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大雨冲淡了红艳的年少,在十八岁以后的月台上,我目送一列列火车从身边驶过。
辛夷花沿着金属铁轨盛开,被花海簇拥的前方变得明亮起来,遥远的风声飘荡在开阔的原野上,蓝天清澈,青山是一道笃定的眉边。
恍惚间,我走过了一条深邃的长廊,在那一段没有晴朗光线投射来的时日里,声音被所有黑暗的牙齿紧紧咬住,内心深处的草木却长得异常繁茂。我总会听见一种低低的声音,顺着时间的源流而来,在身体里欢唱:亲爱的人,远方如同莲花的颜色,你的未来要在那里盛开几次。
我是个对远方有太多迷恋的人,想象着自己美好的梦境一定会在远方实现。酣睡中温顺的猫咪,平原上日夜旋转的风车,美丽的花树,单纯的幼童和离世的亲人,一定会在远方的某个路口或僻静小站等待着我。那些没有人认领的青春也在远方的道路边生长,青草漫溯的面目和幽淡的清香,像宝石发出愈发明亮的光。皓月高悬,千山幽远,我热爱一切宁静的声息。
风会把过往吹成细珠,在时间柔软的掌上抖动,烟尘般倾散,温热的执念里天空不会欺骗善良的人,内心不变的永远是一种前往。这是远方给予我的耽美臆想。
年幼时,自己还似一只不安分的兽崽,整日在被大人固定的环境里冲撞。不识愁滋味,常在自家院子里兜转,看合欢树招摇,看兰草和各种造型奇怪的盆栽。母亲在一旁浆洗衣物,趁她不注意,自己便爬上粗大树干去打量远天,春风常在耳旁呢喃,像漫天抖下的细小绒花。母亲歇下来的时候见我这般顽皮,抖动着细脆的声腔,“怎么爬那么高,下来,下来……”我在她焦灼的目光中始终没有屈服下来,她耐不住性子,索性举起搓衣板拍击着树枝。剧烈的摇晃中,鸟群纷落白色的翎羽,地平线描出青色的花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了飞翔的欲望,像秋日里的果实般膨胀起来,在通往远方的风中抵达一种欢喜。
长大后,终于去了一次远方陌生的城。从南往北尝着旅途漫长的滋味。一路见过了旷达的原野,发光的河,异域况味的钟楼和听到粗犷的北方方音。与远路人事的缘分,在时间里擦亮,描着悲欣之色,明白耽美之物是多么可怕的美梦。在寂夜中哭泣,为着陌生境遇中感知不到自己存在而内心苍凉。在坚硬的冰面上摔倒,忍着疼痛起身。在喧嚣的街市里行走,觉得脚下没有适合踏足的方向。远方有多美,真的不敢再去想。漏光的树下没有痛苦的蚂蚁,看上去永远是那么幸福。不懂追逐,不懂企盼的人是不是会比这般轻狂无知满腹执念而把梦摔痛的人实在幸福?
年少细长而寂静的叶尖上,那些悬挂着而突然滑下的露水,在时间里失踪,别无音讯。到过的地方永远不是远方,远方只在更远的地方,如同无法被人赶及的风。
有几年夏末,工作的友人处事不顺,工作上遭上级训斥,情感上女友又跟富商子弟跑了。他内心郁郁,说要邀我一起去西塘观莲,但因我有事拒绝,他便只好独自前往。结果,回程中他和我说,一场大雨之后莲花都凋谢了,荷塘中尽是一片惨淡。年年每去时,所见景致常是如此。他说是不是自己注定等不到最好的时机,一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就该错过。他也开始怀疑远方,问我远方原本便是一场骗局吧,我们是不是一群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我知道,他内心持有的这些念头,是来自流年辗转中对光阴和世事的不信任,若断弦之弓上飞翔的孤鸟,找不到世界可以依赖的缘由。
看爱玲的《半生缘》,心就柔软了一部分。有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过目不能及的地方。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孤楚。世均以为曼帧离开自己后会过得更好,却不知失去爱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不再有归处。世均也不知道,女人寻尽一生,仅仅要的只是心内与爱人相拥的那一刹那温暖。流年散尽所有的伤和痛,可爱过的人却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几米说,“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你;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你;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却爱上了你,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跟不上你的脚步,我们错过了诺亚方舟,我们错过了泰坦尼克,错过了一切惊险与不惊险,我们还要继续错过吗?”
这般由于内心触摸不到彼此而产生的遥远距离,恰若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在烈烈风尘中,让人不禁感伤、遗憾。
“远方就那么远吗?为什么我们曾经拼了命地追,到最后却要不顾一切地退?”
友人常常在电话中问住我。我只是握着话筒,像握着沉默的石头一样一言不发。或许有时,唯有沉默会代替许多答案。
“喂,在听吗?喂,喂,你在吗?”急促的声音透过不见端点的电话线像在希冀着什么,又像在害怕什么。
“我在”。我轻轻地说,“你等等”。旋即打开了窗子,鱼贯而入的风吹开静默中的帘布,响起海涛般的声音,“哗——哗——”我把话筒不断凑近。
“你听到了吗?”
“什么?”
“风啊”。
“啊?”
“风比远方更远,而我们不是风,所以……”
“一直走不到?”
“嗯”。
在电话的一端,我点点头。
友人这下也陷到沉默当中,良久过后,又问道,“那,风有多远?”
我想了想,然后笑着叫他摊开手掌往皮肤上轻轻扇动几下。
“感受到了吗,其实风一直都在我们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