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兴
一
1
关于我妹妹的早夭,在我逐渐懂事后衍生出多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妹妹是不满一岁时,在一场午睡中一睡不醒的。据说,死因非常含糊不清,医学上叫什么“婴儿猝死症候群”。
第二种说法是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妹妹荡秋千时睡着了,妹妹于是从母亲怀里滑落,头部着地,喀勒一声折断脖子。一直到我念中学以后,我还时常看到我可怜的母亲一头荡秋千一头哼着儿歌,在我们精心布置宛如丛林迷宫的花园里,她庄严如圣母,美如流星,使我实在不想进一步思索母亲是不是因为失手而失去她心爱的女儿。
第三种说法是,母亲在一个夏日午后推着婴儿车在花园里散步,在池塘边一棵热带柳下睡着了,婴儿车在没有任何预兆下突然打滑冲向池塘,睡梦中的妹妹和婴儿车于是一起沉入水里。
还有一种更奇怪的说法。一个夏日傍晚,传说中企图猎取父亲人头的达雅克青年翻墙进入我家时震慑于我母亲的美貌,强拉着我正在哺乳的母亲的手进入雨林。青年壮硕俊美,母亲失魂落魄。两人在猎人搭建在巨树上的瞭望台上度过七天七夜,食野果,吮雨水,赤身露体暴露于日月星辰中,为土著所目睹。七天后母亲回到家中时妹妹已身染怪疾回天乏术。但也有人说母亲和达雅克青年在瞭望台上缱绻绸缪时,妹妹不幸从瞭望台上滑落,脊椎骨碰砸在一块大板根上。
据说母亲和达雅克青年分手时跪在瞭望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但青年不为之所动,他一脚踹开母亲对他下肢的拥吻搂抱,跨过妹妹僵硬的尸体,登上一根树干,像云豹无声无息消失在雨林中。
总之,我学园艺的母亲不肯让大伙埋葬妹妹,她继续让妹妹睡在她的小床上,每天对着她唱安眠曲和儿歌。她大概以为妹妹只是像植物过冬暂时凋零,春天就会恢复元气。
起初我只在经过母亲卧房时闻到臭味,数天后臭味开始迅速弥漫整个客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衣服堵住门缝,对着窗口呼吸花园里的新鲜空气。那时候花园虽然已经生气蓬勃,但当时情况比起几年后的繁华不可同日而语。
父亲和几个工人从母亲手里抢走我妹妹走出大门时,母亲又忽然朝他们冲过去。在争执过程中我看见母亲扯断了妹妹一条手臂。往后半年,我睡觉时总会用一堆衣服堵住门缝,生怕再闻到那种气味。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每当看到成熟的榴梿从几十米高度扑通一声掉到地上,或是巨大的波罗蜜叶子从树上飘落时,我就会想起我一岁的妹妹浮游空中的模样。据说那座瞭望台离地十多米,我如果有先见之明,知道母亲沉迷于男欢女爱浑然忘我而事前苦守瞭望台下,也许可以将妹妹接个正着。
我妹妹的早夭仿佛熟果或枯叶的坠落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长相模糊的小女婴在我一次又一次回忆中变得越来越虚假,最后成了一种不真实的回忆。
妹妹去世后母亲肚子逐渐膨胀,九个多月后生下一个男婴。婴儿浓眉大眼,鼻挺唇厚,肤色如枣,一望而知是个野种。婴儿诞生后第二个清晨父亲穿着猎装手拿猎枪背着一个行李袋趁母亲熟睡时怀抱婴儿走入雨林,连续在雨林狩猎七天,击毙十多头凶猛的肉食性动物,七天后回到我家时婴儿已不知去向。
我看见父亲满脸不在乎地走入卧房弯下身子将他一脸于思凑向床榻上似睡非睡的母亲轻声细语,神情有如一个忏悔的坏蛋。母亲双手摊在胸前十指握着一个黑乎乎的十字架,眼含泪花连续七天,冷漠惧怕。父亲说完话后亲吻母亲手里的十字架。母亲突然伸出左手抓耙父亲的脸,以右手中的十字架击打父亲额头。父亲左手一挥,挣脱母亲纠缠,离开卧房。
父亲经过我身边时两眼浸泡在从他额头伤口流淌下来的血水中,狠狠瞪着血肉模糊的我说:杂种。
我不知道父亲撒了什么谎,但我猜想母亲当时可能不知道我那同母异父的小婴儿的实际下落,否则她的反应必然不止于此。
2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在台湾完成大学学业后带着他的台湾女友回到侨居地北婆罗洲成家立业。父亲是婆罗洲土生土长的华侨,而且在那儿完成中学教育,他是最早的一批到台湾求学的学子。父亲回到婆罗洲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我诞生了。五年后,我早夭的妹妹也诞生了。
父亲是一个十分怪异的家伙,年轻时候我百分之百讨厌他。这老头聪明绝顶,高中时曾经得过全国数学比赛冠军,在一项国际性数学竞赛中打败包括来自各国大学的数学资优生。当时邻国新加坡大力提倡优生学,新加坡大学医学系希望父亲死后捐出他不平凡的头脑作为医学研究。父亲拒绝了这项荣誉后,几家小报和杂志居然说那所大学只想把父亲的头脑泡在福尔马林里,和另一个泡在福尔马林里智商平庸的头脑摆在大学部某个明显地方供人比较和欣赏。一家英文日报甚至报道大学部已雇请婆罗洲土人在父亲最成熟和智力最顶尖也是最傲慢时候猎取他的人头。
或许正是这项谣言使那位潜入我家企图偷窃的达雅克青年被形容为一位勇猛的猎头族,其实他觊觎的不是父亲的人头,而是我家财富。青年侵入我家后发觉,所谓我家财富,原来都比不上我母亲的美貌和温柔。
像父亲这么优秀的学生高中毕业后自然可以轻易获得国外各大学提供的奖学金,但他独排众议在祖母怂恿下回到台湾完成大学学业。他的大学母校没有提供半毛钱奖学金,也不知道他的头脑完美得可以成为艺术品。
我从来没有兴趣问父亲为什么念土木工程系,但他后来娶了念园艺系的母亲我认为倒是绝配。
父亲毕业后卖了祖产,在接近雨林数百米外买了一块荒地,根据荒地从雨林延生出来的十几棵高大乔木和地形亲手设计和监工建造了我们现在的房子。妹妹去世后,母亲除了继续维护那几棵野生植物外,还以数百年来华人移民的垦荒精神近乎疯狂地在房子四周栽种千奇百怪的花卉树种,历经十多年岁月才逐渐衍生出母亲心目中的满意模样。
家土广大肥沃、莽丛生命力顽强,热带植物恶斗成性、妯娌争奇斗艳婆媳不和,所闹出来的情绪使母亲成为一个忙碌的职业园丁。
母亲当初垦荒这片花园可说吃尽苦头。母亲发觉她几天前才铲平的耕地转眼间已长满野草,播种不久的苗芽还未抽长已被一旁的莽丛覆盖,已培植出规模的花卉迅速被爬藤或寄生植物绞杀。莽丛旺盛的生命力、战斗力和生长速度远胜于母亲移植的热带植物。我那时候大约七八岁,时常看到母亲沮丧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眼前好像浪潮永无止境涌来冲刷淹没她辛苦培植的小苗子,这时候我会走到母亲身边尝试拿起一根铲子,用象征多于实质的动作帮忙母亲。母亲有时候置我于不顾,有时候突然扯开衬衫将我拉向她汗湿的胸前,我于是贪婪地吸吮从母亲乳头崩溃而出力道强劲的乳汁。
母亲观察忖度,发觉南洋居民一年到头焚烧莽丛以利耕耨播种,南洋人呼为“烧芭”。莽丛广袤坚韧,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两次焚烧不足,“烧芭”年复一年进行着,似乎如此就可以彻底拔除坏苗窳种。母亲看着花园里的恶草败树,决心仿效“烧芭文化”。她将花圃分切成十多块,每天一块一块地焚烧。被焚烧过的土地迅速抽长莽丛和可能是透过空中播种方式发芽的小树苗后,母亲不给它们任何成长机会即施放第二把野火。这项工作漫长而危险,一点疏忽就可能波及邻居或雨林,因此母亲不允许我太靠近,直到最后一两年我将近九岁时,母亲才允许我拿着盛满河水的小塑胶桶在一旁严阵以待,火势控制不住时我就在母亲一声令下将河水浇向野火,虽然它们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我对这项火烧花园的记忆深刻因为它正是我的“红火鸡”岁月。母亲虽然禁止我接近野火,可是我总有办法悠游其中,用小脚踩踏小火苗,无聊时就拉开裤管对着野火撒下一泡热尿。我的小鸡鸡开始肿胀变红,龟头硕大像门把,但不痛不痒,撒尿依旧利索。莽丛毒辣,土地湿热,野火一闷烧,瘴疠疫气蒸发,这时打开裤裆撒野,据说大人阳气已足抵挡得住,小孩发育不全容易“失阳得阴”,热火上身,小鸡鸡遭殃。南洋乡下野火连绵,小孩普遍罹患此病,可见得喜欢对着野火撒尿的不止于我。胯下红肿的小鸡鸡和睾丸哆哆嗦嗦,颇有怒气,状似装腔作势或调情的雄火鸡,才有上述雅号。
母亲用手轻弹我的小鸡鸡并揉搓睾丸,手里拿着一根黑铁管。乡下人起灶煮菜时常用一根铁管凑到嘴里鼓气生火,据说要治好“野火鸡”只有用这种铁管“以毒攻毒”对准小鸡鸡吹气,而且吹气的人必须是生育过的女性。母亲鼓起腮帮子将铁管凑近我肿胀媲美大人的小鸡鸡呵气时我感到胯下一阵凉意舒畅无比。说也奇怪,第二天小鸡鸡已消肿恢复原来的少不更事,但我对着野火撒尿的习性不改。我记得直到我十岁以后母亲才不再对着我的小鸡鸡吹气,因此母亲焚烧花园的日子根据我的“野火鸡”衍生的记忆足足有三年之久。
其实母亲的“烧芭”习性一直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止。她只要对其中一块花圃感到不满,最彻底的做法就是放火燃烧重新栽种。焚烧面积稍大时母亲会雇用工人控制野火。在强烈的西南季候风吹拂下火势通常锐不可当,工人也经常被围堵在当时已是错综复杂的迷宫花园中几乎因此丧命。
那真是一个飘荡不定、波浪连绵、暗潮汹涌的花园。我小时候只要往园中什么地方一站,就觉得自己像沧海里的一叶小舟不由自主地四处游荡,不消十几分钟,我就迷路了。我发誓,即使我曾移动,大概也就挪了那么几步而已。可是当我爬上一棵大树眺望时,我发觉自己已经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吹刮到花园最偏远的一个角落。我必须花一大把劲,不停地爬树眺望,像一尾逆流行走的小鱼,进进退退,弯弯拐拐,才有可能回到我原来的所在。
有时候我好不容易辨识出其中几支路径了,但过不了几天,它们就因为花卉树种的快速繁衍或在母亲的新栽乍剪下变成另一个吞食我的暗潮或漩涡。
我母亲,我园艺狂的母亲,永远不满足地像雕凿艺术品那样雕凿她的花园。在母亲阴晴不定难以捕捉的情绪中它们变幻莫测。母亲培育植物的温柔像哺乳,铲除植物的凶狠像谋杀。
当我站在花园中和我后来搭建的瞭望台上观看母亲忙禄而神经质地整理花园时,我突然感受到某种类似女娲补天或精卫填海之类伟大而荒谬的悲剧。
十八岁时我对着野火尽情撒尿,果然发觉那话儿再也不会肿胀变红,或许那种乡间迷信真有其事,而我已经是大人了。
3
父亲学生时代的神童声誉使他大学毕业后成为本地私人企业和政府部门争相聘用的人才。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同时拥有几份工作。父亲平常不见得十分忙碌,他了解自己有多聪明,不必太忙碌就可以过好日子,只有平庸家伙才忙着讨生活。洲长、省长筹造新官邸时,竟不聘用欧美留学生而看上父亲——他的学位在本地根本不被承认——就可见得父亲工程师的魅力和声望了。父亲亲口告诉我他替汶莱国王设计一座高尔夫俱乐部时,酬劳可以购买一辆劳斯莱斯,零头足够我们一家子到巴厘岛玩一个月。事实上,国王本来想将他车库里八十多辆劳斯莱斯赠送一辆给父亲作为酬劳的。
国王没有赠送劳斯莱斯给父亲和引擎盖上的女神塑像有关。国王的八十多位劳斯莱斯引擎盖上的美丽女神一律双膝着地,仪态卑微谦恭,迥异于一般昂首作飞翔状的塑像,充分说明回教国家女人的奴婢形象。
“这塑像对你们中国女人好像不太尊敬,”国王体贴又傲慢地说,“我们可以同时拥有四位合法太大。你们不行。中国人太迂腐了。”
父亲不置可否。我想国王陛下多虑了。当我逐渐看透父亲后,我知道女人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那八十多位忸怩作态的女奴。如果父亲向英国厂商订购劳斯莱斯,他会干脆叫对方在引擎盖上雕塑一头母驴。
父亲对自己的工作才华十分自负,而且充分反映在私生活里。记忆中,父亲的朋友包括王公贵族、政要富贾、贤达闻人各色人种,他们除了组织当地狮子会、扶轮社,还成立了许多私人俱乐部,什么狩猎、潜水、高尔夫、网球、飞行、游艇、板球联盟,都是自大狂妄和我父亲一样讨厌的家伙。
我家是他们最常集会的地点之一,因此虽然我对这些家伙一点也不感兴趣,碰面的机会倒是不少。通常那是周五或周六晚上,父亲照例要我穿戴整齐一个个向宾客问候,然后,父亲冷冷地说:“闪到一边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有一回宴会进行到深夜,一只迷路的夜枭冲入客厅在天花板下来回逡巡。父亲关上门户,从他的私人军火库里拿出四支猎枪请客人射杀夜枭。那批醉醺醺的家伙总共发射了三十几颗子弹,最后射下夜枭的客人是一位后来投往丛林的足球国脚,传说他一年多后以雨林为家和一百多位游击队对抗政府军时,是游击队十分倚重的狙击手和杀手,曾经在一次国庆游行时隔着一百多米射杀一名告密者。难怪醉得七荤八素,枪法依旧神准。
射杀夜枭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对面春喜的卧房,听见枪声后我走到书房外阳台上遥望大厅,看见大厅灯光忽明忽灭,一位女士爬上餐桌,下半身泡在一个装满鸡尾酒的大型玻璃杯中,男士们争先恐后舀取鸡尾酒,有人甚至将整个头颅伸到玻璃杯中。
这些家伙真是疯了,我想。
下一个宴会中我将事先捕获的一百多只蝙蝠放生到客厅中,宾客们用完父亲库存的弹药只射下十多只蝙蝠。一位警察骑机车巡逻经过我家时以为里头发生枪战,宾客之一的省长利用警察携带的六颗子弹射下三只蝙蝠。那天晚上大部分宾客都喝醉了。一位市议员的肩膀被流弹波及几乎丧命。十几位女士从深夜呕到天亮。一位意识不清的年轻女士裸着半边乳房轻扣我的房门。
父亲知道我和蝙蝠事件的关系后,告诉我以后晚宴时向宾客问候的客套也免了。
我不知道这是惩罚还是奖励,但父亲很快解除这项禁令,要求我再度穿戴整齐向客人哈腰鞠躬,因为父亲发觉我的恶作剧实际替他的逐渐枯燥的晚宴增添刺激,并且从中得到不少启发,父亲的晚宴从此更是陷入一种嘉年华会式的荒诞喧闹堕落淫秽中。父亲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只大蟒蛇在宴会中表演活吞长须猪,随后生剖大蟒蛇取出长须猪当场烹煮两者。父亲又在宴会中放生二十多头野生长尾猴和猪尾猴,捉弄得绅士淑女丑态毕露后,一位达雅克猎人以抹上激毒的吹矢枪慢条斯理射杀猴群,其中当然免不了请客人亲自操刀体验婆罗洲原住民狩猎器具的效率和残酷,众猴子们身染激毒痛苦死去的模样使客人终生难忘。
父亲不止一次问我:小子,你有什么花样?
我或者沉默不语,或者以同样轻蔑的语气回敬。
捉一些水蛭放到游泳池里。这是我替父亲出的最后一个主意。
父亲欣然采纳。那天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见游泳池畔灯火辉煌,数不清的黑点在碧绿色的池水中款摆簇拥,父亲和十多位只着泳裤的男士在池畔周围绅士淑女的鼓噪中跳入泳池,并且在水中使出浑身解数不让水蛭攻击。第一位男士在众人惊叹声中上岸时我才恍然大悟游戏规则,最后一位上岸的男士几乎坚持了一小时,当大伙替他剔除身上的水蛭时,这个白种人终于在大伙英雄式欢呼中失去知觉被紧急送往医院输血急救,他的左手在这次搏命性演出中萎缩成狗腿模样,永久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
倒数第二位上岸的是父亲。父亲后来告诉林元,他可以轻而易举坚持到最后一位,而且绝对不会别扭到失血过多失去知觉。
“我如果不上岸,那个白鬼恐怕会因为面子而丧命。”
4
父亲这种每逢周末必然广邀宾客通宵达旦的狂热是在我妹妹死后数年后的事情。现在我必须重提那件发生在我童年并且使我终生难忘的不愉快经验,尽管我一直回避它并且一直不愿意承认它可能是父亲一辈子仇恨我的导火线。
但是我始终认为我没有错,更何况那时候我才六岁,我懂得什么?
整个六十年代是沙捞越内战最激烈的时候,游击队有如夜行动物昼伏夜出,军方分发武器给人民自保。七十年代游击队式微后据说父亲从他人手中高价搜购枪械成立了他的私人军火库,都是一批非常老旧落后的步枪和猎枪,不过对父亲来说已经足够了。父亲经常对人说购买枪械自卫重于趣味,他没有忘记从前那个悬赏他脑袋壳的谣言,而现在正是他最成熟和智力最顶尖傲慢的时候。尽管父亲说这话时像在开玩笑,但他出的价钱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记得那是一九六四年,妹妹不满一岁,母亲荡秋千时美如流星,达雅克青年还未翻墙进入我家,父亲颇似人父冒着被误认为共党的危险进入雨林狩猎。我那时六岁多正准备上小学,懵懂天真,向往自然,喜欢一个人流连当时半荒废的花园中,摘野果,寻鸟蛋,捉蟋蟀,怀念母亲充满湿气傲气膨胀成两粒仙桃灵气瑞气满怀的粉红色胸部,看见隔离花园和莽丛的小溪花草茂盛,蜻蜓蝴蝶飞舞,白云晶莹剔透娇嫩欲滴像我母亲的乳房。一个长头发的白衣女子从野地里快步走来,在小溪前弯腰脱下鞋子,赤脚走过小溪,站在岸上遥望我家花园。
我父亲从一片花丛中恭迎而出,他的姿态神情显示已经守候多时。父亲几乎不敢正视女子,两手颤抖地递上一个包裹。女子接过包裹转身涉过小溪穿上鞋子离去。父亲笔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完全消失于野地中。
父亲痴心凝望野地许久,突然大梦初醒般也脱下鞋子涉过小溪,赤脚跪在女子走过的草地上,亲吻女子暧昧模糊遗留草地上的脚印。
我目睹这番情况少说有七八次。女子赤脚涉水进入我家花园时湿透了裙子下摆,白衣上的草叶露珠稀落,头发沾满水气,额头出汗。那时通常是下午一点多,女子刚离去,天上便乌云密布,大地刮起东北季候风,午后雷阵雨愕然落下,屡试不爽,让我情不自禁将女子和雨神模糊地牵扯一块儿。
女子行走小溪中的轻盈和脱俗如莲花又让我联想到水神之类,总之是和天雨河水脱离不了关系吧。
有一次父亲递上包裹时顺势递上一朵红花。女子凝视红花一会儿,转身涉水而去,但走到小溪中途时突然折返,低头含笑拈走父亲手上的红花。
最后一次父亲递上包裹时跪下亲吻女子手掌。女子伸出另一手搓揉父亲头发,将父亲脸面深埋腹下。
我看见父亲踽踽行走于花园中,有时低声吟唱,有时引吭高歌。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这么快乐过,我也从来没有看过正在喂哺我妹妹的母亲这么愁苦过。
二月的某个午后我坐在屋前花台下企图黏糊一个纸风筝,一辆军用卡车停在我家门前,车上跳下十多位荷枪实弹穿迷彩装的英国军人,他们井然有序排成两个纵队迅速进入我家。最前头留小胡子抽雪茄的一位摸了摸我汗湿的头说:你爸爸在家吗?
在吧。我说。
军人鱼贯进入我家吵醒我正在午睡的母亲和妹妹,但是没有看到我父亲。我不知道母亲对军人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摸过我汗湿头发的军人走到我身边又摸了摸我汗湿的头发:你爸爸在哪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
你妈说你大概知道你爸在哪里。军人拿下钢盔,掠了掠也是汗湿的金黄色头发。军人优雅从容,抽雪茄的模样使我想起邮票上某个着皇服的人头像。
我想起那条蝴蝶蜻蜓野花青草簇拥的小河,我于是颇不高兴地放下糊了一半的风筝,带领军人穿越广大的半荒废的花园,向隔离花园和野地的小河走去。我并不确定父亲是不是又在那里等候白衣女子,可是当我看到天边黑云密布,空中湿气弥漫,东北季候风刮响花园里的野树衰草时,清楚嗅到白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水气,我突然感觉到父亲和白衣女子正在河边缱绻绸缪难舍难分。当军人还在东张西望时我独自看到白衣女子已挣脱双膝着地紧搂自己下半身的父亲,转身涉水而去。我感觉到女子两眼濡湿像她的脚丫子。父亲站了起来目送女子离开。如果不是发生以下状况我想父亲这一次可能会尾随女子而去。
抽雪茄的军人首先看到父亲和女子,他做了一个手势,十多位军人快速通过我们身旁冲向小河。抽雪茄的军人挥了挥雪茄,发觉雪茄烧过头了,于是扔到脚底下踩熄,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新雪茄含在嘴里,用打火机慢条斯理点燃。他猛烈吸了一口烟后突然鼓足全身力气喊话。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因为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野兽嘶吼。
白衣女子和父亲同时回头,神情同样惊惶错愕。抽雪茄的军人以手推了推我胸部阻止我前进,自己则大步迈向小河继续嘶吼。
女子顾不得穿鞋子,赤脚向野地狂奔而去。父亲依旧惊惶错愕,来回注视像潮水涌向他的军人和狼狈离他而去的女子。
天地一片黑乎,乌云密不透风笼罩花园。军人持枪兵分两路从父亲身旁呼啸而去渡过小河。抽雪茄的军人停在小河前望着茫茫无垠的野地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对着小河吐了一口唾液。我猜他没有渡河是担心河水弄湿了他的长筒靴。枪声使父亲全身激烈地抽搐着。
一粒雨滴落在我鼻头上,我想女子应该离去了。雨水总是在女子离去后才会痛快淋漓落下,这次也不例外,但这一回似乎比任何一回声势浩大而持久。抽雪茄的军人摘下钢盔掩护雪茄。父亲望着野地一言不发,拒绝了军人递上来的雪茄。母亲突然走向我强拉着我的手走入屋内。
雨势绵密,能见度不及一米,尽管母亲百般阻止,我还是透过窗口模糊看见两个军人一前一后拉抬着一个白衣女子经过屋外。我看见女子发梢拖拉在泥土上,一朵大红花从女子头发上突然落下。我想起父亲有一次随手从花园摘下一朵红花亲自插在女子头发上,这时候我才知道女子并没有离去——也许她真的离去了,因为从那天开始我除了看见父亲踽踽独行于河岸,再也没有看见女子涉水走入我家花园。
军人在我家盘桓询问许久离去后父亲突然冲向我狠狠刮了我一巴掌,母亲将我拉入怀里并且代我承受了第二巴掌。
那以后有将近半年时间我再也不敢踏入花园,因为父亲经常像疯子般流连隔离花园和野地的河畔,头发散乱,满脸于思,有时候还扛着猎枪胡乱射击。也就在那一年达雅克青年翻墙进入我家,妹妹夭折,母亲再度怀孕,父亲从母亲怀里掳走诞生不到一天他口中的杂种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年多后我大约八岁父亲终于不再流连河畔,开始在家中广邀宾客通宵狂欢。父亲的好客和慷慨、对宴会的狂热和投入替本地枯燥乏味的社交生活注入了一股强心剂,不久后母亲也开始沉迷于她的迷宫花园。
我上了中学才逐渐了解河畔事件的来龙去脉。以莽林为基地并且缺乏支援装备的游击队主要经济来源之一就是以富人和平民为争取救援的对象,父亲是被游击队看中的其中一个,游击队派遣和父亲接洽的是那位白衣女子。据说这女子美丽出众,气质高雅,实在很难使人和莽林分子划上等号,或许这正是她出使这项重任的原因之一。射杀白衣女子的英军并不了解父亲和这女子的关系,事后还有一定数目的英军驻扎我家以免父亲再度受到骚扰恐吓——或许不是保护而是监视父亲,因为政府一度怀疑父亲暗中资助游击队。母亲的忧愁、父亲的失魂落魄和后来衍生出来的种种事件使我终于知道父亲对这女子的爱慕迷恋,也终于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厌恶我。但是诚如我所说,我那时候才六岁,我懂得什么?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 《小说30家·上》)
·本辑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