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
有这样咬牙坚持的经历,让我们在后来的人生里极少轻言放弃。
人到中年,开始有点怀旧了。怀旧的主题里,总有一段属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是我初识世界的中学时代,青春少艾的激情年代,睁着一双求知的眼睛孜孜憧憬生活的年代。人生的圈子无论怎么绕,那段记忆都绕不开,它固执地扎根在心底,挥之不去。
对于那个年代,文学评论界历来有各种声音。在浩瀚的解读剖析与回顾中,我喜欢这样一个标题:20世纪80年代,变革文学观念的浪漫年代。
那是一个文学空前繁荣的年代。纯文学不再是阳春白雪,她走进千家万户。大型的文学刊物层出不穷,百万以上的发行量,读者数量蔚为壮观。百废待举,而文学是最先解禁的。禁忌得越久,反弹就越强烈。没有了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数的人拿起笔,发出他们压抑已久的声音——或展示伤痕,或沉痛反思,或呼唤变革,或酿造新潮。十年的禁锢,个人色彩与人性自由,在集体的狂乱中被裹挟得委实太久,当国门打开,各种声音各种思潮各种语汇,迫不及待地涌出来,让人目不暇接。
原来生活可以是这样的,原来文学应该是这样的……
诗歌与爱情
有人把那个年代称为“新思想启蒙年代”,也有人批评那些纷繁的呐喊声中存在暗流。
新思想的引入,不止小说,从内容到形式一起被颠覆的还有诗歌。文青成了最流行的身份,但凡是个文青就能来上两句,所谓的“朦胧诗”,可以亲近到每一个会写字的人。那是身为读者最舒服与幸福的年代,文字的美与个人思考被无尽地开发出来。各种诗集与美文大行其道,炙手可热的名字是北岛、顾城、舒婷……诗,将文字的优美展现在读者眼前,不需仰视,只需流连。
我一下子就迷上了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感觉它们是如此清新,如此富有意境之美。新奇的语感,贴烫的情愫,较之唐诗宋词更加亲切可近。一个你从未谋面毫不了解的作者,他的浅浅几行字为什么就会让你感觉已经相知千年?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读到会心处的默契跟共鸣,带给我强烈的幸福感。
我贪婪地阅读着,感受那些我隔着纸页也能感受得到的心跳。事后向我供认看见方块字就头晕的孩他爹,那时候经常能为我借来各种诗集,自告奋勇地为我充当补给队长。他是我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这家伙可从来不是好学的主儿,平时结交的朋友也决非文青,天知道他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书。各色封面的诗集被他隔三岔五地送来,往往还捎带了一把野花。或者是野杏花,或者是九里光,或者是腊梅,我家用来插花的大搪瓷缸很少闲置。
染了野花香的诗集里,某一页往往会被他折起来,其中某些句子被铅笔淡淡勾出——他的读书成绩一向不好,我却不得不承认,那些铅笔划过的句子都是比较精彩的,经得起反复低吟,并且可以反映出他的某种情绪或者说是“动机”。
他的动机,让我想将他推开,而他带来的诗集,却让我难以放手。有一回,他看我对一本《台湾校园诗选》爱不释手,不知出于何种动力,竟然将那部诗集全本抄录赠送。
后来搬家,例行清理旧书报,忙乱不堪的时候难免误伤“珍品”,一不小心就将那个笔记本也清理了。一方面是当时还没下决心做他家的媳妇儿,另一方面又觉得他的字不漂亮,所以发现误伤之后,竟然也没感到太可惜。可是造化弄人啊,我最终还是没能逃出魔掌,“不幸”沦为他家的媳妇儿。而那个被当成废品卖了的,里面的字不漂亮的笔记本,成了我想起来就心疼的一个遗憾。现在的男孩,尤其是对书本头痛的男孩,有几个还会为心里的女孩手抄这么一本诗集呢?
孩他爹,我错了。刚已面壁。现在给你做饭去……
文学社与校刊
那一道鼓噪全社会的文学热潮,绝不仅仅属于象牙塔。从封闭中走出来的人们,一边痛惜他们被浪费的青春与学业,一边着魔地吮吸每一口新鲜空气,渴望不一样的生活。
亲戚上班的工厂里,年轻的工人们也组织了文学社。大家讨论《风流歌》,讨论《致橡树》,文绉绉的句子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业余时间找个宽敞的地界,大家围拥过来,再有点茶水点缀,工人们那挥斥方遒的劲头让人忘记了他们真正的身份。
我听过他们的朗诵会,现在还能想起那些泛滥着方言但更加泛滥着热情的声音。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男工人偏爱探究人生的意义。
“与其在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女工人偏爱寻找爱情的甜蜜。
无论是人生的意义还是爱情的甜蜜,都是生活不可失去的颜色,是至关重要的底色。文学和它的读者,沉浸在向上的基调里,虽然也有颓废的呻吟之声,但主流终究是浪漫昂扬的。
他们的活动很频繁,还邀请了知名女诗人去讲课。讲的人与听的人都陶然忘我,大家都为共同迷恋的“文学”二字而来。那时文学还单属于高级精神食粮,谁要敢说它是商品,保准遭受一致鄙夷。我慕名前去旁听过,其实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攒动的人头里,我远远地像小媳妇一般贴墙站着,虔诚地感受那氛围。那些拥簇着女诗人的年轻工人,绝大多数并没有成为作家或者诗人的野心,但他们从这样的爱好里获取到了乐趣,感受到了充实。
几乎每一所大学都建起了文学社,然后蔓延到中学,学校之间自发的交流络绎不绝。这样的热火朝天,让人心痒难耐。我撺掇了几个同样爱好文字的同学,获得了语文老师的大力支持后,在自己所在的中学挑起了头。光是刊物的取名,我们就连开了好几次会议,慎重如决定诺贝尔大奖的归属。最后我的提议获得通过,我们把这份后来被当做校刊推荐的东西叫做《曦》,取意为晨日初升,欣欣向荣。我连夜赶写了发刊词,内容早就忘光了,反正主题就是表达喜悦,至于文笔幼稚与炫耀辞藻的通病,肯定免不了。
来自各年级各班的同学来稿,我们一篇篇细细地读,比较,商讨,决定哪些可以刊发,哪些稍稍有点欠缺。稍有点欠缺的不要紧,我们会去给人家打打气,免得人家丧失了信心,我们的刊物就失去了读者与作者。最初的那段时间,支持者稀疏,作者匮乏,来稿很不踊跃。我们几个只能咬牙支撑,换名字换风格地写稿,不愿在版面上看到天窗。现在想想,这样的练笔很有益处。有这样咬牙坚持的经历,让我们在后来的人生里极少轻言放弃。
稿件定了,然后分工,字迹娟秀的负责刻板,其余的人负责油印,分发,组织下一期的稿件,每个参与的人都竭力贡献。有同学就住在学校对门,她的家成了我们的工作基地。她的父亲是个邓丽君迷,喜欢虚掩着里屋的房门听邓丽君的歌。大热的天气,我们挤在外面的门厅里,在老式电扇的吱呀与邓丽君婉转如鹂的歌声间隙里,压低声音。那真是相当微妙有趣的场景,两代人与他们各自的文艺情结,在夏日黄昏里相互挑动并且交融。而窗外,暖风如醉,夕阳红遍。
讨论、逗趣、偶尔的小争执,记忆片段中的青春影像,无一不与美好关联。
老式的钢板蜡纸镌刻了,手摇的油印机油印了,第一期刊物出来的时候,参与的每一个人都兴奋无比,把我们的成果招招摇摇地捧了,到各班各校去分发。油墨难干的刊物很简陋,还占用大量的课余时间,但我们却乐此不疲。
耕耘与坚持
写着写着,自己的文字见诸于校刊已经不满足了,开始有同学将目光投向公开的报刊。我生平的第一次诗歌发表,也是在那股热浪里。一首十行左右的小诗,登在本地的晚报上。报纸被我带回家,我那年已九十高龄的外公,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放大镜,反复看那张报纸。在屋里看得不过瘾,还搬了椅子坐到家门口去看,引来左右邻居上前寒暄:“爷爷看报纸啊?”于是他自豪地回答:“我家孙女写的,上报纸了……”
我记得稿酬是8块钱。我用这8块钱给外公打了两斤包谷烤的散酒,还为晚餐添了一个荤菜。外公的笑颜,使我深深领悟到,有人跟你分享的人生,是多么的有福。
光有亲人的分享是不够的,还得有朋友跟你分享创作的喜悦,交流创作时的艰辛和心得体会。那时没有网络,电话也未普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大多靠书信,爱好文学的人有三两个笔友便是很正常的事了。素未谋面的一个人,仅仅因为某时某处读到那几行心仪的文字,便找来通信地址开始求交往——当然不是如今网络流行的“求交往”,那时可单纯很多。
我有一个笔友,不知从哪里瞥到了我,诚恳地写信求交流,却又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未曾署下他的真名。这样神秘的作派,当真吊足了我的好奇心,实在想知道信纸的那一端,男乎女乎,胖乎瘦乎。终于有一天,他邀约见面。我心花怒放——可以揭开他的神秘面纱啦!我们约定在某著名公园的大门口,他说会穿绿色T恤,我则手持绿色杂志,同学调侃我们像“特务接头”——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见面的情节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他跟我一样腼腆。走出文字的飞扬爽利,我们原来都是含羞草。后来忘了因为什么缘故通信断了,再后来我在本地晚报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他如愿做了记者。
一转眼跨进90年代中后期,经济大潮来了,网络与娱乐精神来了,世界更加宽阔和自由。文学热潮褪去,电子媒体强烈冲击,曾经熟稔的刊物消失了许多。老读者如我,心里难免会泛起酸涩。
问过一位熟悉的编辑:“如果不改版,后果会是什么?”
他供职的刊物也曾风光耀眼过的,可以说曾经做过所在区域的文学坐标,后来改版成为旖旎爱情小说的专场。
他说:“那这个刊号就不存在了。”
世界有多精彩,就会有多无奈。不是任何刊物都能获得足够的财政支持,在理想与市场的夹缝中求存,想要把一个寄托了很多人心血的刊号保留下去,任何坚持都应该理解。需要痛心疾首,高呼文学已死吗?也许博客盛行,全民写作的盛况可以作答。从轰烈走到沉静的,并不是这个社会对文学的追求。
某天与一位擅写报告文学的老大姐聊天,东南西北地说了很多,她说得最多的是感动,她在写作过程中的种种感动。毋庸置疑,对文字的钟情已经成了她血脉里的一部分。淡化了困惑,忘却了枯寂,她汩汩不绝的情绪,都围绕着怎样用笔记述生活带给她的震撼。她的表述里,充满背离年龄的感性,激动处忘却了矜持,身体前倾,眼神晶晶闪亮。
没有热爱,就不会有坚持,以及这样的天真闪耀。该当世故的年纪,她居然还能保有这样一份难得的赤纯。爱文者,原来都有一颗赤子心,无论身处何种时代背景之下,握笔的姿态也不会改变。
怀想那个年代,我其实想说的是一声感谢。感谢商业化的潮汐比文学的苏醒慢了半拍,给了我们那样一个年代。很庆幸经历了那场文学的浪漫华筵,文学用它纯美与理想的光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