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伤

2012-04-29 00:44写意
南方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管员前夫心理咨询

写意

他穿越了那么多伤口,而她竟然在这里爱着他。

那个流泪的男人

我穿过马路,和那一群人站在寂静和喧嚣的两端。

眼前是这个城市里毫不稀奇的一幕:一群城管员在拆一个没有执照的大排档。炊具、桌椅被粗暴地扔上执法车,围观的人们眼神中交映着好奇和鄙夷。

这时,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大排档的主人,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迎着执法车头跪了下来,像是哀求又像是阻拦。但她迅速被人架走了,歪倒在马路上哀哀痛哭。城管员们上了车,扬长而去。

除了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面目清秀,穿着浅蓝色的城管制服,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他没有上车,而是站在一角,眼睛盯着哭泣的女贩,无声地擦拭着越来越汹涌的泪水。

我看着这一切,心中的好奇越来越强烈。这好奇不仅仅出于市井八卦,还出于我的专业——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在我看来,这个流泪的年轻城管员,就像一枚华丽而不可多得的蝴蝶标本,我太想研究他了。

于是我靠近他,穿过越来越厚的人群,将我的名片塞在他拭泪的那只手里,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欢迎你来和我聊聊。

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点特别重要。眼睛是灵魂之窗,而心理咨询,就是一场灵魂的导航。

他暂停了哭泣,回望着我,眼神有些迷惘。这是一双好看的眼睛,长而濡湿的睫毛下,眼白带着婴儿般的湛蓝。

心理咨询师

我在这个城市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小小的私人心理诊所。

偏僻和小,都是为了省钱。虽然我的心理诊所里常年漂浮着咖啡香气,但没有人知道,我的饭钱往往是一个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定期和前夫睡觉。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如果我还想和他睡觉,就不会和他离婚。

我们大学毕业后立即结了婚,四年后离婚,离婚一年后他又找到我,开始定期和我睡觉并接济我。

我除了提供身体,还提供一顿晚餐,于我前夫来说,这应该是个划算的买卖。每次他将薄薄一叠钞票故作不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时,我仿佛能听见他的小灵魂正唱着欢乐颂。

好像和没离婚没什么两样,除了他要自由得多,而我要卑贱得多。

但是我不后悔,身体对我来说无足挂齿。我就是想把这个男人从我的灵魂中抹掉,像抹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见到那个年轻城管员的时候,我有些意外。我料到他会来,但没料到这么快。

他这天穿着便服,神情依旧腼腆。他犹豫了很久才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那手指是冰凉的。通过这冰凉,我仿佛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

在这座寂寞的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带着伤口前行。但是有一些伤口特别地深、特别地久,外表已经长出了一层新鲜的皮肉。这就需要我们这种人,将那些粉饰太平的皮肉剜出,将里面的脓血清理干净。

百分之九十的伤口与童年有关,百分之八十的伤口与性有关,百分之七十的伤口与父母有关,他的,会是哪一种呢?

我们各自的伤口

他说,我的名字叫田野。

他说,我害怕女人。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脸落在我精心调试的光斑里,最初的腼腆变成略带一丝恍惚的放松。

我微笑着问,你现在感觉到害怕吗?我就是个女人。

田野认真地打量我,然后摇摇头,很孩子气。

他说自己害怕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总是在深夜带回不同的男人,以童年的田野无法理解的节奏,在他身旁的大床上耸动。那时,他的父亲在异地工作。

童年、性、父母。田野竟集三方面创伤于一身。我有些可怜眼前的这个大男孩。

他害怕的另一个女人我居然见过,就是那个跪在执法车前的女贩。那天的她让他想起了曾经摆过粥摊的母亲,于是他崩溃流泪。

精明的女贩从他的眼泪中觉察到可趁之机,在他第二天下班后堵住了他,执意将他拉到自己的家中,用酒菜讨好,然后奉献自己。

田野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大滴大滴渗出:我不愿意,但是她强迫我,强迫我……

先是采取“诱敌深入”的方式,然后拿住对方的软肋,心满意足地吞噬、依附、摇曳。那个叫闫虹的外表柔弱的女人,看来并不简单。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害怕城管队突然而至了,因为她有了一个内线。

那一次的治疗结束时,田野问我,我下次还能再来吗?

当然可以。我有些意外,并尽量笑的慈祥一些。

我看着他忧郁的眼睛,确定他很害怕被抛弃。

田野说,后来,我妈离开了我们。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童年时有过被抛弃,特别是被母亲抛弃的经历的人,一辈子都会缺乏安全感。

田野的“母亲”情结渐渐地清晰了。他爱母亲,但是又痛恨她的放荡,那些记忆让他对性产生了恐惧。母亲,一方面是他渴望的母爱源泉,另一方面又是他鄙视的不贞之妇的形象。

他将这种情结部分投射在闫虹身上,部分投射在我身上。

常常有咨询者宣称爱上了我,我知道,这都是心理投射的作用。我在他们的眼中,是失去的母亲,是怀念的爱人,或者,是存在于理想中的完美情人。

但是,当田野后来说他爱上了我,而我委婉拒绝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狠狠的快意。我执意与前夫离婚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一种拂落些什么的快意。

说起前夫,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了。莫非他厌倦了我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交易?但我仍然需要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那薄薄的一叠钞票,于是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里前夫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我几乎以为应该一切到此为止地挂上电话,可是他突然换上不羁的语气问:想我了?

我很温柔地回答,是的,我的肚子想念你的生活费了。

那天晚上他来了,我们照例吃饭、睡觉。他恶狠狠地摆弄我,企图让我感受到愉悦,但终究还是失败了。

最后的时刻,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胸口上。那是他的伤口。

可是他既不是我的爱人,也不是我的顾客。于是,我只是事不关己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眼前暗下去

突击队伍出动前,田野躲在角落里打电话。

她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或是厌恶,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电话内容是诡异的,带着特务接头般的隐秘。闫虹问:现在?他说:一刻钟。闫虹说:晚上你来。他说:不来。

她又强调:来。然后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愤怒得流出了眼泪,为了这种熟悉的霸道。太熟悉了,一切都那么相似,她的霸道,她的放荡,她把内衣随手抛到床脚的样子。然而又令他无法拒绝。并不仅仅是害怕她的威胁,而是因为——他太想念她了。不是闫虹,而是她,他称之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她走了多久,他就想念了多久。

她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母亲。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是有一些与她有关的温情画面的。比如在冬日的早晨,天还没亮的光景,她就起床准备粥摊的材料,童年的他在母亲窸窣的穿衣声中继续沉沉睡去。那是段美好的时光。

一刻钟之后队伍到达的时候,发现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集市是空的。闫虹带着一群小贩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冷笑。

田野的脑子“轰”地一声。这个女人简直愚蠢到了极点。她这是在把自己和她都往绝路上逼。

事到如今,他只能逃跑了。仓皇地离开队伍,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手机开始疯狂地响了起来,是同事和闫虹在轮番轰炸他。

一团乱麻。一团乱麻。他终于还是将自己毁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他不知不觉地就向着诊所走去,这一刻,他特别想见那个漂亮的女心理咨询师。她仿佛懂得他,更重要的是,她仿佛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女人。

欲望和母性,到底是一对伴生品,还是矛盾物?他急着要见到女咨询师,想感受她不掺杂欲望的母性。

他到达她位于城郊的诊所时,天已经黑了。双腿越来越麻木,像灌了铅似的,他渴望坐到那张舒服的椅子上,对面是她温柔干净的微笑。

这时候他看见有个男人推开门走了进去。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看见他们在灯光下坐到饭桌前。他看见她收拾碗筷,男人无聊地在房间里打转,然后他们走进卧室里,灯灭了。

他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跟着那灯暗灭了。

来不及将灵魂清零

田野再一次来心理诊所的时候,我觉得咨询工作很难进展下去了。他的兴趣过多地集中在我的身上。古怪的逻辑是这样的:我越是拒绝他,就越有别于他心目中的“荡妇”形象,他就越爱我。

那男孩的固执和天真一样地纯粹。他不想再和我谈母亲,也不想再和我谈闫虹,他的问题逐渐胶着在“我爱你”和“你为什么不爱我”之上。

有一天,他突然问,你结婚了?

我结过。我看着田野脸上的光斑,看得太久,竟有一丝恍惚。

你还爱他?

我摇头。

那你爱谁?

我谁也不爱。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浑身轻松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爱上谁的。如果不是九岁那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拾荒的老头拖进了他堆放垃圾的棚屋。

从棚屋里带着整齐的衣服和破碎的身体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变得彻底陌生。从此以后我只能像一个外星生物,在这个星球上孤独地生活。

这是我的伤口,它比田野的更加腐败。很可笑是吧,我一边用学到的心理知识帮别人清理创伤,一边对自己的伤口熟视无睹,不,应该是无能为力。

田野还在一叠连声地追问,你爱谁?你究竟爱谁?

我停止对自己伤口的探看,将上面那层不漏破绽的皮肉仔细盖好,然后微笑着对田野说,我们今天要解决的是你的问题。

田野双目炯炯地回答,不,我们今天要解决的是你的问题!说着,他飞快地扑过来,狠狠地卡住了我的脖子。

真是措手不及。在失去知觉之前,我想起了前夫曾经对我说,他明年想和我一起去一趟西藏。他说西藏是灵魂清零之地,将灵魂清零,然后便可以重新拾爱。他总是强调,他还在爱我,爱带着伤口的我,但是,他要想办法让我彻底痊愈。

怕是没有机会了。我遗憾地闭上眼睛,用最后的一丝力气问田野:你,去过西藏吗?

爱总是表达得太晚

田野离开了女咨询师的小屋。

离开前,他将她的身体在沙发上放好,还为她盖上了毯子。

她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很平静,身体仍然温暖。

田野关上了灯,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问他是否去过西藏?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被抛弃。

他去了闫虹那里。这个不贞的女人,他深深鄙视的女人,她的身体,像肮脏腐败的食人花,她的呻吟,像极了他童年的回忆。

闫虹很开心地为他做晚餐。她有好多天没有找他了。这个会为她流下同情泪水的年轻城管员也许不知道,她俘获他,并非单纯为了利益。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眼白还带着婴儿般的湛蓝,多么像她爱过的那个人。

她爱过,又弄丢了的那个人。

那天她在城管突查中破釜沉舟的举动,就是为了打破他们之间的交易关系。她不想让他再以为,她只是为了情报而和他睡觉。

当然她也想过,也许打破的结果是永远失去他。可是他现在又如往日一般来了。多么好。这么寂寞的城市,从此后她又有了一个人可以疼惜。

她附在田野的耳边,轻声说出了那句一直后悔没来得及对那个人说的话:我爱你。

他在她的身上僵住了。他穿越了那么多伤口,而她竟然在这里爱着他。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听见了,那呼啸而来的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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