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2012-04-29 00:44杨逍
辽河 2012年10期
关键词:老伴女儿儿子

杨逍

老人刚刚起床,心情似乎比昨晚好了许多。他拿着梳子梳头,虽然头发稀少花白,但他还是坚持每天梳头,足足有二十多年了。他透过窗户,看到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她有四只鸡,前天有一只得瘟疫死了,鸡死的时候他也是在梳头,是他亲眼看见那只红白相间的公鸡在鸡圈前扑通扑通几下就没了动静。但他当时只是看着,因为他也不知道鸡怎么了,还以为是在闹着玩呢,也没有放在心上,可谁想它偏偏就死掉了,死就死了吧,老伴不愿意,她对着那只公鸡看了一个多小时,还暗暗地流了几滴泪,最后就转过身来和他没完没了。老伴说他是个没良心的人,眼看着鸡死掉了,也不闻不问,可他也冤枉,他能有什么办法,鸡要死,蛋要飞,是他能管得住的吗?再说,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老伴不听他的话,就和他生气,一拧身子就给他一个冷屁股,他也生气,凭什么你给我脸色看,我还想给人脸色看呢。

想是这么想,可毕竟她是个妇道人家啊,他怎能和她一般见识呢。老人看着老伴,就笑了。有时候他觉得她就是个孩子,为了一只鸡,有必要和他闹吗?可她就喜欢闹,也就是一只鸡才和他闹,若是他的牛出了什么事,她才不管呢。也不知道这女人家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一头牛值钱还是一只鸡值钱,真邪门了!

老人看了老伴一会儿,觉得她也老了,没有以前精神了。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伴有严重的风湿病,冬天的时候下地都困难,可她还是为这个家日夜操劳,没有她哪儿来的现成饭!事实上,老人已经在心里原谅了老伴,可是她不愿意说话,心里憋着气,那他也不低头,就这样耗着,谁也不搭理谁。

女人对着鸡圈发愣,老人去牛棚给牛添了把料,转身出来时,女人正好从眼前走过,老人就对着她笑了,很自然地说:“看把你美的。”女人回头向他笑笑,说:“老不死的。”

老人见女人说话,哈哈大笑起来,为期三天的冷战就这样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他高兴起来,顺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女人说:“老骚情的。”就远远地躲开了。

老人唱了一嗓子秦腔,声音不大不小,他的声音浑厚敞亮,就与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好。返回上房,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舒适的味道迅速蔓延到了老人全身,他突然想今天不去上地该多好。他的这个想法把老人自己也惊吓了,细细算来,自从他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五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想法,以前就是下雨下雪,他该干啥还是干啥,一点也不含糊,今儿怎能想出这样懒惰的念头来。可想归想,活还得干,不干吃什么。老人轻敲了敲脑门,嘿嘿地笑出了声,还真是越活越骚情了。

其实,吃不是问题,偌大一个家,就他和老伴两张嘴,能吃多少。他们种着近十亩地,就是五年不种,也吃不完。隔壁的仓房里,堆了一屋子粮食,压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还怕不够吃。可庄稼人,不干活做什么,还不把人急死。

老人打算收拾一下就去上地,他要犁今年的玉米地。虽然时节还尚早,但当下的墒情极好,好多人都已经铺好地膜了,还是赶早不赶晚啊。老人想着,就蹬上圆口布鞋,穿上发白的灰色中山服,扎绑好裤角。扎绑裤角是早年的习惯,就跟早上起来梳头一样,不会轻易改变,村里有人为此还取笑他说像国民党的特务,老人觉得扎绑好裤角干活干净利落。圆口布鞋是老伴在年前为他做的,柔软耐磨,是他最喜歡的,他觉得皮鞋硬生生的,不踏实,就像脚不是自个的,不习惯。再说,皮鞋也贵,穿着干活岂不糟蹋了。老人有三双皮鞋,一双是儿子买的,他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另两双是女儿买的,太高档,他觉得他的脚配不上。中山服是儿子留给他的,已然补过好几回了,但他一直穿着,他觉得穿着这件中山服,就好像儿子一直跟着他似的,在他的眼前身后打着晃,他一侧眼就能看见。

老人准备好了,就在屋子里转着,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似乎是要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找。老人也纳闷,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觉得鞋子里有块小石子,脱下布鞋,抖了抖,什么也没有。又脱下中山服,走近门口,甩了甩,一丝尘土也没有,灰尘已经在他昨天下地后,被老伴抖干净了。后来,老人发现中山服的一颗扣子松了,马上要掉下来,靠上的扣子已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剩下的也就仅有三颗,再不能丢了,他决定把扣子缝好,再上地也不迟。

老人喊女人,女人在厨房里答应,灰头土脸地来了,说:“灶膛里的草灰积满了,火气不旺,得捅捅。”说完拿起衣服,坐在炕沿上,又说,“老骚情的,大清早的不上地,缝什么扣子。”老人也坐在炕沿上,不说话,看着女人缝扣子,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刚刚问完,女人就被针扎了一下,老两口几乎同时惊呼起来,继而呆坐在炕沿,像是迅速老去一般。良久,女人责怪老人:“你个老不死的,差一点就给忘了。”

今天是儿子的祭日,老人看着缝好的扣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总算知道了自己之所以不大愿意上地的缘由。可想起儿子,他的心里就一阵紧一阵地揪心地疼。女人已经流下泪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流泪,有时真不知道那究竟流的是泪,还是心里的血,反正就这么安静地流了整整十年,起初以为时间久了,就流得少了,或者不流了,可谁想,时间越久却越甚。

“你说,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女人问。

“死了倒好,”老人发狠地说。他知道这样说,伤女人的心,可他还能说什么,十年来,他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结果还不是零一个,顶什么用。

儿子是死是活,老人已经想过上万遍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他做完任何力所能及的事。人们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他什么也没有见到啊。事实上,老人是认定儿子已经死了,他想要是活着,总得有个信吧。但他不愿意把这个想法告诉老伴,怕她承受不了。也许老伴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或者,是老人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个惨重的结局吧,总之,他们一想起儿子,老伴就会问他:“儿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闭上眼睛,他已经见不得老伴的眼泪了,他怕那绵长的眼泪,也怕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那样的话,他给老伴营造的期望就会土崩瓦解,那时,老伴会怎样,很难预料。老人渐渐地从疼痛中释放出来,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似乎真看到了儿子,十年前,英俊洒脱的儿子,叼着颗烟,笑着,向他走来。

老人一下子把自己拉进了遥远的回忆。那是个秋天的上午,阳光,白纸花,还有满天的灰尘一齐涌进来。老人后悔极了,他实在不该拿着那把铁锹明晃晃地往儿子身上砍,可当时他是气昏了头啊。那个上午,与正常的阴郁的秋天的上午略有不同,它有着惨白惨白的阳光,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加灿烂一些,老人在阳光下扎白纸花,隔壁的王奶奶刚刚去世,他准备做花圈送送王奶奶,以前他总是做些金斗银斗,或是房子白马什么的,可王奶奶生前偏偏就喜欢花圈,并且多次惦念着自己死后一定要有个花圈,所以他才破例想办法给王奶奶扎花圈。白纸花一朵一朵地码放在老人的脚下,像一个个大馒头,老人喜欢把钟爱的东西比作粮食,他以为粮食是忠实的,从来不骗人。老人扎最后一朵白纸花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儿子在村头的场院里和王奶奶的孙媳妇私会,那个妖艳的狐狸精,王奶奶多半就是叫她气死的。王奶奶儿子与媳妇死得早,她辛辛苦苦地把孙子养大,指望能享上福,可谁料想,那个狐狸精却活活把她气死了。老人当时脑门一热,想都没想,就顺手抄起立在墙角的那把明光闪闪的铁锹,一口气走出村子,他亲眼看见了儿子正和那个妖精抱作一团,他二话没说,大喝一声,就一铁锹砍过去,正好砍在儿子的屁股上,那白花花的肥肉顿时就像老人刚刚翻卷的白纸花,在白惨惨的阳光下颤动。

后来,王奶奶的那个小妖精孙媳妇不见了,他的儿子也不见了,走的时候没说一句话,只是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可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啊。他多处打听儿子的下落,都如泥牛入海,六年前,他听从青海回来的年轻人说他们见到了儿子,好像是在混黑社会,挺牛,那年年底老人收到了一封从青海寄来的信,上面说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至于信是从哪儿来的,谁写的,他不知道。可后来还是有人说在青海见过儿子,他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哪个,他真想儿子还活着,即使他不能原谅老人,那也不至于断了香火啊。

老人真后悔,他恨自己太过冲动,他曾经在老伴哭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当着她的面下跪,扇过自己二十多个耳光,可那有什么用,儿子还是不能回来。也就是六年前,他就以为儿子死了,他和老伴商量着在高水潭梁上的那块地里,为儿子埋了一个小小的坟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堆粪,他们也宁愿那是一堆粪。他们决定在儿子生日的时候给他烧烧纸钱,一面乞求他能回来,一面也是向儿子忏悔。

女人说:“收拾一下,我们一块儿去。”说完就去了厨房,老人也被拉回了现实。他扎了一些白纸花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

路上,女人因为风湿,走得很慢,加之路途遥远,他们走走停停。文宇的女人从山路上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见了老人,就自顾自说开了,“我怎么那么命苦,煮熟的鸭子飞了。”老人问:“怎么了?”那女人说:“我那个二丫,跟着河南人跑了。”老人明白二丫找了个河南的小伙子,跟着人家走了。那女人也不管老人说什么,或者说与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说:“上柳的那家现在催着要人,我都拿了人家三万块的彩礼,现在可怎么办?”说完,又哭起来,狠狠地在老人面前拧了一把鼻涕走了。老两口看着文宇女人远去的背影,齐齐叹了口气。

老人说:“其实这也是个好事啊,姑娘大了,自己找个婆家有什么错,外面总比我们强,守着这里的三分地,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女人不赞成老人的说法,她说:“你个老不死的,就知道外面好,外面再好,怎么会比家里强呢,好出门也不如穷家里坐。”女人开始叨叨了,“闺女养大了,总不能连父母也不顾吧,那养着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家里养她多么不容易。外面的世道乱得很,什么人都有。”女人说着有些激动,好像那跟着河南人跑的孩子不是文宇家的,而本身就是她的闺女。老人看着她,心想,还说人家,我们的儿子不也是这样吗?他知道我们养他不容易?可老人还是什么也没说,反而侧脸向着老伴,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女人越发来劲了,她一面讲着自己的大道理,一面举着一些附近村子里的俗事。

老人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看见老伴的嘴皮子不停地翻动,声音已然飘得很远了。其实,老人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现在惟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了,他不希望她出什么意外。女儿外出打工已经四年了,现在长大了,长漂亮了。老人打算等女儿今年回来,就要给她物色一个对象。老人一直盘算着要给女儿招赘一个女婿,他是图日后和老伴也有个依靠。城里人都不希望儿女在身边,觉得碍事,那是人家有本事,他们领着工资,住着楼房,水自己来,粪自己走,我们可不行,老了没个儿女伺候,就麻烦了。儿子是没指望了。老人的这个想法已经有一两年了,他一直没有给老伴说,怕她不愿意,也怕她接受不了真正失去儿子的打击。老人想着,苦笑了一下,他刚才还说着文宇家的二丫走得好,若是自己的女儿也走了,那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父母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这话一点不假,女儿已经好久没有给家里来电话了,也不知道最近过得咋样。老人觉得下午十分有必要给女儿打个电话。

从儿子的坟上回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了。老伴受不了了累,一进门就上了炕。老人急匆匆地找电话本。可一瞬间,他又希望女儿回来,也许回来了,他才能踏实。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伴,女人骂一句:“神经病。”就不再理他。

老人忐忑地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女儿的声音有些抑制,吞吞吐吐的,像是有心事。老人追问:“怎么了?”女儿沉默了半天才说:“没什么,我现在忙,等晚上再打电话。”老人听说女儿忙,就匆匆压了电话。

老人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应该诅咒儿子还是责怪女儿,或者就是批评一下老伴,总觉得难受。像是有人真惹他生气了。他起身去了牛圈,牛正卧在地上反刍,舌头一舔一舔的,见了他,也不像早上亲热,爱理不理,还狠狠地闭了一次眼睛,然后转头去看墙角,老人一来气,上去踢了牛一脚,牛也只是摆了摆尾巴,看也不看他。老人想,畜生都欺人,我叫你气我,我不给你吃,看谁欺了谁。随后把手中抓起的一把玉米扔进了门口的瓷罐,反身出来。

老人在院子里瞎转悠,又一次无事可做使他无聊透顶,他走向鸡笼,想着看能不能捡一颗鸡蛋。可走到鸡笼旁,他又想到了牛,最近要犁地,牛要出力,不能亏待,不然一上地就亏人了,于是,他又转身去了牛圈,牛依然没有热烈地迎接他,这次甚至连个尾巴都不摆,老人嘿嘿地笑着,心想我怎么和畜生较劲呢?他连着抓了三把玉米扔进牛槽里,拍拍牛的屁股,也不看牛是不是吃,就出来了。

文宇进来,老人正在院子里铲大门口的一坨鸡屎,险些就把文宇撞上。老人正准备招呼文宇进屋,文宇赶紧拉着老人的胳膊,叫他小声些,然后四下环顾。

“阿姨呢?”文宇小心地问。

“睡着呢。”老人朝着上房呶呶嘴。

文宇小心地把老人拉出大门,在大门口的大柳树背面,悄声说:“上柳有人发现了你儿子。”老人顿时来了精神,不自然地声音就有些大,“现在在哪儿?”文宇示意他轻点,老人遂再问:“人在哪儿?”

“在新疆发现的。”文宇的声音更小些。

“不是在青海吗,怎么又到新疆去了?”

“谁知道呢,可人是在新疆发现的。”

“人呢?”

文宇一下子别扭起来,面色有些尴尬,手插在裤兜里,又拿出来。老人以为文宇故意卖关子,就说:“大侄子,若真要能找到人,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不,你误会了,不是钱的事。”文宇连忙摆着手。

“谁说的,消息可靠吗?”老人话锋一转。

“上柳的,我亲家,人家是来退亲的。”文宇显得极不好意思,“我家二丫那个死娃娃,跟着河南人跑了,上柳人知道了。”文宇停了一下,咂了咂舌头,然后抽出颗烟点上又说,“上柳的,那都是些牙客,能说会道的,再说,我们自己的女儿败家,我们输理啊。”

老人问:“事情怎么处理了?”

“退钱呗,还能怎么样。”文宇气狠狠地吐掉刚吸了几口的烟,捂着嘴边咳嗽边说,“你儿子是我亲家发现的。”

老人似乎彻底明白了,眼睛里发出狼眼一样明亮的光,“走,找你亲家去,我要请他喝酒。”老人顺手抓了文宇的胳膊。

“人家早走了,我送的,我顺便才来告诉你。”文宇叫住了老人。又说:“我亲家本不想来跟我要钱,只是他那个肥婆娘不肯罢休,非把他从新疆逼来,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

“你亲家是怎么说的?”老人问。

“他说你儿子长胖了,个头大了,人有能耐,他还在新疆得到了你儿子不少好处呢。”

老人马上显露了得意的迹象,他冲着文宇嘿嘿地笑着,说:“进屋说去。”

文宇一把拉住老人,神神秘秘地再次压低声音说:“你儿子出事了。”

老人惊觉起来,睁大眼睛瞪着文宇,老半天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死了,被人杀了。”文宇一脸无奈。“但没见着尸体,我亲家也没有亲眼见着,他也是在新疆听人说的。”文宇一而再地补充着,“亲家说,也就二十多天的事吧。”文宇没有太多注意老人的表情,他只想解释,以便能把事情说清楚,但越清楚,老人就越疼痛。

老人斜靠在柳树上,眼睛黯然。说实话,他一直想着儿子是死了,可一旦确定死了的事实,他还是有些受不了。他慢慢蹲下来,向文宇要了颗烟,文宇给他点上,老人从不抽烟,所以开始时呛得直咳嗽,眼泪也大把的流下来了。

大约十分钟后,文宇要走了,老人说:“千万不要告诉你姨。”文宇就点着头匆匆走了。

老人又去了趟儿子的坟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很快就到了。在儿子的坟头,四野一片寂寥,周围连个放羊人都没有,只有蛤蟆的叫声像孩子的哭泣一样源源不断。老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他爬在儿子的坟头,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力刨着坟头,似乎要把儿子从里面挖出来。

晚饭,老两口吃得很沉闷,都不说话,女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事重重,也许她是在想儿子吧,她总是把儿子看得比女儿重一些,老人经过一场大哭之后,心情稍有好转,已不似下午那样悲愤了,他想这就是命,苦命的人永远都是苦命的,这是上天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可他心里还是想着改变,给女儿招赘的事,已经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的一个决定,之前的犹豫坚决地散去。老人把他们的后半生彻底地交给了女儿,他想,由女儿照顾自己应该好过娶进来的媳妇,儿媳妇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女儿,怎能比自己的知冷暖呢,再说,女儿漂亮,找个有能耐的女婿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候不也能接香火,伺候他们吗?儿子原本就没指望他能做些什么,现在既然已经走了,也算是把这事了了,总比死活不知要好些吧。有了这个决定,老人便再次想到了叫女儿回来的事,也许是文宇家的二丫引起了他的担心吧,他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做出二丫那样伤风败俗的事来,他想不通现在的女娃娃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明媒正娶不要,却要在外面自己瞎胡整,这算什么事嘛,叫自己的老子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算是白养了。

老人吃完饭,又把叫女儿回来的事给老伴说了一次,女人的态度比早上认真了些,她说:“又不过年过节,叫女儿回来干什么?”

老人说:“我就是想叫她回来,我想娃了。”

“你个老不死的,早不想,晚不想,偏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想。”女人其实也想女儿了,但她想着女儿从广东回来,来回要七八天,坐火车能把屁股坐出蛆来,她心疼女儿,再说,也花钱,花一千块钱在车费上,还不如寄回来他们吃肉,所以她觉得叫女儿回来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有些奢侈。女人不知道老人的心思,她又说:“你这不是折腾娃嘛。”

老人本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老伴,但又怕老伴提起儿子的事追问到底,所以他就强忍住了。只说:“我叫叫,看娃有没有空。”女人也就没有坚持。

老人拨了两次电话,都没接通,女人就说:“娃可能忙,算了吧。”

老人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用手帕盖住电话,可他的心里并不轻松,他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说不上是什么,就是担忧。老人觉得今天也真够背的,怎么整天人心惶惶的,不安宁。

半小时后,女儿打来了电话,老两口正躺在炕上看电视,老人一骨碌起身,急切地下炕去接。老伴在后面说:“慢点,老不死的。”

女儿一开始就哭个不停,对着电话不说一句话,悲悲切切。老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个劲地问,可女儿只是哭。等女儿哭够了,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老人惊讶地问。

“叔叔,我是阿兰的男朋友,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对不起你,请你们原谅。”那小伙子语气极为真诚,甚至有些乞求的成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人似乎被吓傻了,他压根就不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已经结婚一个月了,真不敢给你们说,才瞒着的。”对方的声音更小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老人发疯地喊着,“我不答应,你妈也不答应。”

“怎么了?”女人也坐起来,披了件衣服,惊愕地看着老人问。

老人没有理会女人,对着电话大声地连吼了三次不可能。他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压根也不信。

“我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对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求求你原谅我们吧。很快我们就回家去办酒席,再办一次,风风光光地办一次。”

这时,老人算是听清楚了,也理智了许多,他担心的是这个说着普通话的男孩子能不能入赘。他把声音压低了很多,以正常的语速问:“孩子,你能入赘我们家吗?”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不可能。”对方提高了声音,几乎有些惊恐,“我家就我一個儿子,我总不能撇下父母不管吧。”老人傻了,抓着电话僵住了。

“爸,原谅我们吧,你不原谅,我就只有死了。”女儿的声音夹杂着哭声撕心裂肺而来。

“那你就去死吧。”老人一霎时觉得心力交瘁。他重重地挂了电话,瘫坐下来。

女人看着老人惨白的脸色,急切地问:“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老人抹了一把脸,把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压了回去。应该说万念俱灰最适宜表达老人此时的心境。他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可不告诉她,他就得一人承担,丧子之痛和失女之耻像两条蛇齐齐向他吐着信子,他艰难地分别和它们对峙着,而他坚持的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身后已是万重山,他和老伴怎能挺得过去。

女人还是狐疑地看着老人,不说话也不睡觉。老人知道她察觉到了什么,若不告诉她,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好说:“刚才把电话打错了,对方有人喝醉了,大骂不止,我也就骂了。”女人听后,说:“你个老不死的,吓了我一跳。”说完,就躺下去打算睡觉,她是个简单的人。

老人关了电视,看着老伴睡好,并为她压了压被子,以前都是老伴为他压被子,所以老伴冲他笑了笑,像个孩子。

老人确定老伴睡着之后,蹑手蹑脚地打开柜子,从最里层取出一本书。书已破旧不堪。老人将书翻至中间,取出一个存折,看了看上面不小的数字,嘿嘿地笑了几声,脸色有些僵硬,满是苦楚。老人把存折揣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在外面压了压,然后看了看老伴一眼,小心翼翼地出门。

老人叫醒天宇,天宇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出来开门,北方晚春的天气,夜晚还是无尽的寒意,老人看着天宇,自己就不停地打起冷颤来。他没进门,就把存折塞进天宇的手里,说:“我最近有事,这个你先替我保管一下。”天宇没回过神来,让他保管存折,他压根就不信,他这个叔啥时候把他天宇看得这么信任了,真是邪门。天宇拿着存折,疑惑地看着老人,老人却没再解释什么,抽身再次隐入了茫茫夜色。

天气越发寒冷,有点故意和老人作对的嫌疑,老人尽可能地把棉衣裹紧,可冷气仍然肆虐了他的周身,而且越来越甚,像是从内而外散发。老人的冷渐渐地就和寒冷的夜色一起交融,越来越粘稠,及至最后就像一块磁铁吸附在了老人的心口,隐隐作疼。

回到家,老伴依然睡得很香,比以往任何一夜都睡得要好,老伴有严重的失眠症,睡前隔三差五地要吃一些安神的药,看来她今晚是吃药了。老人抱了一堆柴禾,堆积于上房的炕眼口,他觉得有必要在有风的夜里把炕烧得再热一些。老人把一部分柴禾塞进炕眼,炕眼内的滚滚浓烟马上倾巢而出,直扑在他的脸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的咳嗽吵醒了老伴,她问:“又怎么了,老不死的,还让不让人睡觉?”老人进屋,满脸歉意,说:“他娘的,不烧了,我不是个烧火的料。”

老人心神不宁,遂找了老伴的安神药,多吃了几颗,他也打算在今晚睡个好觉,最好是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一些杂物拍打着门窗,一只洋瓷盆子滚到了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女人被吵醒了,问老人:“外面怎么这么大声音啊?盆子会摔坏的。”

老人说:“没事,是个破盆子。”

女人又说:“外面太吵,我睡不着。”

“那就再吃几颗药吧。”老人起身,为女人拿药,取水。女人就吃了药,很快又睡着了。

风,依然兴起,剩下的柴禾依旧堆积在廊檐上,浓浓的灰烟不断涌出,细细的火苗往外蹿,甚至小火迸溅在廊檐上的柴禾里吱吱作响。火苗渐渐地兴起,由小到大,直逼房顶,房顶也乱了分寸。

老人已经睡着了,女人也睡着了,睡得死死的,全然不知外面这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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