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台湾)
海市
许多游方僧在这儿推销着海
海在葫芦里
哦!那红裙子女郎沿途跳着热烈的舞
鹦鹉的嘴不忠实地提示我
要我摸出第二张桥牌——
认购一片海多难
既要有岛,又要有一些珊瑚礁
又不能有太大的风浪,不能要太小的
星光
唉!认购一片海多难
拍卖白人的猎奴者回去了
没有人要那蓝眼珠的
可怜的西方公主,只好
到磨坊里去啦!
现在,荒凉的海市在热舞里静了
红裙子作我的旗
去看看我契约里的海吧!
(1958)
武宿夜组曲
1
一月戊午,师渡于孟津
2
只听到雪原的钟鼓
不停地喧噪,而我们
已经受了伤
树也受了伤,为征伐者取暖。惟有
征伐自身不惋惜待涉的河流
兵分七路
这正是新月游落初雪天之际
我们倾听赴阵的丰镐*战士
那么懦弱地哭泣
遗言分别绣在衣领上,终究还是
没有名姓的死者——
孀寡弃妇蓺麻如之何?当春天
看到领兵者在宗庙里祝祭
宣言一朝代在血泊里
颤巍巍地不好意思地立起
3
莫为雄辩的睡意感到惭愧
惭愧疲劳在渡头等你
等你沉默地上船苍白地落水
落水为西土定义一名全新孀妇
孀妇
莫为凯归的队伍酿酒织布
(1969)
【注释】
*丰镐,地名,西周都城丰京和镐京的合称。(以上选自台湾洪范书店《杨牧诗集Ⅰ》)
手纹
树林远看好冷,初雪以前
一层雾。我在林子外等候
四处寂寂无人,惟寒风
吹过栏杆时,细听似乎谁在
腊月里多愁善感地弄着
一张巨大的琴
我仍然在等候。门启开之前
想到待月一事,桂花一事
酬简一事。伸出左手
沉默地观察那复杂的纹路
(1974)
北斗行·天玑第三
在细密的光影里孕育
最初的人形,这莫非
是通向生命的子宫?
而我听到,感觉到你
不懈的跃动,是灵魂抑是肢体
我莫非只是沉默的母亲,惘然
静坐,面对一扇窗,窗外
一种和风丽日欺凌着
急速汹涌的血脉,在
细密而真实的血脉间
孕育着。我读着手纹
卜算生命的成型,我了然
作为一朵不枯的花,象征的
水源,胞子在我的体温里
膨胀,转变,虽然眼不能
视,耳不能听,舌不能知味
鼻不能嗅香,你在我的
体温里不懈地跃动——
每一刹那生命的成长
都催促着人间的死亡
我面对一扇窗,揣测你
急于脱离的欲望,你埋怨
我是黑暗的沮洳。我
卜算你愤愤的脉搏
如刚出港坞的新船向往大海
我仿佛也不关心,面对一扇窗
窗外是一种和风丽日的欺凌
剧痛,昏晕,我矍然
放弃,用十万条汹涌的血管
推开你。你的诞生即是死
(1974)
盈盈草木疏(组诗选二)
山楂
巨木依于门庭,入夜拥立
一盏灯:那是鸟雀抢飞的
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
绵蛮啁啾,谈论着翅膀
惟独秋来默默,商略黄昏雨
我曾纠工伐柯,斧斤里
留下拳拳的两节树瘤。来年
怂恿孩子们喧哗攀登如新叶
到巅顶上探访试飞的鸟
风,雨,阳光,白云
柏
阳台外两棵连理交生的
常绿乔木,掩去邻居大半个园子
垂直向北的墙根又是一棵
那是雾的守护,晨昏
在龙鳞虬髯间穿梭游戏
这是同情和岁月的象征
雍和的雨露在天地间成型
苍苔的根在地衣的浓荫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黄的针叶
轻覆小松鼠的新坟
(1980)
出门行
我欲横天无羽翰
——孟郊
那是夏天最阴寒的一个早晨
在日头还没有升到那个角度
还没有能够将她的窗帘晒暖的
时刻,隔壁的猫蹑足走过
苜蓿的院子,纵身跃上野餐桌
抬头向里望,踢乱了露的花色
看见她在整理一口皮箱
轻便的衣服,望远镜,书
她把手提袋摆到皮箱上,坐在
床前失神地想着一件事情也许
不只一件想着好多。屋子里
人影晃动如星际的神话战争
甚至听得见潮声在四壁回响
拍打寸寸有情的空间,甚至
还有狂风吹过森林的呼啸
从野菌地上卷起,拥向黑暗的
山谷,禽兽哗然惊醒了
没有方向地,低飞奔走
戛然而止,她站起来并且快步
走向窗前。野餐桌上隔壁的猫
在太阳的强光里伸腰,弓起
又松弛,一圣洁宁静的本体
她对着寒气微笑,回头看镜子
好奇的脸上一点绛唇,眨眨眼
提起皮箱,肩上且挂铜铃的袋子
开门出来乃轻轻掩好锁上
准时走到巷口候车,阴寒……
遥远的世界那里炽热而明亮
(1984)
(以上选自台湾洪范书店《杨牧诗集Ⅱ》)
时光命题
灯下细看我一头白发:
去年风雪是不是特别大?
半夜也曾独坐飘摇的天地
我说,抚着胸口想你
可能是为天上的星星忧虑
有些开春将要从摩羯宫除名
但每次对镜我都认得她们
许久以来归宿在我两鬓
或许长久关切那棵月桂
受伤还开花?你那样问
秋天以前我从不去想它
吴刚累死了就轮到我伐
看早晨的露在葵叶上滚动
高潮于脉络间维持平衡
珠玉将装饰后脑如哲学与诗
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
北半球的鳞状云点点反射
在鲭鱼游泳的海面,默默
我在探索一条航线,倾全力
将岁月显示在傲岸的额
老去的日子里我还为你宁馨
弹琴,送你航向拜占庭
在将尽未尽的地方中断,静
这里是一切的峰顶
(1993)
[注释]
第六行:摩羯即Capricornus,公羊座,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一月十九日太阳在摩羯宫。
第十三行: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一行:宁馨,晋时口语谓“如此”、“这样”。
(选自台湾现代诗社印行《一九九三年诗选》)
前生
怎样我就感觉血液的潮汐和
前生最挫折的那段时间一样
没有表情,轻击着不再跳动的心
搁浅在明月辉煌的海滨
莫非就是那孤独的魂灵
我认得的,淡漠,几乎
透明的影,总是如期出现
正越过沙滩向我所在的地方接近
这已经约定,前生,当我们行过
一片意兴风发、苍茫的香蕉林
怎样我就说无所谓容许不容许
想象——逢到秋来转凉的天气
一把黑伞势必滴水到我的胸襟
她那里信守地站立,背对无限
璀璨欲曙天,举手拂拭眼角
不让泪掉下,掉到我不再跳动的心
(1997)
(选自台湾现代诗社《一九九七年诗选》)
砉然
豆类是一种压抑的思想
始终如此,重复的露水使它
濒于崩溃,当星星成群向西倾斜
模仿它累累的姿态,示意俱亡
我指的是我亲眼目睹,关于
卷须和蒴荚,一首上升的歌
在铁皮屋顶散发的余温里坚持
那激进的表达方式,中间偏左
遂砉然迸裂
(2001)
介壳虫
苏铁不动在微风里屏息
暖冬野草依偎前排栏杆喧闹
开花,我以迟缓的步伐
丈量巨木群后巍巍的暮色成型
沉默折冲,学院堂庑之上
一个耳顺的资深研究员
小灰蛾还在土壤上下强持
忍耐前生最后一阶段,蜕变前
残存的流言:街衢尽头
突兀三两座病黄的山峦——
我驻足,听到钟声成排越过
头顶飞去又被一一震回
完整的心律随斜阳折射
在前方:波谷明亮显示扫描器
金针下常带感情,然而,相对
于遽尔,即刻,啊,记忆里
那悠远的钟,这时撞击到我的
无非一种回声犹不免夸诞、张扬?
况且,真实的接触反而不曾在
金属肉身引发感应,或者
悉数掩藏在垂长的台湾栾树里
就在我失神刹那,音波顺万道
强光泛滥,我看到成群学童
自早先的大门拥出来
我把脚步放慢,听余韵穿过
三角旗摇动的颜彩。他们左右
奔跑,前方是将熄未熄的日照
一个忽然止步,弯腰看地上
其他男孩都跟着,相继蹲下
围成一圈,屏息
伟大的发现理应在犹豫
多难的世纪初率先完成,我
转身俯首,无心机的观察参与
且检验科学与人文征兆于微风
当所有眼睛焦点这样集中,看到
地上一只雌性苏铁白轮盾介壳虫
(2003)
(以上选自台湾洪范书店《介壳虫》)
台湾栾树
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他们神智
未之能及的水边,当所有经纬
线索到此都不甚分明或一时
失察便如梦的领域陷入隐晦
那时星辰都已依照坐落指派成型
各自寻到它们光度合适的位置
冷气团天上生灭有或无,黑潮
在海底提示诗的音律和意志
边缘?从我锁定的方位东南望去
看得见夕照自对角以剩余的漏斗
小量过滤到我们青春的峰顶
罕见的飞鼠在露水里错愕惊醒
惟恐所向无非宇宙创生后某纪
一些自戕的残贼、穷寇,暗中以
劫后的废气偷袭我新绿的林相
表里,归巢的羽类避之惟恐不及
萤光明灭浮沉于盛夏的胸怀
释出深处的畏惧、好奇和创造力
为无边的黑暗点灯,多层次的天路
历程一夕尽毁于吊诡的野火
当森严的山势从高处俯瞰,看见
一队抹香鲸在偏南的水域日夜泅行
不知道是为迁徙、追踪,抑或游戏
直到先后都在陌生的沙滩上搁浅
流泉迅速循浮云摺角飞溅
直落新藓与旧苔的石碐,藤影里
依稀听得见地球反面,久违的
那一边,仿佛有女声轻歌低吟
她略过一些我们早期的共同经验
寒武纪接近奥陶的鱼贝和珊瑚
迟到的爬虫类,恐龙生与死
一贯快长不已的菇菌、丰草、巨木
直接进入预言里终将到临,人与碳
互相煎熬的世代,山无陵,江水
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只剩
这海上渺茫的边缘,黑潮
汹涌,日光辐辏,深浅的风雨
过境,赤石罅中竞生着绝无仅有
一系列宛转变色的栾树林
(2009)
(选自台湾二鱼出版《2009台湾诗选》)
蕨歌
1
这一次擦身而过的是早年失落的
性灵,透明的记忆,或遗忘——
蝴蝶再生为同情,尺蠖完成蜕变
蜥蜴和蜈蚣以舌信与节肢潜伏
在重复的气流外围观望,等候冰雪
率先淹没预言的山峦,河湾
继之以洪水浩荡
那死生快速的世代,在彩虹
呼啸声中独自先行,迎面看到
高大的植物凤尾草并为它命名
2
同时体会水退之后那充斥胸臆
介乎有无的时间压迫感如何离析分崩:
奋勇进化的虫豸和黯然无辜的
火山群在几世几劫的岔口
悉归沉寂,留下涎沫和体液
癯瘘枯黄于虚无的火光中寂寞生烟
我穿行过连续不断的藻菌和苔藓
风闻一孤单的始祖鸟在蓝天
最深处为复活的羊齿类唱歌
遂驻足倾听并为它一一命名
3
终于有人在它索漠隐花,如此纯粹
无杂质的状态里发现对数络鄂格之秘
或将无限加大N次回归石炭纪。我
看到无私的复叶诉说着重叠绵密的
过去和未来以肯定现在;在简单
无情的孢子囊各自淫邪的撩拨撞击声中
回想起,曾经,我无意间睁开眼睛
如失群的水族之一类顺流而下,目睹
岸上竞生着中空有节的巨木,确定
曾经以鱼的敏感零乘幂为它命名
(2011)
(选自2011年10月2日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