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上(组诗)

三子给予诗歌一种遥远的、回归乡土的情怀。它是寂静的，无限低迷的，满含愁绪和感伤的回想与静观。它们让我想到了石涛的山水小品，那种田园生活中简约的概括和期盼。我想，诗人的生命中一定积累了祖先和故土的情感与灵性，因而他的认知与表达才是那样意蕴深远，质朴而浑然。他从自己的村庄写到附近的小镇，写到春天的山峦和大地，写到生活中的亲情和恍惚间流逝的岁月。他的抒情手法是质朴而敏锐的，也是充满了语言的幻象的。生命的感知和领悟让诗人的心灵在诗歌中自由地飞翔o

——林莽

星辰

当小镇已经熟睡，在我所不知的角落

依然有事物运行的轨迹。譬如

墙角的一只爬虫，墙外几棵樟树

晃动的枝叶

譬如，那些枝叶之上

散落着的星辰

以及，被遥遥星辰再次照见的垂落之水

轻微的蓝

这是入秋的午后，抬头时

天空现出轻微的蓝

如果此刻，碰巧没有

合适的事可做，那就翻开册页

念念《心经》吧——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

不减

也不忽略，正如

窗格外一小块轻微的蓝

小镇越来越安静

在黄昏，我等不到那个邮差了

吹着口哨，他踩着那辆绿漆斑驳的单车

两侧的大口袋鼓鼓的，垂挂下来

早晨，我等不到送奶的姑娘

她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近，每次

却都将我从梦里惊醒

在午后，我等不到磨刀的老人

他弓着背——晦见一次，他的背就更弓一些

小镇越来越安静

偶尔会有几声鸟叫，提醒我

时光还在继续，只是消逝得更快

有所思

天凉了

院落的葡萄架，叶子在片片脱落

露出清瘦的模样

越过葡萄架和瓦檐，那些悬挂的星宿

愈显稀疏

它们漏过我的手指

却从不让我来得及数清

天凉了，虫子在远处叫着

这个夜晚

我听见虫子的叫声变得更慢，更长

请求

河滩上的瓷片

是一只碗的碎块。草丛里的锈铁

是一张犁铧的碎块

而在黄昏

在黄昏的野地上，我不小心踢起的

一段骨头，是谁的碎块

——如果

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长久留存

我能否抱紧此刻的余光

如同

——抱紧你曾经赐予的一点温热

短诗

秋天了，清朗的天气适宜久坐

适宜揉草为绳，将天上的云朵

和地上的蚂蚱

牵住。秋天了

我的关节痛在暮色下加深

没有丝毫办法阻止

枇杷熟了

杨柳还在抽幼小而嶙峋的枝

枇杷已熟了

树下的蜗牛是见证，它爬到树上，抱紧了

枇杷

却一脚踏空

阁楼里，我用春风

继续造一座宝塔。我爱上了这门手艺

试图满足自己的隐匿所需

无法珍藏的，我在纸上画下来

还给春风

这个春天，枇杷熟了

短嘴巴雀鸟飞来，我见到它在枝上停住

一拧身

开始了去年的啾啾

我说出：枇杷熟了

我说出，它的绿叶子，它的黄果实

枇杷开花时，我没有来

枇杷落时，春风啊

你又要把这哀伤的皮和骨一同带走

愧疚

雨水藏于春天，虫蚁藏于四野

我渐老的躯体

藏着你所未知的愧疚

当仰望星空时，它就跑出来

当注视与星空对应的点点灯火时

它就跑出来——

一下就揪紧了我的心

这人间的灯火

已行将熄灭，为何

我的爱，还没有能够对你悉数说出——

枯树记

不知自哪一天起，小镇的西头

一棵槐树枯了

枯了的槐树还是树

不过没有叶子，没有鸟在上面搭窝

也没有人，能逆着春天的雨水

恢复它的形状

夕光中

我再次看见它站在那里

它站在那里，就为等待我行囊空空地

远游归来

自度曲

忽如一夜春风，生发起

这无限倦怠。剪了雨后青韭，别了来日的

桑麻，若就此和衣睡去

若春风重来，我无虑，无忌，无痛，无思

我片刻之后的江山也无从更改

睡莲书

是谁合拢了黄昏的垂幔

下一个时刻，又转过身去

轻轻摁灭这摇曳的灯盏

恍惚中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喊着

——安睡吧

在天空收藏于水面的瞬间

我得见大美而不言

月光照在码头

月光照着这一片空地，照着空地上的

木块(看上去，它们显得更加零乱)

月光照着向下的台阶，和旁边

残损的一排石墩(刚才我在上面小坐，

望着脚下的江水，抽了一支烟)

月光照着不远处的蒿草，照着蒿草晃动的

影子，虫子唧唧

作短促的鸣叫，偶尔有一只鼹鼠探出头

又快速消失(它藏到哪里去了)

月光照着码头，这废弃的码头之上

今夜，月光正在照着月光

(我要等待的船只，它再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