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江波
民国年间,阳平城里住了一位叫王英祥的剃头师傅,因为技术精湛,为人和气,很多人慕名前来找他剃头。
夏季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王英祥养的那只长毛狗伸着舌头,呼呼直喘粗气。王英祥见状便把它牵到屋里,拿出剪刀一通修剪,又端来一盆水,给狗洗了个凉水澡,这才躺在藤椅上打起盹来。
誰知,这一打盹竟睡过去了,直到天黑才醒来。就在他睁眼的那一刻,隐隐约约发现门外面站着一个人,六十岁上下,一身陈旧的灰布长袍,一双眼睛小而有神。
王英祥心里一哆嗦,这不是城南郑二牛的伯父吗?他急忙把老人让进屋里,砌上一杯茶,说:“郑老伯,您老来剃头?”老人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说着,老人伸手把门合上,低声说:“我的病很重,可能撑不下去了,我死了之后,你能否给我剃个头?”
“这……这……”王英祥知道,这是本地的一个习俗,就是死去的人在净身后,还要剃头,这样才能干干净净入坟墓,九泉之下也好面见故去的父母。不过,人死之后,不仅要剃者有足够的胆量,技术活更要到位,正因为这样,给死人剃头至少是平常人费用的二到五倍。
老人看王英祥犹豫不决,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说:“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可以再补。”当时剃头也就十个铜子,这块大洋能顶十几个人剃头的费用了,王英祥合计了一下自己不吃亏,便顺势把大洋抓入手中,讪笑道,“这些够了!只是,您怎么给我信儿呢?”
“到时,我侄子二牛会来找你的。”说罢,老人就要离去,这时门却被“嘭”的一声踹开了,一只黑通通的枪口对准了他。
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身材矮小,脑袋硕大的,是阳平巡逻大队的队长,绰号张大脑袋;另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麻子,人们都叫他刘麻子。刘麻子用枪指着老人,张大脑袋则拿了一张通缉犯的画像仔细审视着老人,看了一会儿后,张大脑袋哈哈大笑道:“关尔强啊关尔强,你也有今天!”
老人哼了一声:“你认错人了!”
“得了吧,前些日子你他娘的还把城里的粮站给偷了,杀了两个皇军打死我五六个弟兄,就是扒了皮我也认得你!”张大脑袋满脸狰狞,顿了顿说,“不过,苍天有眼啊,让我逮着你,至少能赚一千大洋的赏钱!”两个汉奸哈哈大笑。
就在两人大笑之际,老人猛地一个飞腿,正中刘麻子的手腕,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人一转身,袖筒中一道寒光射出,一把匕首正中刘麻子的咽喉,此人当场毙命。这时张大脑袋可慌了,伸手正要拔枪,老人哪给他机会,一个扫堂腿就趴下了,老人顺手一刀,张大脑袋也没了气息。王英祥看到这种场面,差点吓晕过去。老人咳了几大口鲜血,却仍神态自若,找了两张油布,把两个汉奸一包裹,和王英祥抬到后山埋了,这才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月色里。
第二天一早,一股鬼子兵闯到王英祥家里,把他押到了一处阴暗潮湿的审讯室,一个带小胡子的鬼子军官问他:“张大脑袋和刘麻子昨天去你那里剃头,再也没回来。他俩在哪里了?快说,不说,死啦死啦的!”鬼子军官做了个抹头状。
“不……不知道!”王英祥支吾道。此时的他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鬼子军官望着王英祥,嘿嘿一笑,从旁边火炉里抽出了一把烧的通红的烙铁,在王英祥面前晃了晃,说:“有这玩意儿,不怕你不开口!”说着,把烙铁逼了上去。
眼看通红的烙铁就烫到胸口,王英祥心里一哆嗦,就感觉下身一紧,一股黄橙橙液体从裤腿里流了出来。鬼子军官瞪大眼睛瞅着眼前的情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鬼子军官没对王英祥动刑,只是把他打了一顿,扔出来了事儿。
王英祥回到家里,懊恼无比,自己向来胆小谨慎,能不多事儿就不多事儿,可自己得罪谁了,平白无故地受了日本人的这份洋罪。好几次,他真想把那个郑老头供出来,可一琢磨,人死在自己家里,自己还帮忙抬尸首,那日本人肯定认为他也脱不了干系,揪出了郑老头,也就把自己推进了火坑。“我一定要折磨下郑老头,哪怕他死了!”王英祥心里发狠道。
这天很快就来了。这天夜里,王英祥正在睡觉,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一看原来是郑二牛,后面拖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一具棺材,不用问,这肯定是那郑老头了。
王英祥把郑二牛支走,掀开了蒙着的白布,借着灯光,只见老人双眼微闭,一脸清瘦,摸上去体温已凉了。一个几天前还身手不凡,片刻要敌人性命的人,现在却像木偶一样躺在自己面前,任自己摆布,上天真会造化弄人。
王英祥拿起剃头刀,一刀一刀剃起来,他剃得很认真,毕竟不管死人还是活人,剃出来是给别人看的,他可不能因此失了身份。半个多时辰后,老人的头发剃完了,王英祥看了看,还算不错,他把地上的头发扫了扫,然后拿了个布袋装起来,放到棺材里。
当地人死后,剃下来的头发要放到棺材里一同埋入坟墓。因为古谚云,人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身体上的东西都是父母给的,临走也要给父母都带回去;当然在当地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棺材里带上人的头发,下辈子可以继续投胎做人。
郑二牛看了看,对王英祥的技术很满意,道完谢后拉起板车走了。望着郑二牛远去的背影,王英祥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原来,刚才王英祥放到老人棺材里的不是老人的头发,而是他给自家那只狗剪下的狗毛!要知道人入土后,棺材里带狗毛,在当地是一大忌讳,这预示着老人将来投胎做一条狗。
谁知,王英祥自己却倒霉了。先是他那条狗不正常了,整天窝在一个地方连动也不动,喂饭它也不吃,终于有一天,这只狗疯狂地撞击大门,撞得头破血流而死。王英祥不禁汗毛直竖,那条狗的眼睛圆滚滚地翻了出来,定定地望着他,好像见了血海深仇的仇人。
紧接着,王英祥的头发开始往下掉,右手僵直,不能动手拿剃刀。
王英祥慌了,他去了老人的坟墓,跪在坟前痛哭流涕:“郑老伯,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都怪我有眼无珠,我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墓前一片安静,王英祥“砰砰砰”地磕起头来,直把跟前的青砖都磕裂了。“郑老伯,我真心悔改了,再也不做傻事儿了,您就回一句吧!”这时,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阴风,就听一个深沉沙哑的声音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唉,你让我下辈子做啥不行,偏要去做只狗,那不和张大脑袋、王麻子一样了吗?要知道,人就是死,也不能当一条狗啊!”
王英祥猛地坐起来,他看了看床铺,还有家里的一切,再捏捏自己的胳膊、大腿,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梦。他走下床来,不经意地踱到镜子前,忽然愣住了,镜子里,自己的额头突肿,已起了血晕……
这到底是不是梦,谁都说不清,人们只知道,这事儿过去没几天,王英祥又能给人剃头了。
秋后,一帮帽子上戴红五星的队伍路过此地,临走时把两个重伤员藏在王英祥的家里,不知鬼子军官怎么得知了消息,突然带人前来搜查。搜查无果后,他们用刺刀逼着王英祥,让他把人交出来,王英祥脸上抽动了一下,嗫嚅道:“我不会说的,我就是死,也不能给你们日本人当走狗!”说罢,挺胸扑向了敌人的刺刀……
后来,阳平城里的人们谈论此事,说狗是用舌头散热的,王英祥给那条狗剪完毛、洗完澡后,狗就感冒了,狗拼命撞头是因为头疼,也就是说那条狗是得病而死的;而王英祥掉头发,则是因为那段时间他过度紧张,精神受刺激所致;至于他右手麻木,则可能是他长时间睡躺椅颈椎劳损造成的。
这么说来,王英祥的确是做了一个梦,只是这梦是虚的,他却因此实打实地做了一回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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