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2012-04-29 22:03柯真海
辽河 2012年10期
关键词:看守所警官

柯真海 汉族,1964年生于贵州省织金县六圭河畔。从事过医务,矿工,教师,政工,记者,编辑等多种职业。四十多年来流浪过,挣扎过,爱过也恨过;喜爱孤独静虚,崇尚道、佛,追求柔美善好。近年文学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西部》(新世纪文学)、《芙蓉》、《红岩》、《今天》、《绿风》、《星星诗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美文》、《百花洲》、《鸭绿江》等国内外五十多种文学期刊,有作品选入多种选本,系列散文《想象中的风景》获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组诗《城市景象》获“中环”杯第三届《上海文学》文学新人大赛(诗歌)三等奖等多种文学奖,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居贵阳。

二零零五年二月上旬的一天早上,徐子谦从电脑上下来,接一壶自来水架到煤气灶上,点燃火以后,去到一楼把报箱里的报纸和信件取回来,坐到沙发上,随手翻开一份报纸。

报纸第二版是本地新闻,其中有一条消息引起了徐子谦注意:

本报讯 个体医师王逸菲,与丈夫离婚后,不甘寂寞染上赌博恶习,仅仅几个月便输掉积蓄、门诊和房产,为筹赌资,她从假证贩子手上购买假房产证、假土地使用证到市内多家典当行骗贷现金十多万元,于近日被公安局沿河区分局刑事拘留。

徐子谦是在一周前知道这件事的。赶巧年尾,讨债的人上门威逼利诱,王逸菲走投无路,自己去派出所投案。徐子谦托人输通派出所,钱用出去不少,王逸菲最终还是被刑事拘留。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执法的人同放高利贷的人有勾结,就像派出所成为娱乐场所的靠山,一轮轮扫黄打非、抓赌都只是为了排除异己,私底下收保护费。读到这条消息,一股寒气直接浮上身来,徐子谦不禁打了个冷颤。与王逸菲离婚,于他来说确实是不得已。她涉足赌场,起先是赌家里的积蓄,接着是以扩大门诊规模为由头向亲朋借款。知道她陷入千手设置的陷阱,他四处筹款替她偿还赌债,却没有想到她还染指高利贷。面对家庭作鸟兽散的结局,他终于无能为力,去年中秋节同她协议离婚。记者显然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凭推测杜撰新闻,颠倒事件因果。徐子谦深知如今靠笔墨混饭吃的人同混迹官场的人一个样子,普遍轻嘴薄舌,言辞多不可信。何况,近两年大报小报聘用着许多编制外记者。这群人,职业道德多置于粗放状态,不问品性,媒体只把是否能替单位创收作为用人标准,假新闻和新闻讹诈事件应运而生,此伏彼起。对于这则消息,徐子谦虽然内心不爽快,却没有找报社理论的心思。他迟缓地读着报纸,情绪低落。有线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他心怦怦跳,惊愕地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电话是徐婵从父亲家里打来的。徐婵说:

“爸爸,爷爷叫你过来吃中午饭。”

徐子谦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撂,心头的苦涩渐渐消失。他说:

“早饭还没有吃嘞,就要吃中午饭?”

没等徐婵回答,话筒里传来徐阳的声音:“姐姐,我要和爸爸说话。”

“你要和我说哪样话噢?”徐子谦心上的阴郁被一股爱怜之情湮没,笑道。

“三嬢家姑爹做炝锅鱼,二叔二婶在这里,爷爷叫你过来吃饭。”徐阳说。

徐阳所说的三嬢家姑爹,即徐子谦的幺妹徐溢馥的丈夫周振华。他是城南供电局职工,业余时间喜欢骑自行车去郊区钓鱼,做得一手炝锅鱼。徐溢馥住在城南碧苑小区,与父母隔着一条街道,休息的时候,夫妻俩常常带周勤去父母那里弄饭烧菜,替父母排解寂寞。所谓二叔就是徐子谦的弟弟徐子厚,家住城西黔兴苑,是驾驶员,北去南来很少在家里吃饭。因此,兄妹三人只能于父母寿辰或者过年过节才偶尔相聚,平常难得聚在一起吃一餐饭。

徐子谦刚刚赶写完春运期间的周刊计划,他想对徐阳说手上有事走不开。然而,徐阳没待他说话,接着又说:“爸爸,你再不过来,我和姐姐就回家去。我们不理睬你。”

徐子谦一愣怔,接着欢喜得撑起身子。他笑道:“真的不理睬我?我有好些硬币,足可以买两个汉堡,我才不要人理睬嘞。”他伸手到衣袋里捞一把,十来个硬币碰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过来嘛,爸爸。”徐阳欢喜得忙说,“吃完饭你回去,我和姐姐在爷爷家,保证听话。”

徐子谦假装很不情愿地勉强答应。

徐阳说:“我说话算数,不骗你的。”

挂断电话以后,徐子谦继续翻阅茶几上的报纸。

离婚以后,王逸菲一直住在家里,偶尔也在家吃饭,但她明显只是给子女做做完整的家的样子,许多时间都在赌场上度过。起初,她凌晨一两点钟回家;后来,她渐渐夜不归宿。她几乎不和子女照面,甚至连协议离婚时答应的子女抚养费也不付一分。这情形让徐子谦隐隐担忧,虽说彼此没有法律牵扯,但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徐阳刚上幼儿园大班,徐婵读小学六年级,他不得不把许多时间放在儿女身上。

忽然,报纸里露出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信封面上是黑体字,用电脑打印:

本市贯城河路观景花园西虹廓13号附02号

王逸菲家属 收

信封底部的字是印刷厂印的,字号比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字号大,红颜色:

公安局沿河区分局预审缄(“预审”二字为手写)

徐子谦猜测,这也许是王逸菲被刑事拘留的通知。伸手拿起信封,撕开,从里边抽出一张B5打字纸。他心一阵紧张,摊开来,果然是盖着公安局沿河区分局公章的拘留通知:

王逸菲家属: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一条之规定,我局已于2005年2月1日X时将涉嫌诈骗的王逸菲刑事拘留,现羁押在沿河区看守所。

灰暗的亮光从窗户映进客厅里来,映照着徐子谦的脸庞,在他脸上抹了一层瓦灰色,正好遮掩住他流露出来的绝望与凄凉,并且也模糊着他瘦弱的身子。

徐子谦已经无心翻阅报纸,他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王逸菲的影子。说来也怪,离婚已经半年了,他对她却还藕断丝连。每到夜里,他躺在儿子旁边,她那撩他欲望的身影还会像课件的投影翻动在他心里,一幕一幕掠过,去了又来。那身影牵扯着他,老是撒不开手。他从《黔艺》月刊编辑部辞职出来,很快被聘为《真相》周刊主编。他替她偿还了几笔高利贷,还用名下房产替她作担保向银行贷款,打算帮她还清借债,把门诊重新运转起来。然而,王逸菲摆脱不掉高利贷者的纠缠,为还赌债,她私下把存给子女读书的钱输光以后,又用徐子谦名下房产作幌子,购买假房产证到几家典当行贷款。法律上,她只是他前妻,他与她已经没有任何牵扯。然而,拘留通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神情一派惶然。一股感伤与凄惶直接浮上心来,他整个身躯几乎就要分崩离析。他的身体,他的坚强,他美好的愿望似乎即将在强烈痛惜里烟消云散。

电话铃声突然又响起来。徐子谦手上的拘留通知唬得掉到地上,他一边伸手去捡掉到地上的通知,一边抓起话筒。他说:

“我马上就动身过去。”

只听见话筒里哈哈笑着说:“徐老师,先觉先知呵?我还没有开口你就知道通知你接见。”

那边不是徐阳,也不是徐婵,是倡善导真律师楼的律师冯凌翼。

徐子谦一头雾水,他说:

“是你呀,冯律师。我还以为……你说接见?”

“你不是让我疏通看守所吗?龚警官到底还是松口了。你到看守所去吧,我在那儿等你。”冯凌翼说,“尽量早去,他手上案子多得腾不开时间,只能我们等他。”

徐子谦想了想,觉得有必要说几句感谢冯凌翼的话。突然厨房里响起水壶呜呜叫声,他说“好的好的。”放下话筒慌忙站起身来,推开门抢进厨房去。

徐子谦是在上午九点四十分走进沿河区看守所的。

接到冯凌翼的电话,徐子谦没顾及泡方便面吃就赶紧从QQ上把周刊方案发给赵艳,然后查看窗户、水龙头和电源。和往常一样,出门前他又给他父亲去电话。他说临时有事过不去,顺便还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和母亲血糖的检测数据。他本来打算叫徐阳和徐婵立即赶过来,同去看王逸菲。然而,冯凌翼说要去见见龚警官,他意识到不方便。因此,他只是捡几句问候的话对父亲讲,并不提去看守所的事。他放下话筒,冯凌翼的电话又追过来,她说:

“徐老师,还绊在家里?我已经到看守所了。”

“我马上就出门。”徐子谦进到卧室,从衣架上取下呢子衣服,一边穿一边开门出去。

徐子谦穿着青呢子唐装,矮小瘦弱,一副憔悴疲惫的面孔上浓眉凹眼,青乎乎的下巴;稀疏的头发蓬松零乱,像丢荒沙地上的一窝儿熟地草。他出了小区,穿过马路,佝偻着腰身伫立在站牌下。这时天阴沉沉的,街道上行人廖落,寒潮像一贴膏药贴在身上,他因此不住地朝手上哈气,然后捂住耳朵。在他眼里,街道显得孤寂零落,即便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像儿子徐阳的玩具。因此,在后来半个多钟头的车程中,望着车窗外缓缓掠过的街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脸上的阴云也一直散不去。

公交车的终点站在百花巷。百花巷到青石坳的看守所还有大约两公里路程的一段坡道。徐子谦笼袖縮颈地走上去,坡道尽头是岔路口。一条道去往郊区,一条道斜里去约五百公尺便是看守所。徐子谦站在岔路口,用手把肩膀上的挎包抚一抚。他回头望,房舍间的坡道空荡荡的,有三个人走在路上。他收回目光,转身瞅一眼挂着“沿河区看守所”牌子的大门。大门由一整块铁板与钢轨焊接而成,其势坚固,冷漠,森然而又威严。徐子谦内心隐隐生起一缕恐惧,一股卑微孤独无助的情绪立即涌上心来。他缓缓走到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看见大门右侧有一间门卫室,门卫室里有双眼睛隔着窗户审视他。

走进侧门,突然有人恶狠狠地嚷道:“嗨嗨嗨,你——搞哪样搞!扛起个脑壳就往里闯,不晓得这是看守所咋的?”

徐子谦驻足。徐子谦调头望。

门卫室的窗户被推开,露出一张男人灰黯猥琐的脸。

“噢——是龚警官让我来的。”徐子谦惶惑地说。

龚警官是王逸菲诈骗案的具体经办人。冯凌翼说过,沿河区看守所就龚警官能说上话,摊上他预审王逸菲的案子算是碰上好运。她曾经在他手上办过许多案子,因为预审工作做得好,机缘凑合,有几桩案子没有报检察院批捕就结案了。

那颗头颅缩回去以后,窗框里立即递送出一个硬壳簿子,说:

“龚警官让你来的?登记!”

徐子谦退回来,站在窗台外边。门卫室里还有三个人围坐在铁炉子旁边。炉盘上摆着茶缸,瓜子,带壳花生。徐子谦就着窗台,按照表格项目填写姓名,性别,住址,身份证号码以及工作单位。门卫把登记簿看一遍,放到浮着灰尘的抽屉上,一本正经地对他瞧了瞧,说:

“你是《真相》周刊那个徐子谦?找龚科长?”

“是,是,是龚科长让我来的。”徐子谦这才知道,龚警官是预审科科长。

门卫把铁炉子上的茶缸端在手上,眉梢眼角添上些许媚气,说:

“哦……好……”

徐子谦转身从侧门走进看守所去。

“哎……龚科长在三楼预审科!从二道铁门上去。”门卫把头伸出窗框来,用讨好的口气说。

“嗯,谢谢。”

一进门,徐子谦便看见有六辆挂警牌的面包车和三辆挂普通牌照的轿车停在院子里,还有一辆运送蔬菜的小货车停在楼门前,五个身穿囚服的男人在搬运菜筐子。后勤楼侧有一道小门,一个狱警监督四个身穿囚服的男人抬着两只垃圾桶出来。囚室窗户用钢条焊封着,钢条切割着窗框里向外张望的脸。大院活脱脱一口硕大的天井。听见靴子橐橐橐响,徐子谦转过身来,只见冯凌翼从一株二球悬铃木树脚走出来。她穿一件黑色皮套裙,乌发向上盘起,发髻紧凑,淡妆,眼睫毛又密又长,胸脯比前几日又添丰韵,款款步履颇雅重。徐子谦顿了顿,说:

“你走路……总是……这么清脆。”

冯凌翼瞥徐子谦一眼,倾身向他伸出手,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徐子谦拉了拉她的手。笑笑,说:“龚警官忙嘛……再说,今天零下一度。”

冯凌翼又瞅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抿嘴一笑,说:“对啊,零下一度哦。”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说出这句话,徐子谦觉得自己没有忖度,后悔不迭。

“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敢不上心?”

徐子谦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

冯凌翼说:“你的那个王逸菲,犟得……用四个假房产证贷款,她还强调是借贷关系,不是诈骗——平时你也没劝劝她?”

“赌博的事我劝过她。可是,她听不进去。”徐子谦把目光觑向后勤楼。他不想同她谈这个话题,说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传出纸条来没有?”

“有的。可是,她说那些有啥用?”

“起码,你不能不给她一点希望吧。”

“给她一点希望?”

冯凌翼点点头。这时又有几个探监的人从侧门进院子来,手上拎着大包小包。

冯凌翼说:“过会儿探监的人会更多,得赶紧找龚警官拿接见的批条。”

预审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尽头,门半开着,龚警官正在看卷宗。冯凌翼敲两下铁皮门。龚警官抬起头来,说道:“哦,是冯律师?坐嘛。”

冯凌翼一边走进去,一边笑嘻嘻地说:“龚哥您这样忙,真不好意思打扰您。”

龚警官兴奋的样子说:“你的事,不就是龚哥的事?说吧,要我替你办哪样?”

冯凌翼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接见王逸菲那事。”

“接见表早替你准备好了。”龚警官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替冯凌翼倒水。他瞅一眼站在门边的徐子谦,用索然无味的口气说,“你是王逸菲的家属?”

徐子谦赶紧递上烟,说道:“是。只是……无论如何得给您添麻烦的,龚科长。”

龚警官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抽出接见表,填完以后递给徐子谦,说:“按规定,检察院没有批捕之前不可以接见的,是冯律师要求见当事人,我才……”

徐子谦站在沙发旁边,盘算着怎样回答。冯凌翼站起来,走到龚警官旁边,说:“龚哥的人情我记着的。”

“王逸菲在C—2B。”龚警官说,“听说她情绪不稳定。又不是死刑犯,何至于嘛。”

一句话刚出口,忽见门口有个男人伸头缩颈朝屋里张望,说:“龚科长……是不是在这里?”

龚警官蹙额皱眉,有些漠然地问道:“有哪样事?”

男人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启齿。

冯凌翼眼活,起身告辞说:“龚哥您忙,我们先去。”

“也好……”龚警官缓缓站起来。

出得门来,冯凌翼有些意犹未尽。她期待着龚警官谈到王逸菲投案自首的情节,能把案子往被胁迫和无知方面引。她甚至觉得再坐十分钟龚警官就会主动谈到这方面的内容。

接见大厅的铁门开着。人们在屋里熙熙攘攘,活像超市搞商品减价促销。两队人排在登记室窗前,里边坐着一男一女。男人四十来岁,由他核实探监人的证明,作记录,然后开单给二门上负责提人的看守;女人三十出头,专门给在押人员上账或开购物收据。

“接见C—2B王逸菲。”冯凌翼把龚警官签字的接见表递进去。男人瞅冯凌翼一眼。冯凌翼又把律师资格证、身份证和委托书递进去。里边只收了龚警官签字的接见表。冯凌翼把退回的证件放回坤包,转身穿过登记室,走进接见厅。瞅着她皮套裙裹着的身躯,听着她靴子落在地板上橐橐的响声,一阵痛惜之情直接溢出徐子谦的心。王逸菲和自己结婚十来年,一直都是天亮忙到天黑,自己竟然没有替她买过一件皮衣。他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一眼接见台。接见台前座无虚席,钢化玻璃窗里边的脸,有流泪的,有严峻的,也有不在乎的。径直走到接见台对面的窗户边,冯凌翼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随即把屁股移了移,招呼徐子谦说:

“徐老师,你也坐嘛。”

徐子谦看一眼那张椅子,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坐,我站着等。”

“你坐嘛,提人有时候得等个把钟头!”冯凌翼拽住徐子谦的手说。

徐子谦顺从地挨着冯凌翼坐下,一股馨香立即钻进他鼻孔里。他瞥一眼她侧面。他觉得,她没有王逸菲漂亮,但她比王逸菲多出一股严谨与敏锐,间或还会闪过一缕轻佻的眼神。

徐子谦把视线移向对面半人高的接见台。钢化玻璃嵌在水泥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一排对讲电话,玻璃墙这边是自由的人,玻璃墙里边是被拘押的人。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对里边的女孩说:“怎么能干傻事呢?再艰难也要把日子朝前熬。你怎么可以丢下妈妈?你还没满十八岁,顶多判一年两年。拘留证上说你偷老板的款子,我知道那是他拖欠你的钱。旁人都说你没有大错,只是做法不跟路。这事老板也有责任,律师说尽量替你作无罪辩护。”旁边那个头发花白的妇女带着一个年龄六七岁的孩子,里边是一个剃光头的男人,只听见老妇无所顾忌地哭泣说:“掀你摊子的那个天杀的没死,你不算重罪。英子让我带话给你,她很快就会重新把烧烤生意做起来,要你别担心家里。”

时间悄然流逝。穿越在悲泣声里的时间,犹如水面上荡漾开去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得飞快。半个多钟头悄然滑过,玻璃墙前边倾述着哭泣着的人却不知道,直到看守让里边的人回监室,外边的人才猛然记起,还有那最要紧的叮嘱没有说。

徐子谦正在盘算着见面时要对王逸菲说的话。

突然,徐子谦听见冯凌翼小声说王逸菲出来了。他抬头朝玻璃墙里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狱警押着王逸菲从那道独门走进接见室。她没有戴眼镜,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着囚服,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女人的模样了。他迟疑着站起来,缓缓地走过去。她不光憔悴,身子也明显消瘦。人撞了霉运跌一跤,再爬起来,却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一股伤感的凄楚如潮水般涌上身来,他浑身颤栗,心隐隐作痛。

“徐老师,你先和她说说话。”冯凌翼说。

徐子谦坐到玻璃墙前空出的一张椅子上。他拿起话筒时,起初盘算好要对她讲的那些话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彼此对视有顷,他声音颤抖着说:

“你还好吗?”

王逸菲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接着又把头低下去看着脚地。她泣不成声。

徐子谦心里涌起一股凄凉的悲伤,似硬物梗塞喉咙一般。他憋一阵才憋出声音来,说:“有话你赶紧说。一会儿冯律师找你,你得把过程一处不落地向她讲清楚。”

“徐哥,我想婵儿和阳儿……”王逸菲用纸巾揩脸上的泪,擤一把鼻子,“他们好吗?”

“都好。放假了,他们在我父母那边。里边比不得家里,买的东西又送不进去。你要哪样吃的用的对我说,我给你去开。”

“哪样都不要。我只想看看你和儿女……呜呜……”

徐子谦不觉把平日的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一阵心如刀割般的疼痛几乎让他立即坍塌。他说:“在里边……总得要用的……还是开点什么吧。”

王逸菲抹一把脸,说:“把钱留给阳儿婵儿读书吧,九月份婵儿读初中,阳儿也该上小学了。”

徐子谦心里又是一阵疼痛。知道要把钱留给儿女,早先干嘛千方百计把家里的钱弄去赌?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却把原本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现世饿不死瞎家雀,他们那点学费总还交得起——来了,总得给你开点用的。”

王逸菲凄然地说:“那就开几包卫生巾……”

“徐老师,捡要紧的讲,我还有话同她说哦。”冯凌翼走过来说。

徐子谦恍然。他话赶话地说道:“我知道里边日子不好过。但再难过,万不能胡思乱想做傻事。即便是判个三年五载,你只要好好的,总能给儿女留下个盼头。”

徐子谦把话筒递给冯凌翼,说道:“她让烧掉她的衣服,还说她上法庭将是见最后一面……”

冯凌翼冷笑着说:“这种话,你也信?”

徐子谦忧虑地说:“就怕她想不开,干出傻事来。”

“你还不了解她?”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冯凌翼瞅一眼王逸菲,遂又对徐子谦说:“刚进去的人,哪个不寻死觅活?”

徐子謙诚恳地说:“不管真假,你都帮我劝劝她。”

二人正说话,狱警走到王逸菲旁边,盯住她,严厉地说:“C—2B号,回监。”

冯律师掏出律师证和委托书,贴近玻璃墙朝里边展开。狱警觑起眼睛瞅了瞅,遂走开去。

王逸菲重新拿起话筒。

冯凌翼转过头,目光飘浮地望着徐子谦说:“替她开好东西你先走,我还有事找龚警官。”

徐子谦恳切地说:“这怎么好呢?说好中午我请你吃饭的。”

冯凌翼说:“改天吧。改天你再请我好不好?”

徐子谦迟疑着转身向前厅走去。

前厅依旧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探监的、开生活用品的和上账的,在窗口前排着队。徐子谦站在队尾,心里盘算着要给王逸菲开的东西。在他前面的人,三亲六戚邀约一起,开的物品有高档香烟,零杂食品,牛奶,也有女人用品;上账也是五百元一千元,有的甚至是五千元。

徐子谦颇受刺激。他把手插进衣袋里,搜遍身上只有一百五十三块钱,而且只有一张百元大钞。他不觉浮起强烈的羞愧与自怜。终于排到窗前,他给王逸菲开了卫生巾和洗漱用品,又开两瓶老干妈牌子的鸡辣椒,把剩下的一百一十元钱全部替她上账。她前些天传出纸条说,因为没有钱,她不仅遭到看守冷视,还遭受牢霸折磨。寒冬腊月她竟然被强迫脱光身子冲冷水。即使她不说,从她消瘦的体形,他也能猜测出看守所里生活是怎样的情形。然而,她犯的不是贪污罪,也不是贩毒和贩黄,而是因为赌博被高利贷者逼到骗贷的境地。他已经负债累累,整天被债主们催逼得心无宁时,哪里有钱替她找门路,供她在看守所里花销?

重新走进接见厅,徐子谦眼眍眍地望一眼王逸菲,眼睛刚一热,就有一股泪水往外涌。他转身走出接见室,走到一棵落光叶子的二球悬铃木树下,一泡泪水没压住终于汹涌而出。站有十来分钟,他感觉双脚冻得发麻,便紧了紧呢子唐装,佝偻着腰身孤零零地穿过院子,从侧门走出去。

天依旧铅灰灰的,冷硬的风老往衣裤缝隙里钻。看守所大门前,一辆出租车在倒车。司机见徐子谦出来,遂把头伸出车窗问道:“走不走?”

徐子谦心神恍惚,神情木讷,他凝视着司机摇摇头。

出租车朝三岔路口缓缓行驶。出租车行驶到三岔路口,司机回头心犹不甘地问走不走。徐子谦又木讷地摇摇头,司机这才坐正身子,驾驶着出租车滑进窄窄的坡道。

一股寒风从坡脚吹来,路边树上被冰冻住的枝条窸窸窣窣响。徐子谦转过身去望看守所,黑漆漆过的大门活像古墓的一道墙,冷漠森严地耸立在灰暗的山凹里,孤零死寂。他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似乎正置身于多年前那个无底深渊近旁的悬崖。他记得那时刚好是一九九二年冬月十八深夜,汽车行驶到乌江边那座悬崖口,拐弯时盘子打迟不到三秒钟,车灯开着却黑黝黝的看不见一点光亮。司机停稳车,他下车查看,汽车前轮已经滑到路沿的悬崖上,车灯的光亮被路沿外黑沉沉的深渊吞噬了。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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