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天就落黑了。
怦然,大河口那一轮火红火红悬吊在海平线上、待沉不沉、晃荡了老半天的太阳,终于坠入烟波苍茫的爪哇海。
又见天河。
记得吗,丫头,七月七日七夕那天,我带领我那重返故园、伤心欲绝的荷兰姑妈克莉丝汀娜·房龙,在一位好心的伊班老舟子协助下,搭乘他的摩多长舟,漏夜,摆脱成群科马子怪兽的追杀,仓皇逃出红色城市新唐。来到城外大河滩上,坐在舟中稍稍歇一口气时,猛抬头,我们看见,夏夜赤道线上黑漆漆的天空中,一条浩瀚的星河,呈大弧形,从东北方朝向东南方,横跨半个天空,好似一条银光闪闪一泻千里的急流,哗喇哗喇,骤然出现在我们头顶上,展露在我们那两双惊愕的眼睛之前。
婆罗洲的天河,竟是如此壮美。
那时,我和克丝婷双双仰起脸庞,凝住眼眸,看呆了。
此刻在卡布雅斯河上游,朝山的第一站,燎烧了整日的太阳才沉落,天一入黑,好像澳西叔叔耍戏法,在满脸孺慕、目瞪口呆的一群长屋儿童面前,举起手中的拐杖,一挥,瞧!这条天河又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波光粼粼、残霞如瘀血、成群白水鸟兀自盘旋不去的“巴望达哈”大湖上空。(丫头,不知怎的,我心里老记挂着澳西叔叔,峇爸·澳西,长屋儿童口中的白人爷爷。这位满头银丝、笑眯眯慈眉善目、弥勒佛似的一径腆着个皮鼓样的大肚膛、伊班人敬之如神的“达勇·普帖”,伟大的白魔法师,自从鲁马加央一别,不知又上哪儿去耍戏法,蛊惑那成群倚门盼望、日日企待他老人家临幸的长屋小姑娘……)七月初九暴雨后,头一个夜晚,婆罗洲的天空显得特别清朗,万里无尘。丫头,你看,天河中那一千多亿颗恒星,密密匝匝大大小小,从天之北,往地之南,合力搭架起一座长长的鹊桥,横跨卡江源头、石头山上那一碧如洗的夜空,乍看,像不像无数只眼眸子,清亮、纯净无瑕,有如魔术表演会上,伊班娃儿们那一双双睁大的眼瞳,聚在一块只管竞相闪烁,眨啊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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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忽然醒来,浑身湿答答地冒出一片凉汗。屋内没点灯,黑里,只有一条苍白的月光,悄悄照射进门板缝,投落在枕头下方一张竹席上。我拍着心窝,努力思索好久,才记起今天七月初十(现在的时辰已经过了子夜,应该是七月十一了),我们在旅途中借宿于血湖畔的浪·巴望达哈村,一间无人居住的高脚屋。好静。四下没半点声息。连那呜噗——呜呜呜噗——我们沿着大河溯流而上,七天来,每夜都听到的深山母猿们召唤失散的猿崽,此落彼起,竞赛似的声声凄厉绵长的啼叫,这会儿也听不见了。连那(丫头你听了,可别龇牙咧嘴打哆嗦)鬼吹螺,那午夜报时般每晚必定鸣响,仿佛古代边关烽火台传递讯息,一家传一家,一村传一村,凄凄凉凉响彻大河两岸,惊动数十里方圆内每座长屋、甘榜和支那庄的狗吠声,今晚,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也忽然停歇了。我坐在卧席上,竖起两只耳朵谛听,终于捕捉到隔壁房间传出的鼻息。克丝婷睡得很沉、很安稳。我安心了,随手抓起地板上堆着的衣服,揩拭身上黏答答的臭汗,这才想起,今天我还没洗过澡呢。于是我打开行囊,找出毛巾和一套干净的衣服,趁着这子夜时分,更深人静,踏着月光到大湖中痛痛快快泡个澡。
才推开门,一脚跨出门槛,瞧,那满天星斗便像万千桶晶莹剔透的碎冰,蓦地给弄翻了似的,乒乒乓乓,没头没脑直朝我头顶倾注下来!
一湖清光。我站在客舍门口伸首眺望,一时看得痴啦。满天里星星挤挤挨挨。
丫头,你看过子夜的星星没?它们就好像一群——好大的一群!至少有上亿个喔——半夜逃家的小顽童,把身上所有衣物一古脑儿全都剥掉,赤条条地,光着皎白的身子,睁着一双双清亮调皮的眼瞳,月下,呼朋引伴,纠集在那一条白色巨虹般横跨婆罗洲半壁天空的银河中,蹦蹦溅溅,互相泼水追逐,玩水玩得正在兴头上,好不逍遥快活。天河里戏水的一群儿童!他们让我想起新月湾的伊班孩子。丫头,记得吧?四天前我们搭乘铁壳船,航经红色雨林时,克丝婷曾为这个河湾的消失、娃儿们的不知去向,蹲在船头,蒙着脸孔放声嚎啕大哭!二战期间被成吨、成吨燃烧弹夷为一滩殷红焦土之前,这片坐落于卡江中游、幽深深一条百里绿色甬道的尽处、好似上帝不小心遗留在地球上的一枚月牙儿、美得正如其名“新月湾”的河滩,当初,自从开天辟地以来,经历不知几世几劫,一直就是伊班儿童的专属戏水场……
蹑手蹑脚,我光着脚丫,踩着木梯,步下我和克丝婷借住的高脚屋,摸黑朝向湖畔浴场走去。回头一看,只见整座甘榜几百幢白墙绿顶、玩具般玲珑可爱的高脚屋,暗沉沉悄没声息,有如一群蛰伏的小兽,互相依偎着,匍匐在那迎着湖风飒飒摇曳的椰林中。一村人家,全都熄了灯火,只有村落中央那间小小的石造清真寺,高耸的叫拜塔上,炯炯地点着一盏篝火似的橘红风灯。
荒冷冷一瓢月,斜挂峇都帝山巅。
白鹭鸶!这子夜时分兀自成群盘旋出没在湖心上。她们那孤独、瘦小、美丽得有如幽灵般的身影,一瓣瓣一蓬蓬,无声无息,风中飘飘荡荡忽现忽隐,月光泼照下显得越发苍白、轻盈、漂泊无依了。
湖畔浴场空无一人。我把毛巾和换洗衣物堆放在岸边大石墩上,脱掉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沿着一条五十米长的木造栈桥,快步走到湖中芦苇深处,扑通,跳入水里。湖水冷冰冰,一下子就渗透进我身上所有毛细孔,冷彻我的骨髓。我打着哆嗦蹲伏在水草丛中,捞起一把细沙,开始擦拭自己的身体。风吹草偃,一蓬蓊郁的橄榄油香,掺混着浓浓发精香,从芦苇窝中四下漫漾开来,直袭我的鼻端,呛得我一连打出好几个大喷嚏。我想起昨天傍晚,日将落时,我独自坐在客舍露台上眺望湖景。有如高更画作似的,一幅色彩绚烂、线条简朴,可美得让人目眩的场景豁然展现在我眼前:夕阳照射下,一群甘榜妇女,浑身金亮亮,光着两只古铜色的膀子,裸着滑润的肩背,只在腰间松松地裹着一条印花纱笼,三三两两嘁嘁喳喳谈笑着,借着芦苇的遮蔽,弓着身子翘着臀子站在湖水中洗澡。她们身后的湖畔村庄,树梢青烟飘漫,正是晚炊时分。
好久,我就蜷曲着身子,蹲在她们的芦苇窝中,窸窸窣窣,恣意地,闻嗅她们的身体遗留在湖水中的橄榄油香,边濯洗身子,边驰骋思怀,霎时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场奇幻梦境中,天地空阔,万籁俱寂,血水湖上白雪雪一群幽灵展翅飞舞,天际,石头山巅,鬼气森森一团水月缥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一凛,忽听得泼剌剌一声响,睁眼看时,只见月光下两条水蛇扭摆着十尺来长、通体雪白、满布着一蕊蕊花斑的身子,妖妖娆娆,倏地,从湖畔一株老栗树根部大窟窿里钻出来,互相追逐着,啮咬着,癫癫狂狂一路缠斗不休,迸溅起朵朵水星,穿越过月光粼粼的湖面,身形一闪,双双消失在湖心沙洲上水草丛中。
湖上,那群小幽灵自管拍扑着一双双皎白的翅膀,宛如一簇纷飞的白色的落花,一径漂荡、盘旋在湖心。
月亮开始西斜了。
看看天时,早已过了子夜。
头顶上那一穹窿星星,噪闹得越发灿烂,一窝子笑吟吟俯瞰着我,眨巴眨巴,竞相闪烁它们那顽童般亿万双狡黠、清亮的眼眸。你看那婆罗洲盛夏时节的天河,好低,好近——低得让你一竖起耳朵,就听见星星们的喧哗声,近得让你一抬头就看到(朱鸰丫头,你肯定喜欢这种奇异、美妙无比的经验)你那张小瓜子脸儿,风尘仆仆,披着一头乱草样的短发丝,带着两涡子笑靥,照镜子似的,倒映在你头顶上那条清澈、晶莹如冰川的星河中。
四更天时,大河上游冥山脚下的浪·巴望达哈村,就是坐落在这样的一个星空下。我光着身子,独自蹲在湖中洗澡,把自己想象成天河中的一颗孤星,感到好不逍遥快活,心情一放纵,不知不觉就哼起了那首民答那峨舂米歌: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卡德兮·安丹
英玛·伊萨——嗳——伊萨
古玛士·苏·葛苏喂·丹……
湖畔椰林中,影一闪。我揉揉眼皮定睛望去。月下,红滟滟一条窈窕身影,湿漉漉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丝。我使劲眨两下眼睛,伸出脖子又一瞧。悄没声,影消失。我站在湖里呆呆守望两三分钟。满天星光泼照下,一张脸子水白白,蓦地又浮现在椰林中月影里。她终于挪动脚步,摇曳起腰间系着的那条依旧光彩夺目、高高地、鼓鼓地、撑托起两只咖啡色乳房的纱笼,慢慢走出黑影地来,在湖畔一滩水月清光中,俏生生立定了。
自从七月初五,鲁马加央长屋夜宴上一别,五天没见,她仍然穿着她那件粉红纱笼,怀里揣着宝贝似的,紧紧抱着一个用黄色小被褥包裹住的死婴,孤零零,漂泊在大河岸,一路只管追蹑我们的船。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从河口坤甸城开始,她就跟定我们,夜夜朝向大河尽头、石头山巅那一轮随着阴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日愈逼近,形体逐渐胀大,变得愈来愈丰满的月亮,一路溯流,打赤脚跋涉数百公里,终于来到了朝山第一站的浪·巴望达哈民答那峨村。
这会儿,风尘仆仆,她一身脏兮兮湿答答抱着娃娃,伫立在村口湖畔,只管静静瞅着我。一双幽黑眼眸子乌亮晶晶,疯婆子似的缀满血丝。我站在湖中怔怔望着她。两下里,隔着水湄一簇迎风招展的芦花,双双打一照面。眼瞳一柔,她伸手拍拍怀里的娃娃,羞涩地笑了笑,月光下绽露出好一口皎洁的门牙来。好久,她乜着眼睨着我,忽然举起一只手,抓起那一蓬覆盖在她那两颗黑珍珠似的乳头上的发丝,一把撩到肩膀后,甩两下,回头望望椰林中黯沉沉的甘榜,幽幽叹出两口气来,随即弓下腰身,把婴儿安放在湖边一座捣衣用的石墩上,挺耸起胸脯,迈步踏上栈桥,光着脚丫,拖曳着她那条在河畔丛林跋涉了好几天、沾满泥巴的纱笼下摆,跫,跫,踩着栈桥上的木板,朝向我直直走过来了。
夜深。湖面一片空寂,连那群飘荡不休的鹭鸶也栖息了,刹那消失无踪。
一枚月亮摇啊摇,独自儿,荡漾在那倒映着天河、洒满蕊蕊星光的辽阔水域中。
跫。跫。跫。
她直直走到栈桥尾端,停住脚步。
湖上,风泼泼。她身上那袭水红纱笼飞扬起来,开衩处,倏现倏隐,露出两条古铜色的长腿子和两颗浑圆的脚踝。我瑟缩着身子,半蹲在水中,只顾昂着头伸出脖子,怔怔望着她的身影。她只是静静站在栈桥上,迎着风,一手捂住她那满肩乱舞四下飘散的长发丝,一手聚拢起纱笼摆子,目光澹澹,凝住两只漆黑眼瞳,低下头来一眨不眨瞅住我。桥上桥下,就这样隔着一丛萧萧簌簌随风摇荡的芦苇,好久,只管对望着,中了蛊似的身不由主。我扯起嗓门来,痴痴地,又对她哼唱起那首魔咒一般凄恻缠绵的舂米歌/摇篮曲: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
那一个个古老苍凉的民答那峨马来词语:哦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沙贡·喀德·笛的曼巴哟/伊萨尔纱笼·吉耶克科/英玛·伊萨——嗳——伊萨……仿佛字字沾着黏答答的瘀血,召魂般,不住流荡在午夜那空寂寂、白茫茫、沉浸在一泓月光中的“巴望达哈”血湖上,直欲将湖水染得猩红……
眼睛蓦地一花,歌声中,我仿佛听见哗喇喇一声巨响。头顶上那条浩瀚的天河,雪崩似的,骤然倾泻下来。满天星辰,登时幻变成漫空飞迸的血点子,一篷篷一阵阵,不住溅泼到我头脸上,红滟滟地洒满她一身子。
她兀自伫立栈桥上,凝着眼,眺望湖畔的甘榜和甘榜背后,椰林梢头,那座黑魆魆浮现在天河底下的石头山,不声不响只是竖耳倾听,半天,眼圈陡地一红,水白的脸庞扑簌簌就流下了两行眼泪。
我慌忙止住歌声。
如梦初醒,她使劲甩了甩头,把满肩迎风乱舞的发丝往肩后一拨,伸手擦擦眼睛,随即弓身捉住纱笼下摆,提在手中,望着我,只一踟蹰便迈出两只光脚丫子,嘎吱嘎吱,踩着栈桥旁那座摇摇晃晃的毛竹梯,一步一步走下来,涉水进入芦苇丛中,在我面前立定。
月光白皎皎洒泼到她脸庞上。
迄今为止,在这趟漫长的暑假鬼月大河旅程中,我与这个游魂一般抱着孩子、夜夜逡巡河岸的女人,先后打过三次照面——三次,丫头都还记得吗?坤甸房龙农庄上、桑高镇白骨墩红毛城下的木瓜园里、鲁马加央长屋夜宴——但这是头一回,我们俩面对面站立,中间只隔三尺湖水,距离之近,我都听闻得到甚至吸嗅到她的鼻息。这回,我可以清清楚楚、毫无顾忌地观看她的容颜。
挺平常,可也挺健康明朗,年纪约莫二十四五的民答那峨女子,拥有一副光润的古铜色肌肤,和一张颇娟秀的鹅蛋脸。肩上乌油油一把螺丝样的长发,在大河畔飘荡了这些天,镇日曝晒在鬼月——阴历七月阳历八月婆罗洲大旱季——的毒日头下,早已沾满风尘,变成一窝枯黄的杂草了。那一双原本应该十分清澄、灵秀的茶褐色眼眸,因日夜兼程赶路,如今,变成两口幽暗深邃的眼塘子,满瞳仁血丝斑斑,在这满天星光、随着夜深,银河显得越发灿烂热闹的午夜大湖上,只管一眨不眨凝视我。
我颤抖着嗓门,低低呼唤一声:
——英玛·阿依曼。
她没有回答,只呆呆望着我。过了好半晌,她终于咧开两瓣枯焦的嘴唇,绽露出一口皎洁的好牙齿,目光一柔,瞅着我羞涩地笑了。
——阿依曼,你回到家了,从此不再漂泊流浪了。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你了。
我瑟缩着身子,哆嗦着站在半夜深更沁凉如冰的湖水中,格格格直打牙战,望着她,孩儿似的只管哀哀对她呼唤。也不答腔,她拎起纱笼下摆,迈出两只脚丫子泼剌泼剌涉水走上几步,来到我面前,立定了,伸手解开腋下打着的结,松开身上的纱笼,不声不响就往我身上围拢了过来,把我整个赤裸裸、冰冷冷的身子,密匝匝地包裹在她那条温热的纱笼里。
纱笼内,别有洞天。
石头山巅一枚月亮缥缈注视下,浪·巴望达哈甘榜血湖上,就这样,我和阿依曼共浴在这一方小小的、弥漫着橄榄油香的粉红天地中,很久很久,谁也没吭出一声。
●
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我就看到了一幅奇异莫名、让我毕生难忘、至今思索起来依然参不透个中缘由的景象:
四更天时,天还没破晓呢,我的姑妈兼旅伴克丝婷就已经起床,走出屋外来了。她穿着水蓝睡袍,披着一肩蓬鬈的火红发丝,月下,迎着湖风,伫立湖岸上栈桥头,睁着一双海蓝眼眸,只管朝向湖中呆呆地观望。她身后,约莫五步光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出了那个肯雅族小圣母马利亚·安娘·安达嗨。只见这个十二岁小女人,怀里抱着芭比新娘,身上依旧穿着她那条邋遢花纱笼,圆鼓鼓,挺着她那日渐隆起的身孕,站在湖畔一滩月光中,焦急地跂起一双赤脚,睁起两只点漆般乌黑的眼睛,眺向湖心,一眨不眨只顾定定凝瞅住我。眼瞳中,依旧充满话语,仿佛心里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赶快告诉我。但是,好半天,她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只是一翕一张地,颤抖着,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湖畔风猎猎,她身上一把及腰的小黑发,飞蓬也似,飘扬在她身后头顶上,那一条亮晶晶哗喇哗喇兀自喧闹不休的天河中。然后,丫头哇,我把视线投向马利亚·安娘身后椰林中,霎时,看到了我在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地点——观音菩萨!——万万不应该、绝对不可能看到的一个人。
我妈妈。
我的亲生母亲。
——娘,才十天没见,您的头发怎么一下子就又增添了好些花白?家里还好吗?
我一边呼唤,一边从阿依曼的纱笼中腾出一只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跂起双脚,从湖中芦苇窝里伸出脖子,就着月光,朝向湖岸的椰林眺望过去。只见她,我那年纪不过四十岁、头发早现缕缕银丝的亲娘,天还没亮,就已梳洗整齐,穿上她平日爱穿的那袭淡青底碎白花唐装衫裤,瘦挑挑,带着一脸微笑,瞅着我没吭声,独个儿站立在——我又伸手用力搓搓两只眼皮——小圣母马利亚·安娘身后的湖滩上,那一地忽闪摇曳的椰影中。莫非今晚天气燠热,在婆罗洲中央分水岭的另一边,古晋城的家中,她又跟往常一样睡不着觉,打早起床,走出门口来站在屋檐下,眺望山巅的明月光,边想自己的心事,边惦念她那个才十五岁、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永。这会儿,少不更事的永,正跟一个年纪已三十好几、来路可疑的荷兰番鬼婆,搅混一起,在这阴历鬼月,结伴从事一趟神秘危险的旅程呢。想着,惦着,念力所及,母亲的精魂就化作一道只有儿子才看得见的形影,飘飘荡荡,飞越婆罗洲的崇山峻岭,来到大河尽头圣山下的血湖村,显现在儿子眼前……
石头山下水湄上的三个女人——克丝婷、马利亚·安娘和我挚爱的母亲——这天夜里就这样一前一后,排列成一个奇诡而美丽的纵队,静悄悄,伫立在大河上游的浪·巴望达哈血湖滨椰林中那一穹窿浩瀚灿烂的星河下。
三张温柔、憔悴、美好的脸庞,浸沐在满湖白皎皎月光里,眼睛一眨不眨地,齐齐朝向湖心凝望着,如同姐妹合影留念一般,似亲密,却又好像有点生分,神态若即若离。
就在我跂着脚站在湖中,抬头痴痴眺望湖岸,目眩神迷,满心惶惑之际,忽然听得幽幽一声叹息,低头一看:芦花萧萧水草摇曳,纱笼中空荡荡,只剩下我自己的一条光溜溜瘦巴巴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她,漂泊的阿依曼,甩着一头枯黄长发又静悄悄地走了,从此不再与我相见,只遗下她那一胴体温热浓郁的橄榄油香,久久,久久,阴魂不散般,停驻在她留给我的那条粉红纱笼内。
湖面上,一涟漪破碎的月影,兀自洄漩荡漾。
大河叹调
婆罗洲的天亮,总是伴随着满山呼号的猿啼声。长夜将尽,天欲晓未晓。一天之中就属这个时辰的景色最美丽凄迷。所以伊班人给它取了个诗样动人的名字:“英普撩·北奔吉”(长臂猿啼鸣的时刻)。今天早晨,在旅途中借住了一宿的浪·巴望达哈血湖村,我便是在甘榜周遭满林子乍然响起、涛涛如海浪、比赛般彼落此起的“呜——噗!呜——噗!”声中醒过来,揉着两只血丝眼睛,竖耳呆呆倾听,好久才从卧席上跳起身,走出屋子,站在晨风习习的临湖露台上,双手叉腰,放眼览望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上游深山中,盛夏时节,那一湖我前所未见的奇异晓色。
阴历七月、阳历八月中旬的拂晓,很是壮观。西方海平线上,一枚残月水蒙蒙斜挂大河口。东方天际大河源头,黯沉沉苍莽雨林中,太阳兀自藏匿在黑魆魆的一座石头山背后,还不想露脸呢;你瞧,山巅上整片鱼肚白的天空,便像一匹刚纺成的布,给突然扔进了染缸里,霎时间一古脑儿被染成红色。丛林顶端树梢头,蓦地朝霞似火烧。从临湖高脚屋阳台上俯瞰,湖畔甘榜中,那三三两两东一幢西一簇,魅影似的四下浮现在晨雾中的景物,刹那全都给涂上浓浓的染料,一切看起来红通通的:椰林梢,红;村中人家的屋顶,红;花木间两三缕大清早升起的炊烟,红;湖水,红。就连那一早便出现在大湖湖心,幽灵样飘荡的白鹭鸶,悄没声,一眨眼间也随着天空的颜色,幻变成一群艳丽、聒噪、迎着朝霞嬉戏在血水湖中的红色水鸟;还有还有,那条黄色巨蟒般、昼夜不息、扯起嗓门嘶吼着流经村外的卡布雅斯河,在这破晓时分,也突然给倾倒入了成吨、成吨的染料,登时变身为一条红色大河。
这便是我在大河之旅第十一天,朝山首站,浪·巴望达哈,婆罗洲内陆小小的一座马来甘榜,一觉醒来,在成群血红鹭鸶喧闹中、满山嘹亮猿啼声里,所看到的破晓景色。
石头山巅,迸射出镞镞金光。
日出。硕大的一轮。
今天肯定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太阳才一露脸,血湖畔,那座在死亡般的一片宁谧中度过漫漫长夜的甘榜,便霍地醒转,霎时满村庄热热活活,四下绽响起各种各样的人声。首先,我们听到男人们的晨祷:呜哇依夏阿拉,遵从真主的旨意……安努葛拉阿拉,感谢真主的恩惠……祷告声雄浑虔诚,一波一波滔滔地乘着湖风直飘出村口,搭上村外那条大河的浪涛,滚滚西流,涌向大河口,进入西方天际烟波茫茫的印度洋。接着,我们便听到满湖滨, , ,迸响起妇女们的捣衣声,一棒紧追着一棒,此落彼起,交织着孩儿们蹦蹦溅溅的戏水声,在这早晨时分,清亮地洄漩在朝阳下波光粼粼、芦苇婆娑的浪·巴望达哈大湖上。嘁嘁喳喳叽叽呱呱,栈桥下,整座湖滨浴场笑语声四起。水草窝里,只见一把一把乌黑长发丝湿漉漉,泼剌泼剌,不住甩舞在水面上朝霞中。我叉腰站在客舍阳台上,耸起脖子,伸出鼻尖嗅了嗅:空气中又弥漫起了一丛丛浓郁、清新的橄榄油香。不多时,瞧!宛如嘉年华会般,椰林内一村子数百幢高脚屋,家家露台上五彩缤纷,争妍斗丽,晾挂起成百上千条刚洗好的各式手染花纱笼,哗啦哗啦滴答滴答,迎着湖风旭日,闪烁着水珠,伴随那满村四下袅袅升起的炊烟,在呜哇呜哇晨祷声中,只管飘舞不停。
早晨七点钟,我们就在伊班人称为“曼珊·金比奥”的吉时良辰——晾晒纱笼的时刻——聆听着这一首由男人的晨祷声、年长妇女“篷!篷!篷!”的舂米声、年轻妇女的沐浴声和捣衣声、儿童戏水声、椰影下纱笼飒飒飞舞飘 声……组合成的甘榜之晨交响曲,依依不舍地,重新踏上旅途。
姑侄俩,克丝婷和永,告别朝山第一站——那幽灵似的成群白鹭鸶,瓣瓣雪花般,兀自悄没声飘荡出没的“血水之湖”巴望达哈——在村长贾巴拉·甘榜亲自送行下,登上寄泊在村口河畔小码头的“布龙·布图号”摩多长舟,由另一批小不点水鸟接棒轮流领航,鼓足马力,继续溯流而上,迎着峇都帝山巅一轮硕大的、金亮的旭日,晨风习习,好天时!展开我们进入伊班人的祖传禁地后,第二天的航程。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2010年小说选,本篇荣获该小说选年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