长,不攻人短,不存门户之见;第三是清高的品德,潜心学问,坚持真理,堂堂正正。这三句话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古人常说的:“学问深时意气平,精神到处文章老。”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